《那個男人》-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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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戶對里枝說明,她向法院提出「谷口大祐」的死亡登記申請書無效,讓里枝恢復舊姓武本的戶籍,這個聲請到判決下來,最快要兩個月,慢的話可能拖到一年。若後者遭駁回,就得打婚姻無效訴訟。可是實際上,五個月後的八月初,兩者都得到法律上的認定。
因為DNA的鑑定結果,在科學上確定「X」並非「谷口大祐」,里枝第二次結婚的事實,也從她的人生經歷裡消除了。
她的過去被更正了,現在的她只結過一次婚,不再是丈夫先走一步的寡婦了。
這並非只是單純的手續錯誤,而是她本身的行為錯誤。她根本沒見過「谷口大祐」卻認為和這個人結婚了,並向周遭宣告,然後這個來歷不明的人死了,她也不明究理地向公所遞出死亡登記書。想到這裡,她覺得荒謬,帶著悲淒與無奈的心情,甚至質疑自己究竟是在活誰的人生,不禁茫然失措。
暑假結束,悠人第二學期開學典禮的早晨。
「媽媽,我有去叫哥哥起床,可是叫不起來喔。」
正在煎早餐荷包蛋的里枝,回頭看小花:「嗯?叫不起來?」
「小花是這麼認為的喔,因為哥哥放暑假的時候,每天都睡到很晚,所以現在也很想睡吧?」
小花說完,納悶地把眼睛瞇成彎月。小花下個月就滿五歲了,不曉得是倒裝句還是怎樣,小花表達自己的想法時,會像英文句法「I think that ~」那樣講話,首先一定會說「小花是這麼認為的喔」,然後暫且打住,吞一口口水,頭稍稍往上斜歪,像在整理思緒。里枝覺得她這個模樣很有趣,耐心等候時,總會自然地露出笑容。
小花出生後,大家都說她是「軟綿綿的小孩」。身形不特別胖,但雙手雙腳肥肥嫩嫩的,讓人不禁想伸手去摸,而且那「軟綿綿」的觸感幾乎是世上僅有。
等她會走路、每天能在托兒所跑來跑去後,身體也逐漸緊實起來。尤其這一年,手腳完全變細了,再也不是「軟綿綿的小孩」,她本人也可能不記得這麼被說過。
小孩長得快,原本認為的孩子的特色,轉眼也會煙消雲散。以小遼來說,里枝曾掌握到的聽話懂事、很會忍耐、討人喜歡、膽小怯懦等個性與特徵,如今想想卻極其模糊,不確定那究竟是什麼。
可是看到小花,至少在外表上,里枝覺得她越來越像父親,尤其眼睛特別像。但她的鼻子不高,不像自己也不像父親—然而那是至今不知是誰,某個男人的面貌特徵。
聽到小花的話後,一股不祥的預感猛地襲上心頭,里枝臉色蒼白。她將荷包蛋放在盤子裡,從小烤箱拿出烤好的麵包,塗好奶油與果醬後,對小花說:
「媽媽去叫哥哥起床,小花,妳自己在這裡吃早餐好不好?外婆應該也快起床了。」
「嗯,我知道了!」
里枝來到二樓的房間,只見房裡開著冷氣,悠人裹著毛巾毯躺在床上。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等悠人回答,里枝便坐在床邊,輕拍悠人的背。悠人面向牆壁,身體弓成一團。里枝伸手摸他的額頭,他厭惡地將臉埋進枕頭裡。似乎沒有發燒。
「身體不舒服的話,跟媽媽說,媽媽帶你去看醫生。」
「……我沒事。」
「真的嗎?」
過了片刻,悠人振作精神般緩緩起身,然後低著頭,搔著一頭亂髮說:
「媽妳擔心過頭啦,我和小遼不一樣。只要有點小感冒頭痛,妳就總是緊張兮兮的。我是我,弟弟是弟弟喔。」說完依舊低著頭。
里枝輕聲喟嘆,點頭說:
「你說的沒錯,可是這也沒辦法吧?畢竟我經歷過那種事。媽媽愛操心的毛病大概治不好了,只能請悠人多擔待一點囉。」
悠人抬起頭,一臉傻眼地苦笑。里枝不禁思忖,這孩子才是最辛苦的,才這麼點年紀,就一連經歷三個家人的死別。雖說年紀越小對死亡的感受越遲鈍,但那份遲鈍,其實是在守護內心的傷痛吧。無論如何,這孩子的童年遭遇,和里枝自己幸福的童年難以比擬。經歷過這些事,還能若無其事地成長反而不自然。
「真的沒事嗎?」
「嗯……身體沒事,好得很。」
「不然是什麼?心情方面?」
悠人若有所思地靜默不動。他已經長得比里枝高了,臉上也出現了青春痘。
「說來聽聽看。」
悠人又搔搔頭,用手抹臉,咬著嘴唇,似乎在想該怎麼說。
「我……我還是不想改姓……我不能一直姓谷口嗎?」
里枝這才驚覺自己的愚蠢,為何在那個當下沒有想到悠人的感受。悠人對於父親過世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完全一無所悉,只被告知要恢復舊姓,並且意外地順從只點頭說「好」。
「我出生的時候,姓的是『米田』,後來爸媽離婚,我跟著媽媽改姓『武本』,上了小學後又改姓『谷口』……上了國中後,新認識的同學和學長姊弟妹,大家都叫我『谷口』,沒想到這回又變回『武本』……『武本』這個姓,或許對媽媽來說比較親切,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外公和外婆的姓,所以我總覺得很怪……現在有人叫我谷口,我都得糾正說,我又改回武本了,真的很討厭……」
「……說的也是。」
「下次媽媽又結婚的話,我又會改姓吧……要是沒有姓氏這種東西就好了!」
悠人像演戲般,面帶笑容猛拍雙腿。
「我不會再結婚了。我受夠了。」
因為結婚而改姓,里枝理所當然地接受,畢竟這是丈夫的姓,可是在丈夫的老家被親戚團團圍住,意識到自己和這群人同姓時,突然有種強烈的違和感。每當回娘家,就很懷念依然留在心中的這個「武本」姓氏。亡夫的情況的確特殊,但里枝第一次和谷口恭一見面時,他流露出的那種反感,恐怕也和姓氏有關吧。
若兒女不愛血脈相連的父母,也會覺得出生的姓氏不是自己的吧?
「媽,妳已經忘記爸爸了嗎?」
「怎麼可能?」
「那妳什麼時候才要為爸爸建墓?妳一直把他的骨灰罈放著不管,也不太跟我說爸爸的事。媽,妳真的很奇怪。」
「……」
「妳回歸武本這個姓,我仍然可以叫谷口悠人吧?不然,爸爸就太可憐了。老家的人拋棄他,連我們都忘記他的話……」
老舊的冷氣聲,彷彿在凸顯新學期一早被逼走的靜謐。
悠人的嗓音,在中元節與全家去別府旅行時開始沙啞,回來後已完全變聲。可能是這個緣故,里枝驚覺兒子長大了。
從拉上的窗簾細縫射進的晨光,在這短短的對話間也越來越強;寒蟬的鳴叫聲,也像被煽動似的越來越激昂。
里枝放鬆緊閉的嘴角,無力地嘆息。
「對你來說,爸爸是個怎樣的人?」
「啊?……溫柔體貼啊!不是嗎?」
「嗯,是啊。」
「他罵我的時候,也會和我坐在一起,告訴我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做。我說話的時候,他也都用心聽……比起我以前的爸爸,我覺得他這個人很了不起。雖然我體內流著以前的爸爸的血,可是我很希望後來的爸爸才是我真正的爸爸。我很羨慕小花。」
里枝再婚後,悠人絕口不提起「真正的爸爸」。當時他才八歲,起初只是模仿母親的說法,稱生父為「以前的爸爸」。可是後來可能基於對「後來的爸爸」的愛,或顧及到母親的心情,下定決心不說「真正的爸爸」。因為這麼說,「後來的爸爸」就變成「不是真正的爸爸」了。
里枝有時候會察覺到悠人這種心思,覺得兒子的堅強體貼惹人愛憐。這與其說是繼承了「以前的爸爸」的血緣,更是受到「後來的爸爸」的影響而形塑出的性情。
「爸爸真的很疼愛你啊。」
「我……爸爸的死,我很難過,可是……已經不難過了喔。外婆也對我很好。可是,我總覺得……」悠人難為情地笑了笑,「很寂寞……因為我每天回家都有很多話想跟爸爸說……」
悠人雙肩震動,終究哭了起來。里枝也跟著潸然淚下,輕撫啜泣兒子的背。
「悠人真的很喜歡爸爸啊。」
「媽媽妳可能有妳的苦衷,可是我若不姓谷口……我會覺得爸爸已經不是我的爸爸了……我會變成只是以前的爸爸的兒子。後來的爸爸,是媽媽的再婚對象……小花是再婚對象的小孩,和我不同爸爸……」
豆大的淚珠,滴滴答答滾落悠人的雙腿上,垂得低低的臉,只見雙頰漲紅。
這是「後來的爸爸」葬禮後,悠人第一次在里枝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此時一樓傳來里枝母親的聲音:「哎呀,小花,妳一個人啊?媽媽呢?哥哥呢?……里枝!妳放小花一個人吃飯呀?」
「我這就去!」
悠人忍住胸口的抽搐,頻頻拭淚。
「悠人,你可以繼續姓谷口喔,好不好?媽媽因為很多法律上的問題,必須姓回武本……這件事我也會跟你說明。因為狀況有點複雜,我沒能說清楚,對不起喔……」
里枝想過,應該把事情原委告訴悠人。至少真相大白後要告訴他,只是不知會拖到何時。
兒子如此仰慕「後來的爸爸」,知道那個謊言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悠人也看得出母親有事瞞著自己,對於那句「狀況有點複雜」,悠人猜想母親可能會結第三次婚。經悠人一問,里枝對這個意想不到的臆測瞠目結舌,問他為何這麼想,悠人說因為她和來文具店的城戶一起出去,還常偷偷打電話給他。
悠人漲紅了臉,那輪廓看在里枝眼裡,顯得柔軟、腫脹而扭曲。後來悠人默默點頭,下床去拉開窗簾。
悠人望著窗外,抬起一隻手,又胡亂拭淚。
里枝總是這樣,每當看到上天留給自己的孩子一點一點成長時,就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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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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