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停車的時候,車燈前清楚的映著一個人影。
蘇雨怔了怔的連忙下車去,「景叔?你怎麼了?」
景慎行看見蘇雨,一張緊繃的臉像是鬆了口氣,「快去幫子璇,食嬰婆在裡面。」
蘇雨一驚,馬上轉身衝進苗家,白聿猶豫了一步,望向景慎行。
上一次見到景慎行也是在苗家門口,匆匆的透過車窗打招呼,那時他的神情是一派的溫文儒雅,現在卻是滿臉的憂心和警戒。
白聿只望了他一眼,正要朝裡頭衝去的時候,景慎行卻突然叫住他。
「白先生。」
白聿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景慎行,他的臉色已經和緩了下來,看起來仍然憂雅溫文,但卻充滿了疲憊。「幫我轉告夕雨,就替我說聲抱歉。」
白聿愣了一下,景慎行只朝他禮貌的點點頭,轉身就離開了。
白聿沒有猶豫太久,轉身跑進苗家,一團混亂的客廳裡只有苗子璇和蘇雨站在那裡,沒有其他人。
蘇雨離苗子璇大概二步的距離,看起來想伸手碰她一下卻又沒有真的抬起手,只是滿臉擔心的望著她。「子璇,妳不要緊吧?」
苗子璇像是回過神來了,側頭望向蘇雨,伸手抹了下臉上一道血痕,語音還算平靜的說,「我沒事。」
蘇雨望著她看了會兒,確認她真的回過神來了才開口問她,「怎麼回事?食嬰婆不是魂飛魄散了?景叔怎麼說……」
蘇雨話說一半,突然想起來景慎行還在門口,擔心起他會不會有危險,而苗子璇聽見卻笑了起來,「他不會有事的,食嬰婆不敢動他。」
蘇雨回頭去望著苗子璇,她的笑容淒涼又哀傷,「都是他……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策劃的,他用食嬰婆控制左勤,他用控鬼術害白聿的魂被拖走,他帶走小西,害小言受傷,對子青用了鎖魂咒好阻止他找到小西的下落,這一切全都是他。」
苗子璇抬起頭來望著蘇雨,一雙清澈美麗的眼眸現在只充滿了痛苦,「對不起……夕雨對不起……」
蘇雨不太確定他現在是什麼感受,是該忿怒還是該悲傷或者是該說些什麼,但他只手足無措了半天,然後苦笑,「子璇……不管如何,這都不是妳的錯。」
「控鬼術是我教他的,我害你綁住了白聿,鎖魂咒是我教他的,他拿來對付子青,食嬰婆出沒的時候我懷疑過,可是我沒有當一回事,這是我的錯。」苗子璇閉了閉眼,眼淚滑了下來,她只是伸手抹掉眼淚,望著蘇雨。「小西在他手上。」
蘇雨正在消化苗子璇所說的,「妳怎麼確定食嬰婆跟景叔有關的?」
苗子璇低著頭,回想起那一天。「綺月被抓走,我們把食嬰婆打得魂飛魄散的那次,你還記得她說了什麼嗎?」
她又望向了蘇雨,神情淒涼,「我們阻她、殺她、囚禁她,就算她死,她也要帶走他的孩子……那時候她正拉著綺月墊背,綺月是半個景家人,她嗅得出景家血,她是個聖巫,她有制造幻覺的能力,景慎行囚禁她來控制左勤身上那魔頭,再說,當年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協會把要交接給地府的魂帶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除了他。」
蘇雨站在原地好一陣子,終於明白苗子璇這麼說,絕對不是什麼誤會。
他有點茫然的轉頭望向白聿,白聿只是搖搖頭,「他走了,讓我跟你說聲抱歉。」
蘇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明白那種感覺,他也曾經想過這一切都有點不太對勁,但他從來沒真想過要懷疑景慎行。
他是景修和景言的叔叔,比起其他大人他們年紀比較近,從小他們就跟串小鴨似的跟在他身後,在他們闖禍的時候一向是他在收拾善後,安慰他們跟負責說教的。
他想問為什麼?但似乎答案一直那麼明顯,景慎行是景家上兩代,也就是景修的爺爺外遇生下來的孩子,雖說帶回來認祖歸宗,但他一直沒被景家人所接受。
在景修的爺爺早早過世之後,他在景家的處境就更為艱難,聽說所有人都對他不聞不問,直到左勤把他帶回家為止,他幾乎是在左家的接濟下長大的,待他成年才透過左家和景家的關係有表面上的和諧。
而景家原本就人丁單薄,那幾年除了景修兄弟以外,再沒有那一代的孩子出生,上一代漸漸在意外和病痛中離去,在景修的父母也因意外雙亡之後,景慎行才真正回到景家,接過照顧景修和當時還在襁褓中的景言的責任,接過景家當家的位子。
但若他能夠選擇,他不會回到景家,他幾乎是左家人,只是他接過景家這幾年,大家已經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景慎行的命是左勤救的,他還是左家養大的,他有什麼原因能不向著左勤?
蘇雨的臉色越漸難看,慢慢的想通了那一切。
知更鳥之亂,景慎行是最早回過神來主持大局的人,他冷靜的處理一切後續事宜,乾淨俐落得讓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依靠他。
但蘇雨記得他臉上那種痛心和自責,記得他到了深夜精疲力盡的時候,坐在景修靈堂前,一次又一次的說著對不起。
他以為那只是一個長輩對自己沒有照顧好孩子的愧疚。
蘇雨只覺得忿怒,如果這一切真是他一手造成,他為何還有臉能這樣坦然的周旋在他們身邊,像一個關愛他們的長輩一般。
抬起頭來望著苗子璇,那股忿怒卻緩和了下來,如果他能感到如此的怒氣和受傷,那苗子璇又該是什麼感受?
但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互相對望的眼神似乎又讓他們回到六年前。
那種失去摯愛的苦痛,那種對發生的一切所感到的茫然和困惑,那種忿怒和痛楚又再一次的狠狠擊中他們,而他們卻連逃避也不能。
苗子璇只是移開了視線,伸手掩住臉,忍不住的痛哭了起來。
蘇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抬起手像是想安慰她,只是覺得連呼吸也困難的,退了一步。
白聿這時忍不住的走了過去,他從遇見苗子璇就覺得他們倆之間有種微妙的連繫,又像是極為親近又像是極度疏遠。
蘇雨從不忌諱跟姚綺月的距離,把她當妹妹一樣的拍她的肩,摸她的頭,甚至安慰她的時候會抱抱她。
但對待理應是青梅竹馬的苗子璇,他對她幾乎沒有肢體接觸,任何一種對朋友都很少見,他不太懂為什麼,但他也從來沒有問過,他們之間總有種深刻的驥絆,是別人無法介入,當他們共享有一份記憶、一份失去、一份痛苦的時候,這種連繫很難被介入。
但白聿忍不住,蘇雨幾乎是手足無措,他看得出來蘇雨想安慰她,想讓她感覺好一點,但他做不到,因為他感覺一樣的糟。
於是白聿走近去,伸手輕扶住苗子璇的肩,很輕的把她帶進懷裡,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放聲哭泣。
她也只需要一個哭泣的地方而已。
白聿輕撫著她的背,望向蘇雨的時候,他看起來鬆了口氣,笑得像哭一樣的,無聲的跟他說了聲謝謝。
白聿朝他笑著,帶著安慰,輕輕的搖頭。
空盪盪的屋裡只有苗子璇的低泣聲,在寂靜而壓抑的夜裡,增添了滿滿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