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mag ki Nai -【鹿耳門之翼 】2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依稀記得那是個起大霧的清晨。李翊半睡半醒,等著輪班的鼓聲無情響起。

然而什麼聲音都沒聽見。

披衣上甲板,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怎麼了?」

「督察,您回去躺吧。」小兵昏昏欲睡答道:「賺到一天。」

「是啊督察,霧大成這樣,上頭下令不得出航。」

就當作是喪假吧。

眾人都心知肚明,軍心雖不到渙散的程度,卻也疲憊不堪。

甲板上只有幾個士兵神智還算清醒,李翊叫他們吞點熱湯暖暖身。

「誰都不許鬆懈。」

倏地,一巍巍大帆在霧影裡掃過——

「敵船——準備砲擊!」

「等等,冷靜點!」李翊要眾人定睛看好,那帆雖傾頹得可怕而陌生,卻並非荷蘭款式……

而是泉州的船。

這是一艘迷航的難民船。

金廈早已被下令不得接收新的難民,但潛規則是,軍隊能協助他們引渡到台灣。

順勢靠著難民數來增加台灣的漢人人口,確保勞動力與數量優勢,這是東寧王朝在危及時刻的戰略。

「船上有人嗎——」小兵熱切朝深霧喊去,所有軍人的心也隨之一懸。

「還有活口嗎!回話——」

沉冷死寂。

從不遠的泉州來,肯定有活口,此刻卻默不作聲。

李翊機警想著,這會不會是狡詐滿清的新技倆?

「泉州來的嗎?快回話!」小兵又嚷:「我們是鄭經陛下的水師,你們別怕——」

這片死寂讓人惶惶不安,霧色越發濃烈,只見不祥的帆蔭颯颯飄盪。

如幽靈般的巨影,掠過濃霧,直逼而來。

「怎麼辦?他們會撞上我們。」

「我們挺進,固定住他們,徹查全船狀況。」李翊說完,幾個將官同意他的看法。

猛一個大浪襲來——難民船與軍艦重重一撞。

「抓好!」士兵一陣顛簸,但面不改色。

難民船並非真想朝軍艦撞來,而是失去動力。

若把船帆與桅杆勉強修好,航行到大員並非難如登天。

「詭譎的黑水溝,海況難料……我駐守在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安靜的難民船。」

聽完同袍的隨口埋怨,李翊點頭。

「上船撤查!」他吩咐,「若出事我們就響鑼,你們直接砍斷鉤繩、射火箭燒船。」

颼颼拋出固定用的鉤繩,李翊帶了五人小組翻越桅杆。

腳跟一落甲板,就踩到某隻手掌。

一片血海,放眼盡是斷臂斷肢。

木片碎屑成堆,船中央被炸出一個焦黑窟窿。

「那幫兇殘的滿賊……」同袍沉痛道:「他們竟朝難民船射砲!大概就是那時這船才失去動力。」

「底艙可能還有婦孺活口,注意埋伏。」

說出這話時,李翊心底想著弟弟,那個總是鼓舞他從軍的弟弟。

刀已出鞘,他持平刀尖,以先鋒姿態往艙口走。

忽衝出個炭黑人影嘶吼,咬上他手臂。

李翊閉氣擋下攻勢,其餘小兵猛砍那人。猙獰爆出的眼球轉動,張口就是亂咬。

近距肉搏一陣混戰,「嗚啊啊啊——」被咬開臉的小兵崩潰跪下,眾人傻眼,刀刀狂刺軀體,但毫無作用——

李翊一把拉回傷兵,「後退!會傷到自己人!」

「嘶嘶——」人影須臾間躍上甲板,攀著帆繩高速往上。血雨從他身上的破洞墜出,一路在空中猛灑……

「我們……竟然殺不死他……」眾兵喃喃到一半,人影又驟地降在李翊跟前!

大步上前——

李翊一刀劈斷殭屍的頭顱。

混戰中受到驚嚇,負責敲鑼示警的小兵碰出響音。

艙口傳來咚咚爬上階的腳步聲,來者爭先恐後。

「嗚嗚啊啊——」大批婦孺屍體頓時湧出。

「撤退!撤退!」被屍變嚇傻,所有人往回衝。

而鉤繩已被砍斷。

「救命!救命!」有人崩潰朝自家軍艦大喊。

「站好。」李翊扶住嗚嗚喊痛的被咬士兵,轉頭施令:「我們必須焚船、困住這些活屍。」

鑼兵繼續敲鑼,往桅杆上爬,所有婦孺像尾隨蜂蜜的螞蟻般大批追在後頭。

「點火、棄船,我們游回軍艦。」

李翊的尾音在顫抖,毫無經驗的他只能當機立斷——水師個個如矯蛙善泳,但活屍總不會游泳吧?

完成最後任務,鑼兵率先跳下水。

但他隨即滅頂。

眾人大驚,有人猛速泅泳想去營救。

轉瞬間三人都消失無蹤。

茫茫海濤,霧氣縈繞,什麼都看不見。

「你們游回軍艦。快!」

艦上的守兵這才發現不對,探下舢舨來營救。殿後守望的李翊卻被活屍團團包圍。

「為什麼他們這麼快……」這群殭屍竟能飛天遁地,與所謂民間流傳的屍者僵跳相稱甚遠。

怎麼會這樣?

李翊仍想去找滅頂的水兵,那些都是他的人哪,怎能見死不救。

揮出匕首,李翊破浪迎戰屍群。插入眼窩、推開、隨後下一個。

終於掌握節奏,匕首根部滿是濕糊血漿,李翊奮力喊叫失蹤者的名字。

「鍾平、林伊、子儀,快回答!」

深霧船影下盡是一片死寂。

耳畔連划水聲都聽不見。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霧,有如一個瞞天大謊。

有人朝他輕輕推擠。

回過神拼命抵抗,只碰到冷冷的海潮。

身旁飄過一個個凸著眼球的屍體,女人、小孩、男人、老人……李翊想著,戰亂連年已經夠讓人痛不欲生,為何他們連死後都不由自主?

發生了什麼事?屍變從何而來?

「一定要擋下。不能影響金廈,不能影響台灣。」

一個熟悉的軍盔在浪中載浮載沉,李翊揪起對方衣領。

「嗚啊啊!」已屍變的士兵露牙朝他啃來。

倒抽口氣,李翊再度刺出匕首。

被咬後,一死就會屍變,李翊慌著檢查自己的傷勢。

所幸,被咬的這兩口兩下全落在朱色鎧甲上。

絕不能再有第三下了……才這麼想著,身後有白影摟住了他——

轉過頭,李翊認出對方是個白衣少年。

五官再面熟不過——是他的弟弟。

他朝思暮想的弟弟。

弟弟想咬他,抓著手臂不放。喉底發出嘶嘶嗚嗚的聲音,白衣殘破不堪,喉上有個深深的咬痕。

或許好不容易擠上難民船、卻遇上屍變。

為求生而各自離散,如今只能骨肉相殘。

有這麼一瞬間,李翊不想再抵抗了。

兄弟終於團員。放手讓弟弟咬一口就行了。何須再度分離,這次讓弟弟緊摟著就行了。

一切都能結束……就在這裡解脫。

「督察——督察!」船邊劃來同袍的焦急叫喊。

有支著火的飛箭颼地射來。

嗡嗡耳鳴在李翊耳旁爆開,箭身貫穿弟弟的肩膀。

弟弟還在掙扎,喑啞叫聲好似求救,又像在召喚他這個哥哥。

李翊噙淚凝望弟弟變形扭曲的臉。

朝著眼窩,將匕首直推到底。

拋開那曾是弟弟的屍首,李翊游回軍艦。

「我們連那是什麼都不知道,不能放任海流讓他們亂飄。」光是打撈所有浮屍,就花上大半天。

損失了三個士兵,他們的屍體也一併堆到難民船甲板。

火箭一支支射向難民船,任它在海上焚燒。

烈焰沖天,晨光終於來到。

碧金旭日驅散了大霧,視野一片蔚藍。

李翊的眸光掠過海潮,越過澎湖海域的黑水溝,朝台南大員的方向直直追去——

那裡必須是個好地方。

那裡肯定是個值得守護的地方。

福爾摩莎,台灣,願那裡是最後的終點,願那裡會是真正的家。



五、季風與候鳥

教堂林外,白光消逝了。

跨下的黑馬警戒噴氣,李翊回過神。

「方才對我喊聲的白衣少年呢?」忽又找不到他,李翊正策馬想走——

道上又猛然竄出另三五個殭屍。

在冷冽的微弱夜光下,依稀可見他們有著漢人臉孔。

怕誤入陷阱,李翊勒緊馬韁。

「蠢材!」有個聲音猛然響在李翊耳側,難道殭屍上馬了?李翊舉刀一劈,卻被那影子用小桶赫然潑得一身溼。他嚇得一陣掙扎,跌落在地。

「是水?」李翊摸了摸自己的心臟,完好無缺。

月色下, 一個女孩正奔離他身旁。她的容貌清麗,回眸卻滿是責備,「這是保護你的防身水!還不快跑!」

李翊這才弄懂女孩的意思,摸摸溼透的上衣,正想拾起地上刀子、砍殺迎面而來的鬼影——

慢了一步,殭屍的鼻息已噴在他臉側!

「咦?」但前方路旁埋伏的殭屍們,竟然與李翊錯身而過。

彷彿對他視而不見似的。牠們繞過李翊,歪斜往教堂方向衝去了。

「原本,牠們不是要攻擊我嗎?」李翊摸不著頭腦,慌亂牽好馬匹,這才發現黑馬背上也是一陣溼溽。

顯然,少女除了朝他潑撒護身符水之外,也細心對黑馬做出同樣的舉動。

「是那個少女……」李翊喃喃自語,駕馬躲入林間,「她救了我……」

「不,是我先救你的!」方才率先對李翊喊出漢語的人,現了身。

樹影下,少年掛起燦爛笑顏。

他身後有台奇怪的輕型機關,約有張椅子那麼大,卻長了四個長長的竹製手臂,上頭還有個滾軸與彈射機關,鋪滿白色繩索,上頭還掛著兩張金屬小鑼。

看來,這位漢人少年就是率先投出白網、敲出鑼響的人。是他搶先一步制衡殭屍行動。

「是早上的……」李翊認出他是白天林間見過的漢人少年,阿璃。

「唉,你真是我看過最慌忙的軍爺。」阿璃對李翊戲謔道,「還好姊姊說她得用芭蕉葉調製防身符水、沒那麼快,要我先來幫你……」

李翊啞口無言,太多問題想問,太多思緒閃過心頭,他只能深深作揖,先致謝再說。

「多謝救命之恩……」

抬起頭時,他瞧見阿璃口中的姊姊──那名懂咒術的白衣少女。

「我叫李翊,今天已經見過您……三次了吧?」他衝著那張不滿的臉蛋苦笑。

「嗯。」馨瑪反應疲乏而淡定。李翊這才想起她剛剛上馬朝他潑水時,差點挨了自己一刀,連忙道歉。

「唉,沒事。漢人繁文縟節的,真麻煩。」馨瑪皺了皺鼻頭,這小動作讓她超齡的睿智表情,多了幾分少女的嬌艷淘氣,「走吧,這裡不是聊天的地方。」她主動牽住黑馬的繩索。

出乎李翊意料的是,這匹防心頗重的馬兒,竟也信任地朝馨瑪的方向挨去。

李翊一時語塞,只能跟在馨瑪後頭走。回頭時,依舊是滿臉輕盈笑意的阿璃,則一肩扛起神奇機關的某個部件,三兩步追上姊姊的步伐。

「阿璃,你剛剛的武器……很有巧思。」

「這是繩索彈射器,我跟洋人學的,聽說羅馬時代就有,但我摸了一年才研究出來……」阿璃聽到有人對他的發明感興趣,眼光都亮了,「我還設了自動鑼響,每半時辰就敲一次。殭屍受噪音吸引,不能擅自離開。」

「原來如此!」

阿璃繼續熱切解釋:「被摧毀的教堂也由我重設另一組鑼,我的發明都十分實用,荷蘭人也曾經找我詢問……」

「好了,阿璃。這位軍爺已經夠受,聽到你那一長串發明巧思,更要暈了。」馨瑪不知是體貼李翊,還是在虧他。

「原來如此……用繩索、金屬聲響限制殭屍的行動,再用符水保護我不被殭屍攻擊。」李翊讚嘆,「看來妳們台灣人,對付殭屍的經驗非常老道……」

「不,因為你們明鄭朝廷一直不承認殭屍的存在,我們老百姓只好自保。」馨瑪語氣依舊直接了當,聽得李翊既困惑又愧疚。

「殭屍們的臉孔……有漢人,也有紅毛番,雖我有兩位相助逃過這劫,但難道那些殭屍們要一直待在那嗎?這樣不會影響到週邊百姓的生活嗎?」李翊敦厚的臉龐充滿擔憂。

「其實,殭屍是前陣子的教堂內亂後才出現。我和姊姊使用新發明做實驗,勉強摸懂牠們的習性。」阿璃拍拍李翊的肩頭,似乎不將他當作一名軍官般敬畏,反而多了幾分親暱。李翊感覺起來並無不妥,反而感謝這位多才多藝的漢人少年,如此熱誠對他解釋眼前的未知一切。

「牠們不喜歡月光,因此總在這種晚上出沒。」阿璃說:「之前國姓爺派人放火燒教堂,誤以為裡頭的荷蘭人都已被逼走,不料還是有人堅持躲在地下室不肯出來,全被燒死……姊姊先前在溪邊洗衣時,發現井水被屍毒所污染,才知道這附近出了問題。」

李翊自覺失職,「唉,我愧為督察,近日就派人收拾殘局。」

「總算有個明理人。」馨瑪涼涼道,「那你也負責港務倉管?」

「是的,但軍務詳情不便在此相告。」李翊決定還是與平民保持適當的距離。

對馨瑪這位做西拉雅裝扮、又與漢人少年是親姊弟的少女,他好奇萬分,決定對她的法術睜隻眼閉隻眼。

彼此之間保有一點小秘密、繼續觀察,或許才是最中庸的作法。李翊機警地想。

穿過林間小徑後,眼前燈火通明,繁華的麻豆港大街近在彼端。

不知不覺,馨瑪已經消失在摩頂放踵的市街。

「你姊姊呢?」

阿璃聳聳肩,打趣道:「她是一陣風。」

「若她是風,肯定是能攜來候鳥的季風。」

「第一次有軍官接得了我的話。」阿璃饒富興味地盯著李翊,這位軍官還挺富詩意,且個性隨和,像個大哥哥般毫無架子。

似乎也是個讀書人,「督察您喜歡候鳥?」

「喜歡啊。」李翊溫溫回答:「成群結隊,有秩序、有方向,有計劃。」

「是!」身為發明家,阿璃比誰都喜歡計劃,眼底的光火又亮了。

李翊也覺得這少年有趣好聊,一身白衣素樸卻也秀逸,身上比書生多了些淘氣。

人潮洶湧,華燈下漫步,此刻的安平市街是一片太平盛世。

燒肉粽的馥郁氣息,混雜著烤蕃薯的甜香,蝦餅與什錦麵的香氣接連襲來,街邊車攤販售著各式冷熱零食,叫賣聲此起彼落。

阿璃閃過幾個滿街跑的爛漫小孩,對著李翊燦笑。

弟弟若還活著,肯定是這個歲數。

李翊想著,倘若沒有焚城、沒有那場屍變,兄弟肯定順利在這裡重逢,大概也能像現在這樣偷空,彼此相伴。

候鳥成群過冬,在氣流中借力使力,為彼此實踐計劃。若鄭經陛下能順利來台穩定政權,李翊的計劃就圓滿了。

就算氣候有變,鳥群調整路徑後,終能抵達過冬之地。


李翊不願阿璃看見自己恍惚的一面,「那我先告辭,阿璃,今晚多虧有你們……」

「督察不用謙虛,」不料阿璃毫無告別之意,反倒伸手替李翊牽馬,嘴上自顧自說個不停,「看您方才的反應,並不是初次遇過殭屍。督察既是見多識廣的軍爺,能否和我聊聊您遇過的殭屍又是什麼樣子?」

「跟你遇過的一樣。」李翊的眸光倉皇流開,阿璃讀出端倪。

「哦?像今晚的一樣快?」

「對。非常靈敏。」李翊點頭,「但我一直以為台灣沒有殭屍,真心盼著台灣不會有的。」

「軍爺果真是軍爺,有一顆想守護人們的心。」

「別那樣說。」李翊轉移話題,「雖是殭屍,但我們金廈一直叫它們魍魎。」

「行得通,」阿璃晶亮回望,「魍魎本是水怪。」

「是啊。從水上而來,或許就是這樣到台灣的。」李翊憂心忡忡,「你姊說井裡有屍毒,那附近的水源……」

「哦。不用擔心。姊姊早已淨化完了,那裡住著西拉雅族,只要是她族人的事,姊姊比誰都上心。」

李翊半信半疑,只盼疫情能就此壓住。

「但若真要爆發,應該早已爆發了……別太掛念。」瞧見阿璃此刻悠閒嗅聞街邊食物香氣,李翊也不禁感染上他的純真,舒展眉心。

「軍爺你笑了?」阿璃溫聲,「你真的很在意這裡人們的安危。」

這話裡有著敬佩,有著放心,更是讚許。

好久沒被人這麼看著,李翊溫溫道:「這裡是我的家了。如今紅毛番又潰不成軍,真正有落腳的感覺。」

阿璃的視線飄開,又溫溫兜回,「軍爺把這裡當家是很好。但我不喜歡您用『紅毛番』這三字。」

「為什麼?你很親近荷蘭文化和藝術,所以感到難過?」李翊說:「連年戰亂,我也一樣難過。但紅毛番畢竟是異族,和滿清一樣,都是異族。」

「但對西拉雅的我家姊姊來說,我們漢人也是異族。」

阿璃字字堅定不移,理直氣柔,李翊無法反駁。

「何況,『番』這字在我們漢人河洛語中代表野蠻,但無論是荷蘭人、西拉雅人,都不野蠻。」

李翊點頭的這瞬間,阿璃這才意識到他雖身為將官,此刻卻只是個傾聽自己的鄰家哥哥。

「抱歉,是我這個平民得意忘形了……」

正以為他會惶惶移開視線,阿璃卻率真遞出一個糖葫蘆,「喏,這給你賠罪。」

李翊哈哈大笑。

阿璃也漫不經心地聳聳肩,兩人相視莞爾。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阿璃挑眉抗議,「再說軍爺您也沒比我大幾歲,跟我家姊姊差不多。」

才正想擺架子反駁幾句,李翊手上一陣濕黏——

黑馬正在偷咬他的糖葫蘆,門牙喀嚓作響。

「啊啊,不行!你吃了會生病!」

「哈哈哈——」阿璃見狀揚起笑,李翊緊繃的唇線也再度鬆開。

摸著馬兒的阿璃,側臉線條優雅細柔,與馨瑪實在相像,看得出兩人是一對標緻的親姊弟,只是馨瑪的輪廓又更狂放,嬌甜中摻著幾分英氣。

這一對低調神秘的姊弟,竟能將殭屍問題不動聲色地控制下來,自己還有許多能跟她們學習之處。

兩人一馬在石橋邊坐下。水光流映,海港倒映著燈籠綿延的豔紅街景,水浪溫柔低沉,宛如夥伴間促膝長談時的話聲。

「講講你退治殭屍的那些小機關吧。放心,我會為你的發明保密,只是想知道我們軍隊該處理後續。」

「軍爺都請教我了,在下當然據實以告。事實上,我和姊姊是不得不處理這件事。問題來了,我就去解決。」阿璃一笑,「作實驗,觀察殭屍們喜歡什麼,再用它們喜歡的東西去制它們。」

「那我若帶軍隊持續發出金屬噪音牽制到一個窪地,再將它們燒死,此法可行嗎?」

「當然可行。」阿璃神色一沉,「但……離教堂最近的窪地會觸及西拉雅人的地盤,你們最好別晚上行動,以免引起紛爭。」

「這是當然。」李翊道:「漢人與平埔族的流血衝突已經夠多,能避免一件是一件。」

此話打動了阿璃,他朝這位目光澄澈的軍爺點頭,「你不愧是督察。但我也得告訴你……其實西拉雅族多少知道殭屍的事,只是他們似乎完全不怕,也拖著不處理。我和姊姊卡在貿易站的敏感地帶,怕殭屍給物資運輸添亂,只好自己出手解決。」

月色下,李翊瞥見阿璃那雙巧手,雖外表是個細皮嫩肉的商人後代,但這雙手卻滿是厚繭——各式雕刻刀、裁切器都在他指尖留下傷痕,連火燒的燙疤都有。

談起自己的發明,阿璃總是意氣風發,檯面下卻是個努力的實做工匠,肯定試驗過上百種方法,重做無數次機關,才終於完成牽制殭屍的任務。

「阿璃,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我一定著手儘速處理,讓商隊和居民都能安心通過。」

起身告別前,李翊又道:「我不會在你面前用『番』這個字。今後也不用以軍爺稱呼我,直接稱呼我為李翊。」

「『李翊』……」阿璃細細咀嚼這個名字,「怎麼寫?」

「立部的羽。」

「李翊,」阿璃安定且滿足地仰頭一望,「那就萬事拜託了。」

望著李翊走遠的身影,阿璃想著,這名字真矛盾,明明只要乖乖站著即可,究竟要羽毛何用?

「但……真是個好名字。」

彷彿有著翅膀,能天馬行空,卻也願意腳踏實地。

記得禮樂志有云:「神之徠,泛翊翊,甘露降,慶雲集。」阿璃映著水畔澤光,掏出新式的墨水筆,在紙片上繪起草圖。

人類嚮往天空,因而生出了翅膀。

阿璃想起那天墜毀的發明——

他前一秒才降落地面,後一秒李翊就來了。

這附近的督察這麼多,偏偏來了這個李翊,善良又虛懷若谷,願意放他們一馬。

「或許正因如此,我們的相遇才成為必然。」阿璃牽起嘴角的淡笑。

冥冥之中,緣份如翅,翼翼相連。



六、插曲

馨瑪經常做夢。

夢裡,她常渾身是血,像漢人的士兵般手持刀劍,斬殺紅髮荷蘭人。

她往前衝著,長髮披散,在竄逃的各種男女老幼荷蘭人中,尋找著一張臉。

殺母兇手的臉。她忘不了。

粗暴將年幼的她從母親懷中搶去,摔在地上,又惡狠狠用長劍猛攻母親……

那位荷蘭士兵的臉。

她畢生,都要尋覓那張臉。一想到國姓爺登台時的任何人馬,都可能已搶先她一步殺了那名荷兵,馨瑪就氣得胸口快要爆出血……

荷蘭人從台灣獲取暴利、擠壓西拉雅族的生存空間……卻也交給他們耕作技術、帶給他們廣大的世界觀,建設了台灣。

歷史有功,卻也有過……而殺母之恨,豈是能輕易忘記的?

「姊姊!醒醒啊!」偶爾,馨瑪會襯著黎明時分的光線,驚見阿璃抱住自己,求她從夢中醒來。

但這次,馨瑪是自己甦醒的。

她躺在自家澡堂的水缸深處,望著上頭的氣泡,以及水面外扭曲的世界。

「我怎會到了水底?」馨瑪甚至發現,自己能在水下屏息思考,久到忘了時間。

甚至久到,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

馨瑪有些惶恐。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魔法,也並非祖母塔芮調教過的內容。一股前所未有的炙熱氣息,彷彿要將她的五臟六腑灼傷,隨時要沿著氣管,衝過咽喉……

馨瑪在水中吐血。

殷紅的血絲,在窗邊黎明的藍光下,污染了水缸。

她的視線隨之濁紅起來,忽明忽暗。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子呢?」她攀住水缸,緩緩起身。幾個房間之外,弟弟阿璃大概正在沉睡著吧。

馨瑪悄悄起身,解開髮絲,擦乾身子。

她這才發現身上有樣東西不見了。為什麼……偏偏是那個東西?

「是從什麼時候弄丟的呢?」馨瑪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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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難的船隊 貧瘠的沙洲擱淺 始作俑者的人 不被期待的降生 偏離了旅人的航線 無知的成長 接受著一切 還不懂差遣與愛的界線。 日復一日的 為了誰壓抑自我 雖然船長早已道別 划著小船追尋遠方的財寶 但其實也沒能走遠 而船終於修好了 卻沒有誰的房間。 貧瘠的沙洲終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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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難的船隊 貧瘠的沙洲擱淺 始作俑者的人 不被期待的降生 偏離了旅人的航線 無知的成長 接受著一切 還不懂差遣與愛的界線。 日復一日的 為了誰壓抑自我 雖然船長早已道別 划著小船追尋遠方的財寶 但其實也沒能走遠 而船終於修好了 卻沒有誰的房間。 貧瘠的沙洲終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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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清晨天還未亮,依舊黑鴉鴉一片,一艘商船緩緩從東港碼頭駛入外海。  「看這海面,今日定會風平浪靜...」副船長遠眺著黑黑的海面。  「還是得小心些,裡面的〝貨〞安頓好了嗎?」船長詢問道。  「早〝安頓〞好了,沒問題。」副船長回應道。  「嗯,那就好...」船長頷首道。  正當兩人慶幸這趟依舊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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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清晨天還未亮,依舊黑鴉鴉一片,一艘商船緩緩從東港碼頭駛入外海。  「看這海面,今日定會風平浪靜...」副船長遠眺著黑黑的海面。  「還是得小心些,裡面的〝貨〞安頓好了嗎?」船長詢問道。  「早〝安頓〞好了,沒問題。」副船長回應道。  「嗯,那就好...」船長頷首道。  正當兩人慶幸這趟依舊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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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後,一切都懶洋洋地。狗兒獨在籠子裡假眠,阿兵都在寢室裡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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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後,一切都懶洋洋地。狗兒獨在籠子裡假眠,阿兵都在寢室裡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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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方白,霧氣未散,蘇柏勝坐在椅凳上,憑欄托腮,視線落在右前方不遠的船舶。那艘沙船泊在水驛旁,近二十丈的船身不算小,四根桅桿分立於甲板,最高的船桅頂端飄著一面青色的旗幟。   寅時才剛過,甲板上已放著一張桌子,三張木椅,二男一女先後落座,桌上擺著幾樣菜餚,是甚麼樣的菜餚,這距離蘇柏勝看不清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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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方白,霧氣未散,蘇柏勝坐在椅凳上,憑欄托腮,視線落在右前方不遠的船舶。那艘沙船泊在水驛旁,近二十丈的船身不算小,四根桅桿分立於甲板,最高的船桅頂端飄著一面青色的旗幟。   寅時才剛過,甲板上已放著一張桌子,三張木椅,二男一女先後落座,桌上擺著幾樣菜餚,是甚麼樣的菜餚,這距離蘇柏勝看不清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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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夜晚我們獲得緊急命令,全體戰鬥營分成若干小隊,去金門海岸各哨崗偕同戰士守夜。興奮無比,我被分配到海邊的一個小戰壕裡,當然還有一位正規士官陪同。 我們輪流守望,注意眼前的海面,不能走神,看到有不尋常的動靜,馬上搖電話告知總部。什麼是不尋常的動靜?老士官解釋了許多,我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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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夜晚我們獲得緊急命令,全體戰鬥營分成若干小隊,去金門海岸各哨崗偕同戰士守夜。興奮無比,我被分配到海邊的一個小戰壕裡,當然還有一位正規士官陪同。 我們輪流守望,注意眼前的海面,不能走神,看到有不尋常的動靜,馬上搖電話告知總部。什麼是不尋常的動靜?老士官解釋了許多,我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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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的海風吹過不平靜的碼頭,皎潔的月光灑落在一群黑衣人身上。 「錢呢?」一位長相清秀的男人不屑地看著跪在地上求饒的人。 「泉先生,請再多給我們幾天的時間,我們一定……呃……」 「沒錢還想買貨?」泉無情地往那人身上踹了一腳,「明天。明天一樣的時間,把錢帶來這裡。」語畢,泉調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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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的海風吹過不平靜的碼頭,皎潔的月光灑落在一群黑衣人身上。 「錢呢?」一位長相清秀的男人不屑地看著跪在地上求饒的人。 「泉先生,請再多給我們幾天的時間,我們一定……呃……」 「沒錢還想買貨?」泉無情地往那人身上踹了一腳,「明天。明天一樣的時間,把錢帶來這裡。」語畢,泉調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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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刻,他還在因為終於見著鄭經陛下、得以及時警告他而振奮。 當時,阿璃的眼睛也閃亮亮的。鄭經瞧見飛艇降落在自家軍艦甲板時,臉上也寫滿了尊敬與好奇。 不過,李翊和阿璃這等從天而降的奇兵,仍讓鄭經一時半刻有些緊繃。 「啊,這是和我們通過信的督察李翊。」陳永華介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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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刻,他還在因為終於見著鄭經陛下、得以及時警告他而振奮。 當時,阿璃的眼睛也閃亮亮的。鄭經瞧見飛艇降落在自家軍艦甲板時,臉上也寫滿了尊敬與好奇。 不過,李翊和阿璃這等從天而降的奇兵,仍讓鄭經一時半刻有些緊繃。 「啊,這是和我們通過信的督察李翊。」陳永華介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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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李翊滿面紅光,汗水在白晝的光線中閃熠。無論是行軍、操練、文書公務,基本日常瑣事,他總能投入其中,瞠大一雙清亮如遊隼的眼睛,專注地感受整個世界。 曾經,屬下笑他是個「有了理想就犯傻」的軍爺。但此刻,李翊已不敢輕易描繪理想了。 此刻就算閉上眼睛,對於「理想」這兩個大字,李翊也是一片空白。 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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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李翊滿面紅光,汗水在白晝的光線中閃熠。無論是行軍、操練、文書公務,基本日常瑣事,他總能投入其中,瞠大一雙清亮如遊隼的眼睛,專注地感受整個世界。 曾經,屬下笑他是個「有了理想就犯傻」的軍爺。但此刻,李翊已不敢輕易描繪理想了。 此刻就算閉上眼睛,對於「理想」這兩個大字,李翊也是一片空白。 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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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那是個起大霧的清晨。李翊半睡半醒,等著輪班的鼓聲無情響起。 然而什麼聲音都沒聽見。 披衣上甲板,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怎麼了?」 「督察,您回去躺吧。」小兵昏昏欲睡答道:「賺到一天。」 「是啊督察,霧大成這樣,上頭下令不得出航。」 就當作是喪假吧。 眾人都心知肚明,軍心雖不到渙散的程度,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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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那是個起大霧的清晨。李翊半睡半醒,等著輪班的鼓聲無情響起。 然而什麼聲音都沒聽見。 披衣上甲板,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怎麼了?」 「督察,您回去躺吧。」小兵昏昏欲睡答道:「賺到一天。」 「是啊督察,霧大成這樣,上頭下令不得出航。」 就當作是喪假吧。 眾人都心知肚明,軍心雖不到渙散的程度,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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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歸南迴,行過漫長、吃水過深的水域,穀雨至,幼穗理應抽長開花,鰹魚隨黑潮軸向北洄游,飛魚產卵,雛鳥長齊豐足羽毛準備離巢,為盼一次久旱逢霖的景象而過於執著,涉入過深、無義的滯留了好一段時間,播種事物只發芽卻無法收成,下弦月映照井已經乾枯的事實,只能在一旁等待宿命一樣的徹底清醒。   留守已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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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歸南迴,行過漫長、吃水過深的水域,穀雨至,幼穗理應抽長開花,鰹魚隨黑潮軸向北洄游,飛魚產卵,雛鳥長齊豐足羽毛準備離巢,為盼一次久旱逢霖的景象而過於執著,涉入過深、無義的滯留了好一段時間,播種事物只發芽卻無法收成,下弦月映照井已經乾枯的事實,只能在一旁等待宿命一樣的徹底清醒。   留守已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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