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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刻,他還在因為終於見著鄭經陛下、得以及時警告他而振奮。
當時,阿璃的眼睛也閃亮亮的。鄭經瞧見飛艇降落在自家軍艦甲板時,臉上也寫滿了尊敬與好奇。
不過,李翊和阿璃這等從天而降的奇兵,仍讓鄭經一時半刻有些緊繃。
「啊,這是和我們通過信的督察李翊。」陳永華介紹完,鄭經的眼神這才升起善意與喜悅。
「謝謝你們前來。」他轉頭問陳永華戰況。
「陛下,剛剛領頭的周全斌將軍已登上鹿耳門淺灘,正往安平進攻中!」
「那好,我們也速戰速決,全力放箭支援!」並未多有時間李翊和阿璃攀談,鄭經想先確定領軍的前艦已經放下小艇、準備搶灘。
「李翊,你所說的西拉雅族尪姨,竟讓砲火未發一彈。」鄭經面露驚喜,「進安平之後,請務必替我引見,我會大大重賞諸位。」
阿璃聽到這句話,雖感受到鄭經的誠意,心頭卻有不太好的預感。李翊一向溫順尊主,卻也沒有立刻回答鄭經。
才轉頭,李翊便見到遠處軍艦陰影處,漂浮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遠遠一看,那影子宛若女屍,長髮飄散在海潮中。
馨瑪失去血色的小臉,像浪沫氣泡般無力,轉瞬就要消逝。
「不——」李翊的喊聲將鄭經等人嚇了一跳。阿璃悲憤咬牙,躍上飛艇騰空駛離,李翊則縱身跳入海中,朝馨瑪泅泳過去。
他過去曾跟著國姓爺到處征戰,穿著沉重的鎧甲搶灘、射箭、搏鬥,卻從未像此刻般絕望。
李翊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只能盲目朝馨瑪載浮載沉的身影游去。
不斷划水,他渺小的身影在巨船陣中隻身往前——
「醒醒,馨瑪!」他扶起馨瑪的頸子。她的身體卻彷彿幻影般,輕飄飄的,連溫度都沒有。
「去幫助他們!」艦上的鄭經擔憂往他們的方向看去,「找軍醫,快去!」
然而,鄭經與陳永華最終仍將目光轉向前方的安平戰場。
風忽然停了。
無論是一向漲滿海風的內海,抑或鹿耳門外的東北季風,都停止吹拂。
遲來的陽光,像終於醒來般,狠狠將晨霧蒸散。
失去了風,張滿帆的軍艦也無法前進。
鄭經的船隊不得不繼續放下小艇,全力朝安平方向划行。
「攻下安平!」小兵們喊著,激勵彼此,「拿下台灣!」
海潮的另一端,浪花湧濺。
阿璃的飛艇在浪頭上疲弱降落,收起帆布翅翼的它,如普通的小船般靈敏浮在水上。
「姊姊……」阿璃泣不成聲,瞧見李翊抱著馨瑪的無助模樣,他不敢相信,更不能理解。
但阿璃率先注意到一件事——
馨瑪的頸上綁著草繩頸飾,一如往昔不離身。
「姊姊是哪裡受傷了?」阿璃問李翊,「誰把她弄成這樣的?」
「箭傷。流箭射傷了她。」李翊將馨瑪緩緩翻抱回艇上。她的背上刻著深深的箭傷,原本聖潔的白衣被染成血色,腿上也有傷口。
李翊和阿璃合力將馨瑪抱好,難過得沉默不語,李翊撫著馨瑪的傷口,卻發現她的身體逐漸有了溫度。
「姊姊!姊姊——」阿璃不懂西拉雅的魔法,只知道漢人的說法,在對方尚未嚥氣之前,往往可以喚回三魂七魄。因此,他拼命地叫,痛徹心肺地喊——
倏地,小艇振動起來。李翊無心地想,此時無風也無浪,是什麼在船底下騷動呢?
低頭往艇下望去,一頭粉雪色的海豚正衝著他莞爾。
李翊和阿璃赫然發現,海豚的背上也有著箭傷。
傷口很深,出口從側腹貫過,海豚理應一箭致命,為何還能在此盤迴,悠游不離?
「咳咳……」馨瑪在李翊的懷中咳出一口血。緊接著,她咳出了海水。
李翊和阿璃面面相覷,驚喜的神色取代了疑惑。喜極而泣的阿璃,抱著頭,感謝阿立祖的恩德。
海豚翩然旋身,用尾鰭拍了拍艇身,彷彿在告訴他們,一切沒事。
「我們……贏了嗎?」這是馨瑪朦朧地睜開雙眼時,所問的第一句話。
李翊墜下淚水,馨瑪沒用「你們」,而用了「我們」。
但馨瑪問的問題,此刻已經不重要了。李翊貪婪地想,她活過來,已是最好的答案。
自覺慚愧,李翊鬆開馨瑪的肩。
「你們……這又是什麼表情?」馨瑪虛弱一笑。
阿璃已很久沒看見她如此純真的表情了。
馨瑪纖細的手指劃向天空。
李翊和阿璃順著她比劃的方向看去,眼前金光璀璨。遲來的日光籠罩著天頂。
再度出現了——去年李翊隨國姓爺登陸鹿耳門時,空中湧現的翼狀雲彩。
如大鵬般展翅千里,又像鳳凰驕傲宣告自己的復生,兩排美麗的翼雲向八方拓展。
馨瑪淺淺莞爾。她想著,這麼美麗的鹿耳門翼雲,也許,正籠罩著整個大員,整個麻豆社,整個台灣。
輕輕闔眼,馨瑪雙手回握著弟弟,白皙的肩頭則靠在李翊暖洋洋的懷中。無風無浪,晴空就在她頭頂上,馨瑪目眩得闔起眼皮。
她想做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和鹿群一起奔跑、和家人望著明年年初的赤紅色刺桐花開,許個圓滿的新願望……
忽然間,艇身一陣晃盪。港灣外的東北季風,又呼呼吹起了。
這風,像在哼一首歌。
一首馨瑪此刻闔眼聽著、也能微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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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耳門之翼》,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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