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這天早上,我來到位於嘉義文創園區的勇氣書房和新嘉義座。上個月中,我也曾來到同樣的地方,參加顧德莎顧姊《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和《說吧。記憶》雙書分享會。只是五月的這次,是一場沒有顧姊的紀念會。
顧姊不像四月十三日那次,和醫院安寧病房告假,撐著病弱的身軀,仍眼裡有光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和每一位前來者微笑、寒暄,像是預知了什麼似的,勉力滿足眾人在相機中留下許多照片。簽名會前後四十分鐘,顧姊已略顯疲態,親人們推著顧姊離開,我一路送到停車場,看著顧姊好好坐上副駕駛座,她搖下車窗,再給目送的人們一抹淺笑,揮揮手。只是沒有人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了。
顧姊在十五號的凌晨,安息主懷。
顧姊的妹妹顧芯榆女士(大家都叫她三姊)在十五號一早傳訊告訴我。我帶著恍惚的身體和心情去上班,打開網際網路,顧姊辭世的消息,像爆炸般襲來,訊息叮叮叮響個不停。正在進行到一半的合作、訪問、書評,原先規劃四月二十日要在紀州庵舉行的活動,全都喊停。我忙著和各窗口確認消息,安排後續,道歉與安慰同時進行;私訊的關切與傾訴,也一併發生。
一直到當天晚上,我回到家,癱在沙發上滑手機,看過一則則標註、懷念顧姊的貼文,瀏覽一篇篇新聞、評論與懷念文章,我下意識地按下手機截圖,卻惘惘然不知道該發送給誰。我再也無法截取那些媒體的邀約、評者的論言、讀者的迴響⋯⋯種種對於作品的言論給顧姊看了。
我知道每次我這樣報佳音,她總是高興的,停筆四十年後猛然燃起的創作魂魄,在幾年間發光發熱,一連出版多部作品,《時間密碼》(日初,2016年12月)、《驟雨之島》(有鹿文化,2018年5月)、《說吧。記憶》(有鹿文化,2019年3月)、《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斑馬線文庫,2019年3月),今年二月還成立了推動台語教育的幼穎兒童台語文學雜誌。我知道顧姊珍重每一次作品出版被看見的機會,向上天祈禱剩餘的日子,解開時間的密碼,也一直努力為她安排,只是只是,從今爾後,我要怎麼讓顧姊知道,她的書寫持續感動著他者?她所寫下的每一個故事都療癒了同樣受傷的心?總是為作者做事的我,當作者不在了,身為編輯,我所做的事情還有意義嗎?回神過後,我才終於嚎啕大哭。
日子還是持續地過,我說服自己,顧姊沒有離開,只是不常上線,如果想念,就讀一讀她的文字;用力記住顧姊每一個笑容、隻字片語,她擁抱我時,掌心依然的溫暖與熱度。
五月十一日,眾人再度回到勇氣書房,在這裡結束,也在這裡重新開始想念。紀念會特別選在顧姊的生日、母親節前夕,定名為「詩藏無盡」,籌備期僅二十餘天,完成一場溫馨而充滿歡笑的聚會。透過顧姊的兒女聖文、書璇,顧姊的姊妹們(三姊、顧玉玲、顧玉珍等等)、「這裡」料理工作室小為師傅等一群好朋友們,以及地方獨立書店眾人自發舉行的紀念會,邀來相知相惜的文友洪玉芬、吳鈞堯、鄭順聰,年少時結識的詩友林央敏等、台語老師黑輪,以及這幾年顧姊深耕嘉義地方影像詩班一票學生劉嘉聖、林佳慧等人,上台說說話,分享他們與顧姊相識相知的點滴,也邀請一群國小孩童用台語讀詩,展現顧姊對於台語兒童文學傳承的希望。
會場內滿是鮮花,並有顧姊多幅油畫創作展示,我的脖子上繫著一條以顧姊的油畫作品為圖樣印製的絲巾,靜靜聽眾人們口中我或熟悉或陌生的顧姊——當三姊替未能出席的李中蓮小姐唸讀思念之情,我幾度鼻酸——我與顧姊相識,不過是2017年年底的事,短短一年餘,陪同顧姊出版《驟雨之島》、《說吧。記憶》,歷經北中南新書分享會,與大大小小的採訪邀約,顧姊當時仍持續接受化療,但總一貫優雅從容地出現⋯⋯
在台下聽到劉嘉聖先生的分享,他寫了一首台語詩〈ㄧ蕊一蕊的花芳〉送給顧姊,他說,前幾晚在定稿謄抄的夜半,突然在家中聞到一股燒艾草的味道,他與妻子連忙關起門窗,以為是鄰人,但又想想,有誰會在半夜時分燒東西呢?他突然想到,那抹氣味,是顧姊病末時,常去針灸、燃燒艾草止痛的味道,啊,是顧姊回來了⋯⋯
這是一則微小的故事,但卻療癒了我的心。那天在紀念會的現場,顧姊一定無所不在地陪伴著我們吧,所有人又笑著又哭著,用詩與文字,交換顧姊的一生,想念她時,就讀一讀顧姊的〈好日子〉,想一想她始終有神的雙眼,始終溫暖的掌心。
你問我最近好無?
無畫圖讀冊
每工食飯啉茶
佇窗內看雲搬戲
無想將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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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一个人
綴一蕊雲
佇山路踅來踅去
雲軁過竹葉
向海的方向飛去
我的路彎彎斡斡
袂記得終點佇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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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誠好,免掛意
每工攏是好日子
看雲
聽雨
等暗暝
|原文刊登於《文訊》2019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