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阿嬤的衣櫃
文｜施彥如
中秋後一日，大雨滂沱，天空陰靄，我和爸媽相約在阿嬤舊居，挽袖整頓。打開所有衣櫃門、拉開全部的五斗櫃抽屜，清掉十多袋二十五公升的衣物。桃紅與深藍垃圾袋塞得鼓鼓的，排列在門邊，等待回收。而還有一部分、比較好的訂製衣懸掛在衣櫥橫桿，散發出陳舊氣味，它們很久沒有被穿上了。一個人一輩子能擁有多少衣服呢？
更早先，我和妹妹來過了。盛夏烈日，我們埋頭找尋阿嬤要穿帶走的衣服。
一套穿在身上的，三套帶走的，一起放在棺木裡，焚燒寄送到我們不曾去過的彼岸。
殯葬禮儀師在典禮前，要我們確認阿嬤的妝容。拉開存放大體的防水布袋，阿嬤閉目，只搽一點口紅，胭脂未施，像平常一樣。我們特別交代，千萬不要給阿嬤上妝，阿嬤一輩子除了自己的婚禮和娶媳婦那天，從未化過妝。她對自己的素顏引以為傲。
人生最後十多天，阿嬤疼痛臥床，有時我給她翻動按摩，捏著她已經沒有肉的臂膀，揉著因心臟無力而水腫的雙腿。我會哄她，阿嬤妳真美，妳一生沒有染燙過頭髮，沒有化妝，保養品是清水洗臉，但臉頰光滑，身材始終勻稱，妳是正港天然美女。阿嬤聽了靦腆地笑了一笑，她知道自己美，到最後一刻都是。
一套穿在身上的，我們很快在衣櫃找到，那件她穿在我婚禮上的訂製洋裝。牛仔藍底綴深紫花，尖領開襟，在兩側車線抓出腰身，及小腿的長度，襯著阿嬤高䠷纖瘦的身子。我和妹妹也找到那日搭配的勾線白罩衫，一串珍珠項鍊（沒人告訴過我們如何分辨真假，日後我們找到更多條，懊悔或許給阿嬤帶著走的是假的那條）。阿嬤會很美的。
要帶走的三套，難以抉擇。那邊是什麼樣子呢，會冷嗎，會熱嗎，會有正式場合嗎，我們要怎麼給遠行的阿嬤打包行囊？
我和妹妹打開衣櫃，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在五斗櫃拉出毛線衣，在衣櫃深處翻出數十條或如羽柔或如薄翼的絲巾，在橫桿上拿出吊掛整齊的訂製衣裝套裙，每件衣領都繡著「風采」。
阿嬤摔傷而臥床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有時會因為想要轉移她的疼痛，大聲問她「還記不記得某某」、「阿嬤妳和我說說那個吧」。彷彿聲音夠大，阿嬤就可以暫時不痛。彷彿開啟關於過去的時間夠遠，阿嬤就不會留在當下受苦。
臥床的阿嬤，漸漸不能自己起身上廁所了，她終日苦痛呻吟，汗濕了幾件衫褲。爸爸要我去買幾條鬆緊帶的短褲，方便阿嬤穿脫。我在公司附近的賣場騎樓下，揀著橘色大塑膠方桶裡的便褲，心頭亂亂的，不知道要買什麼尺寸，什麼顏色。
阿嬤沒有機會穿上那些褲子，它們整齊疊放在床邊五斗櫃上，吊牌都仍在。
阿嬤以前穿專人訂做的衣裳，我最後卻在路邊替她買褲。
她的裁縫給她量身做衣。夏天做麻利透氣的橫條紋深藍上衣，冬天選一塊布料做改良旗袍；上班的衣裝訂製各種豆沙色的窄裙，幾件綴蕾絲、浮雕的白襯衫；出遊時，她有各式各款合身洋裝，在腰部打上同色帶子；給人請客時——後來我看了舊照片——阿嬤穿白紫相間格子的西裝外套與同款窄裙敬酒，穿藕色白點圓領的排釦套裝對鏡頭微笑，阿嬤穿奶茶色綴有豹紋圖樣的寬版T-shirt配鬆緊開衩窄裙，讓夏威夷女郎對她獻上花環，戴著墨鏡去度假。
阿嬤的相片裡，她穿著入鏡的衣服幾乎沒有一套重複。這些衣服，絕多數都縫著「風采」字樣，靜靜掛在櫃裡。阿嬤說，她的裁縫師後來移民到加拿大了。我的阿嬤現在也移民到另一個世界。我從沒想過要問阿嬤訂製這件、那件的故事，妳最喜歡哪一套；不曾知道她穿著那些衣服的心情，是不是有美麗或傷心的意義。
大學時候，我曾一度迷上古著。有一次，阿嬤讓我打開她的衣櫃，但紫色碎花雪紡洋裝的我過於清純，毛呢紅紫色連身裙的我太嚴肅，最終我帶走一件米底白線、夏日西裝布料做成的風衣，長及腳踝，時髦得要命。很偶爾我會珍惜地拿出來穿搭，配我普通的黑色針織衫和牛仔褲。我沒有機會問阿嬤以前是怎麼搭這件衣服的。她為什麼如此珍愛地做衣、穿衣（阿嬤的治裝費到底有多少——我再也無法問她）。
我開始逛街買衣後，有一次向阿嬤聊起對一件洋裝的著迷，但價格對我來說是偏高的，買不下手。阿嬤從椅子上站起，慢慢走到她放零錢包的桌旁，塞兩張千元鈔給我，要我離開後第一件事情就去買它，「遇見喜歡的衣服要把握，說不定轉身轉眼，就沒有了。」
我和妹妹在整理衣櫃時，看見了阿嬤一生無數次的把握。
一輩子轉逝，能有幾次轉身轉眼，能有幾回心動。
如果可以，能不能全部都要。
讓阿嬤穿著美麗衣服遠行後第十日，我夢見自己在阿嬤房間，阿嬤突然在床上坐起，我見狀趕忙請她躺好，「阿嬤，妳屁股受傷了，坐起來會很痛喔。」阿嬤微笑。啊，真的好久沒看到她氣色紅潤的微笑了。「我要去找妳大姑婆。」但大姑婆過世二十年了。「阿嬤妳穿這麼漂亮，要去哪裡？」阿嬤把銀灰的短髮梳整齊，將綠條紋與花豹圖紋的襯衫一路扣到最上一格，「我準備好了。」
阿嬤穿著喜歡的衣服，精神抖擻，美麗地和我說再見。
●注：文章完成後，爸爸無意間告訴我，我寫下這些的那天，是阿嬤的七七。「妳好嗎？是不是永遠漂亮了。」
＊原文發表於2022年10月26日《聯合報》副刊繽紛版》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701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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