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異(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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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他的身體不都已經火化了嗎?難道他還能復活?”我終於忍不住把最關鍵的一句話問了出來,然後緊緊地盯著阿生,像是要分辨出他的真假。

阿生也終於抬起頭看向我。“我的確已經被火化了,您不都看見了,並且也知道嗎?”他緩緩地說,語氣中彷彿帶著和我說話甚至和任何長輩說話從來沒有過的諷刺意味,“但是我也真的復活了。不是嗎?”

他說完這句話,用一種真誠而且不容置疑的眼光看著我,彷彿只憑他的眼神就可以證明他有多麼真實。“但是那怎麼可能?這不科學!而且……而且你不是借屍還魂,也不是……也不是變成了鬼魂……”這些話前半部分我脫口而出,但到了後來,我開始斟酌,回憶著我前些天在烈日炎炎下看到他的情景,心想借屍還魂或者鬼魂之說也不是科學,但畢竟算是種說法。可借屍還魂不會樣子完全相同,而鬼魂也不應該在青天白日出現——至少所有的傳說不都是這樣說的嗎?

“老師您說對了,我不是借屍還魂,也不是成了鬼魂……”阿生的話在我聽來還是帶著諷刺的意味,因為他提到了“老師”兩個字,“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這樣算是什麼,但我就是復活了。因為我要參加高考,因為我不能不參加高考,因為……因為爸爸媽媽、所有的老師和所有的親人還有這世界所有的人都希望也堅持讓我參加高考!”

他說著說著似乎激動起來,語聲中帶著我從未聽他表達過的激烈的情感。我呆了一呆,心中在想:“我希望並且堅持讓他參加高考嗎?當然了。可是那有什麼不對呢?他是學生,他當時還活著,他當然要參加高考。他的未來,他人生所有的希望不都寄託在高考上嗎?”

“所以你們不都是這樣想的嗎?”阿生看著我的臉說,“媽媽、爸爸、林老師、孫老師、吳老師、趙老師,還有老師您,你們不都是要我參加高考嗎?那天我突然死了,我當時知道我死了,但是我也知道我不應該死,尤其不應該在那時候死。很快就要高考了呀!可我還沒參加高考呢!媽媽的哭聲是這樣說的,爸爸一支支接著抽菸是這樣說的,姨媽來了也是這樣說的……還有您,您也這樣說……”

“我?我說了嗎?”我錯愕,回憶我那幾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沒錯,我的確是說過的,所以我禁不住又點頭。

“沒錯吧?所有人都這樣認為,所有人也都這樣想,這樣說並且不斷重複地說。所以我絶不應該死,對嗎?”阿生不再看我,目光移開看向不知名的遠處,繼續說,“本來我想,我還是休息休息吧。畢竟我死了,這件事沒有人能改變,不是嗎?我那天已經向您,向媽媽做了保證,我一定會回來參加高考的。我向來是聽話的呀,也向來是你們說什麼、要求什麼我就做什麼的呀。但是……但是……”

“但是你聽到了媽媽的召喚,對嗎?你那天晚上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我的乖兒子。”阿生媽媽這時插了一句話,帶著驕傲和欣喜的表情,同時她的話音也是那麼的驕傲和欣喜。

“沒錯。媽媽在召喚我,告訴我該起床了,該吃飯了,該上課了,該做題了,該吃水果喝湯了……還有,高考越來越近,我的時間不多了……”阿生接著媽媽的話說,聲音是那麼柔和,好像在模仿媽媽的說話,但他突然提高了聲音,加快了語速,“於是我又有了力量,彷彿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聚合吧,起來吧,開始學習,開始備戰,成敗在此一舉,你絶不能放棄!於是,我在那個黑洞洞的盒子裡開始重塑自己,我又有了軀體,有了胳膊,有了腿,有了頭、眼睛、鼻子和耳朵,重要的是,我又有了學習的動力!”

“在那個黑洞洞的盒子裡?骨灰盒嗎?”我實在忍不住,在他略略停頓的時候問道。

“沒錯,就是那個骨灰盒,我住了四天多的骨灰盒,我在裡面好好睡了一覺,終於讓我可以滿血復活的骨灰盒!”阿生說。

“這麼說,你……你是從你的骨灰變來的?”我問,心中感到一萬個不可思議,一億個難以置信。

“大概是吧,或許還有別的,誰知道呢?這也不重要不是嗎?我參加了高考,我考中了狀元,這不就行了?”阿生傲岸地回答。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了完成使命的成就感、滿足感和輕鬆感。

“是呀,我的寶貝考中了狀元啊!媽媽太高興啦!媽媽太幸福啦!媽媽這一生就數今天最開心啦!媽媽別的什麼都不要了!”阿生媽媽忽然站了起來,一邊說一邊興奮地在屋地上走來走去。

我看著阿生媽媽的舉動,心中隱隱覺得不安,似乎有某種不好的預感。於是我偷偷瞟向阿生,卻見他忽然彷彿失去了剛才的光彩,失去了那種自信和激昂,又恢復了蒼白的面容和恭順的表情,神色間還帶著悲涼和疲憊。

阿生的爸爸媽媽都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阿生表情的變化。阿生媽媽已經走過去把他摟在了懷裡,輕撫著他的頭髮,阿生就那麼垂著頭,微微低下身子接受媽媽的愛撫。阿生爸爸看看他們母子又看看我,低聲說:“我們知道這件事實在詭異,實在讓人難以置信。不過,為了阿生我們也顧不得了。我們搬了家,就是怕鄰居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心中明白阿生爸爸要解釋些什麼。本來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比如阿生班主任不是知道他死了嗎?他參加了高考難道不會讓那位不知道是姓林姓孫還是姓吳姓趙的老師感到驚異萬分嗎?還有當時因為情況特殊,阿生火化並沒有辦理正式的死亡證明而只是一張派出所的說明書,但阿生的戶籍難道沒有註銷?他今後的身份又怎麼辦?但看來這些問題都不必問了。我知道阿生爸爸是個很有點辦法的人,大約他早已經把這些問題全都解決了。況且我心緒紛亂,總有些不好的感覺,於是我只是擺擺手,提出了告辭。

阿生一家並沒有挽留我。阿生媽媽和阿生把我送到屋門口,由阿生爸爸帶我離開小院。當我走到院門的時候,我轉回頭看向那間屋子——阿生正站在屋門口的裡面。他沒有出來,但夕陽的餘暉在他身後映出一條長長的影子,斜斜地印在身後的牆壁上。金色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令他平添了三分生動。有那麼一瞬,我竟然似乎看到一絲譏笑。但是阿生媽媽在他身後拉了拉他,他們走回了屋子。我也轉身離開了。


尾聲

離開阿生家住的那個小院之後,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思考,更不能給這件事一個結論。我給老友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那根本是另一個人,只是重名重姓,讓他再也不要想這件事,然後也不管他信不信就掛斷了電話。

在那之後的十幾天裡,我完全拋開這件事投入了工作,似乎也就徹底把它忘掉了。然而又過了幾天,我忽然接到阿生爸爸的電話——

“錄取通知發佈了,阿生考取了清華大學。”他在電話那邊說,接著頓了一頓,又說,“阿生不見了……”

“嘟嘟嘟……”一陣忙音顯示電話已經掛斷。我坐直了身體,點燃了一支菸,黯然卻又平淡地想道,“不見了是什麼意思呢?總之是不見了吧。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有什麼關係呢?”


記於公元二零二零年高考一個半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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