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太陽(04)

「老師…陽老師…醒醒…」

「老師，別嚇我們啊…」

漸漸回復意識的我，即使沒有睜開眼，依然能認出這兩個人的聲音，是高玩和冠常，但剛剛發生什麼事，卻完全不記得了，我好像陷入沉睡，恍惚、疲憊，連撐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

「喂！姓陽的，你再不起來，我他媽揍爆你！」

這句話宛如高鐵一般衝撞我的耳膜，我隨即睜開眼睛，大口呼吸喘息。

一旁的高玩和冠常見狀，皆是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總算醒了…」

「老師，你沒事吧？」

我坐起身，有點恍惚的環視周遭，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蓄水池，癱坐在水塔間上方，自己身上還披著高玩和冠常的制服外套。

「是你們把我們救出來的？」

「對啊…我跟高玩看夜宇泰沒有離開天台，也沒有被教官抓到，所以就回來看看。」

「唉？對啊，老師，你幹嘛也跟著躲教官啊？你是老師耶。」高玩這時才想到這個盲點，認真問著。

「我…我就…咳咳咳…咳咳咳…」我被問的有些尷尬，也不敢將原因透露給他們知道，只好假裝虛弱的咳嗽著。

「老師，你不要緊吧？要不要去醫院啊？」

「不用…我沒事。」

「最好還是去一下吧？畢竟你剛剛好像死掉了耶！連呼吸也沒有。」

「我真的沒事，不需要去醫院啦。」

「幹嘛這麼堅持？反正你都放學下班了，沒事就去檢查一下啊！」高玩不只嘴砲，還遺傳到他老媽的隱疾－「關懷強迫症」。

不過經他這麼一說，我隨即想起自己先前還有個更重要的任務。

「現在幾點了？」

冠常看了看手腕上的高級智慧手錶，「八點二十二分。」

「完了…」我似乎看到了自己注定孤老終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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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童年的記憶，是南投的鄉間小路，與鄰居玩伴一起騎踏車時、吹撫過臉龐的微風，迴盪在整個夏天的蟬鳴，以及那個永遠擺脫不了的跟屁蟲。

「哥~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自從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弟弟來到這個世界上後，我的身後就好像多了一個影子一樣，總是有人模仿著我的一舉一動，只要是我吃過的、玩過的、擁有的，我弟弟也都會搶著要。上了國小後，我原本還開心終於能擺脫弟弟的糾纏，卻沒想到好日子只享受了兩年多，就因為祖父生病住院的關係，爸媽把照顧弟弟的重責大任丟到我身上，導致我更加沒辦法擺脫那個小惡魔，甚至在學校要上全天課的時候，媽媽更拜託我的班導師，讓我弟弟跟著在教室裡旁聽。雖然班上大家都喜歡我弟弟，但也因為我總要帶著弟弟的關係，一些班上的男同學在放學後，也不會主動找我出去玩，畢竟沒有人希望他們在四處調皮搗蛋的時候，後面還得跟著一個騎著裝有輔助輪腳踏車的拖油瓶。

「哥~等我啦！哥…」

「吼！你不要跟來啦！回去啦…」

某個週六的午後，我趁著弟弟睡午覺的時候，悄悄的溜出家門，騎上腳踏車，準備跟班上的同學一起去溪邊玩，卻沒想到弟弟他也騎著自己的腳踏車，搖搖晃晃的追了出來。

「哥！我也要去啦！不然我要跟媽媽說哦！」

「你真的很討厭耶！」

「你才討厭，都自己偷偷出去玩！我要跟媽媽說你都欺負我！罰你以後都不能出去玩，扣你零用錢！」

「陽清彥！你…你去死啦！」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我，隨口咒罵了他之後，便逕自踏上腳踏車，頭也不回的飛快離去。

擺脫了我弟那個煩人精之後，終於難得能與同學們一起在溪邊玩耍，一直玩到太陽下山了，大家才各自騎上腳踏車，準備返家，卻在返家的路上，看到有幾個大人圍聚在一處排水溝邊，一同向排水溝內張望。

「害啊、害啊…應該是沒救了。」

「看起來才沒幾歲，毋知影是誰家的囝仔…」

我跟同學們好奇湊近觀看，圍觀的大人們注意到我們這群小孩靠近，連忙驅趕我們。「造啦！囝仔郎賣黑白看，小心被煞到…」

在大人們強烈的驅趕下，我原本與同學們正要離去，卻意外瞥見我弟那台裝有輔助輪的腳踏車，斜躺在路邊。

我心裡一涼，更從圍觀人群的縫隙裡，遙望到水溝裡的水面上，漂浮一名面部朝下的男童，而那名男童穿著的衣服，正是自己穿不下、而被媽媽拿去給我弟穿的衣服。

瞬間，我相當肯定水溝裡那名男童，就是自己的弟弟。

「陽清彥！！」瞬間失去理智的我，突然衝過圍觀的大人們，奔到水溝邊，想也沒想，直接跳入水溝裡，周遭圍觀的群眾見狀，也被我的舉動嚇到措手不及，幾個較年輕的青年連忙跟著跳入水溝裡。

雖然水溝裡的水流並不湍急，但對只有十歲、不太會游泳的我來說，踩不到底的水溝足以要了我的命，但我仍然在水中賣力掙扎，試圖想要伸手拉住就在自己前方、卻越來越遙遠的弟弟，那個曾經吵到不行、現在卻悄然無聲的弟弟…

那股痛心疾首的黑暗，漸漸轉化成一片光亮，早晨的陽光透光窗簾，像銀絲般撒在床上，我從睡夢中悠悠醒來，順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也許是因為昨晚跟夜宇泰被困在水塔裡的遭遇，讓我事隔多年後，再次夢到這段被自己塵封在心底的回憶。

下了床的我，搖搖晃晃來到浴室間，看著鏡中摻雜著恍惚與悲傷的自己，糟透了，而那搓自己留了一個暑假的鬍子，好像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落魄。

「沒事…就只是覺得…你不適合留鬍子。」

腦海裡，閃過夜宇泰在自己耳邊說過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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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山高中任教這麼多年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遲到，雖然說是遲到，其實也沒有遲到多少，只是以往我都會提早到辦公室，一邊吃早餐一邊備課，至於為什麼會遲到？我把原因歸咎於手機和手錶都因為昨晚泡水故障，而導致無法好好拿捏交通上的時間，不過內心另一個我卻很清楚，其實是自己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昨晚被自己放鴿子的沈柔，所幸今天沒有導師會議和朝會，讓我可以假借遲到的原因，直接趕到第一堂課的班級教室，好降低去教師辦公室時遇到沈柔的機率。

也許是因為內心逃避的緣故，感覺我才剛開始講課不久，第一堂課轉眼間就結束了，雖然待會還有一堂課能讓我掙扎一下，但此刻躲入教師廁所的我，一邊在洗手台前洗臉試圖讓自己腦袋清醒，一邊盤算著下堂課結束後的空堂，還能用什麼藉口讓我避免回去教師辦公室。

不過我卻萬萬沒料到，當我走出教職員專用男廁時，沈柔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你是在躲我嗎？」

「沒、沒有啊…」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對不起。」

「說吧。」

「啊？說什麼？」

「你說呢？」沈柔收起原先擔心的情緒，將一整晚的怒氣宣洩而出。「我長那麼大還沒被放過鴿子，你電話也打不通，昨天我就像是一個傻子一樣，在電影院外等了一整晚，然後今天一早來學校等你，但我們從來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的陽老師，竟然還剛好遲到了，你不覺得，你該好好跟我解釋到底發生什麼事嗎？」

即使我早有被痛罵的心理準備，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沈柔如此生氣，還是有些錯愕。

「我昨晚發生了一些意外，手機也壞了，所以才…」

「什麼意外？我看你人也好好的，手機怎麼會壞了？」

「昨天我正要離開學校的時候，聽到我們班那位轉學生和體育班的同學相約在天台打架，我趕去阻止時，馮教官也正好去逮人，妳也知道那個轉學生現在已經是危險名單了，所以我為了保護他不要被馮教官抓到記過，異想天開拉著他躲到水塔的蓄水池裡，然後就…」

「好了，不要再說了…」

她聽著我一連串的解釋，怒氣頓時轉化成難過與失落。

「陽清和，如果你是因為記錯時間，或是因為忙著工作忙到忘了，我都希望你可以照實跟我說，而不是這樣瞎扯一些藉口。」

「不是，我說的都是真的…」

「沒錯，陽老師他說的都是真的。」

突然出現第三者的發言，讓我跟沈柔都嚇了一跳。我們隨即循聲轉頭看去，卻見一派輕鬆、正從教職員男廁裡走出的夜宇泰。

「夜宇泰！你怎麼在這裡？」我連忙擺出班導師的專業態度，對他質問著。

「大便。」

「可是這裡是教職員專用的廁所！」

「大便還分什麼學生老師？該不會這樣也會被記過吧？」夜宇泰不屑的抱怨完，隨即將目光轉向沈柔，態度禮貌地說著。「沈老師對吧？抱歉，不小心聽到你們的對話，不過昨晚的確是因為陽老師的餿主意，害我跟他被反鎖在天台的蓄水池裡好一陣子，要不是有另外兩位同學及時趕來，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已經被成水塔裡的浮屍了。」

沈柔不敢置信地看向我，而我也只能以苦笑回應她的驚訝，默認自己犯下的蠢事。此時上課鐘聲響起，打破了兩人的尷尬氣氛。

「好…既然這樣，我就原諒你一次，但你必須再請我看一次電影，當作賠罪！如果你還敢再放我鴿子，你就完蛋了！」沈柔恢復往常活潑直爽的態度，替她自己和我找了一個台階。

「當然，絕對不會有下一次！」

「那我先去上課了，掰掰！」沈柔擠出一個甜美的微笑，ㄍㄧㄥ出她的招牌爽朗態度，轉身離去。

「掰…」我目送沈柔離去的背影，鬆了一口氣。

「虧你還是個老師，連話都說不好，是要怎麼追人家？」夜宇泰逕自走到洗手台洗手，事不關己的揶揄著我。

「我哪有要追她？我們就只是普通的朋友。」

「普通朋友會單獨約去看電影？」

「臭小鬼，你才幾歲啊？講的自己好像是什麼愛情大師一樣。」

「我今年十七歲，雖然稱不上什麼大師，不過就目前看來，在愛情這門學科的分數，的確高出你很多。」他在洗手台前的鏡子理了理自己的瀏海，接著轉身面對我，一臉自以為是的跩樣。「不然這樣…我來教你怎麼追沈老師吧？」

「什麼啊？我才不需要你教勒…」

「喔，那當我沒說，你就注定當一輩子的單身狗吧！我敢說你下次跟沈老師約會一定也會搞砸的。」夜宇泰說完，轉身就要離去，我的腦海裡閃過許多顧慮與不安，下意識連忙叫住他。

「等一下！」

「幹嘛？後悔啦？」

「你…為什麼要幫我？」

被我這麼一問，夜宇泰突然一愣，我想他一定有原因，也許是因為可憐眼前這個木訥的愛情絕緣體，也可能是因為對我昨晚奮不顧身救他的舉動，有了一絲好感，但自視甚高的他，絕對不會對他以外的人透漏任何自己內心的情緒。

「純粹好玩。怎樣？」

「那你說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別急，之後再慢慢教你，我要先回教室了，不然會被記曠課…」他邊說邊要離去，走了幾步後，又轉身對我說道。

「對了，你把鬍子剃掉的確比較好看。」夜宇泰的嘴角綻放出得意的淺笑，隨即恣意地轉身快步奔離。

他笑了？

他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夜宇泰那死屁孩的笑容啊！

好啦，真的還滿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