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這些天我還是一直宅在家裡沒有出門。那天的事情我已經完全淡忘,大概是因為喝了很多酒之後,很多事情的確就會變得模糊甚至完全被遺忘的緣故吧。但我還記得那次喝酒以及喝酒的原因。照理說,我是該打個電話關心一下老友的孩子,問問分數,祝賀祝賀之類。然而因為懶散慣了,我並沒有想起該打電話這回事。
打來電話的是老友。“你上次喝酒時是不是提到你以前的一個學生……還是你家的一個什麼親戚死了?他叫什麼名字來的?”電話一接通,老友就在那邊大聲問,語氣顯得很奇怪又很特別。
“大概是吧。他叫魯迪生。怎麼了?”我懶懶散散地問,同時心裡懊悔沒有先打電話向老友表示關切。
“你確定他死了?”老友還是用奇怪又特別的語氣問。
“當然,我給他送的葬,親眼看到他的屍體化成了灰,裝進了骨灰盒……”我隨口說,但忽然背脊一涼,心中隱約想起了什麼。
果然,老友在那邊叫起來。“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家孩子考場竟真有個叫魯迪生的!他考了地區狀元!”
我呆住了。我的腦海中一下子就浮現出來那張真真切切的,魯迪生的臉。但是下一秒,我已經掛斷了電話衝到電腦前,飛快地滑動滑鼠敲擊鍵盤打開網頁搜索起來。三十秒之後,我任由手機鈴聲在耳邊迴響,自己卻呆呆地注視著屏幕——在屏幕上面,一則新聞中醒目的標題清楚明白地寫著“XX中學魯迪生同學奪得我市高考理科狀元”,旁邊還配著魯迪生一張即使在照片中也一樣蒼白但帶著馴順然而堅定的表情的臉。那張臉似乎帶著微笑,神色卻很詭異,彷彿有些膽怯有些驚慌,一雙眼睛用同樣膽怯和驚慌的眼神看著屏幕外的我,正如同那天我在考場外看到的一樣。
我深深吸了口氣。手機鈴聲還在堅韌不拔地響著,不知道是老友第幾次打來了,彷彿我不接電話他就決不罷休。但我卻實在不知道該對老友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想了又想,終於再次深深吸了口氣,接起電話告訴老友:這件事讓我也很震驚,但我保證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而且我一定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讓他先不要外傳這件事,一定要等我搞清楚了再說。
掛斷老友的電話,我開始撥打阿生爸爸的手機,一遍遍地撥打。他手機先是始終占線,接著偶爾接通又被掛斷。我學老友的樣子鍥而不捨,他卻一直不肯接聽。最後我沒辦法了,又撥打阿生媽媽的手機,在撥了十幾次之後,她終於接聽了。
“我們……我……這邊在忙,你有事嗎?”她猶豫著說,看來很想立刻掛斷電話。
“我看到了新聞。”我只說了這句話。
那邊沉默了許久許久。
“這件事說出來沒人會相信……好在……好在知道的人沒有幾個,只要知情者不洩露,大概也不會有別的人懷疑……”終於,阿生媽媽說出這樣一句話。
“到底是什麼事?是什麼情況?我那天見到的真的是阿生?”我大聲問。
“你……阿生死了你是知道的……所以……所以我們本來不該瞞著你……可是……”
“可是什麼?”我有點不耐煩,更急於知道答案和真相。
“可是我們擔心……我們甚至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阿生媽媽的聲音很低,到最後幾不可聞,若非我耳音靈敏根本聽不出她在說什麼。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我有權知道。難道你們信不過我?”我用了最大的耐性和決心說出這幾句話。
“是……大概是……”阿生媽媽說著奇怪的話,又沉默了。
我沒再追問。她沒掛斷電話說明她在考慮,我知道我應該給她時間,或許她需要跟阿生爸爸還有……還有“阿生”商量——當我腦中冒出這個念頭,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的驚詫。
過了片刻,阿生媽媽終於又說話了:“好吧,我們……我們想你大概的確有權利知道,阿生……阿生也說想見見你……”
“那我立刻就去,你們在家嗎?”我急不可耐地馬上就說。
“不……不……我們搬走有一段時間了……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在……”阿生媽媽猶豫著說出了一個地址,同時懇切地請求我千萬別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然後又說他們歡迎我隨時過去,但千萬不能帶別的任何人,這才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立刻跳起來換衣服,飛快地衝出了門,一分鐘都不想耽擱,恨不得轉瞬間就找到阿生一家。
六
阿生媽媽給我的地址是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根本不通地鐵,公交車沒有空調,下了公交車還要走很遠的路。當我出現在她說的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門口時,已經是汗流浹背,臉上都冒出油來了。
院門外不遠處停著阿生爸爸的車,證實我沒有找錯地方。我輕輕敲了幾下門,門裡半天沒有反應,許久才有人從屋裡走出來的聲音,接著是阿生爸爸的聲音問:“是誰?”
“是我。”我答道。
院門開了一條窄縫,阿生爸爸拿著手機退到一旁給我讓開路。我走了進去,只見門裡面有一片開闊的空地,空地上生滿雜草,接著空地是一排三間的小屋,顯得很破敗,門窗都是很老的樣式。我朝阿生爸爸點點頭,叫了聲“哥”,示意他帶我進屋去。他向前走了兩步,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抬起手機看了看,按斷了電話。
“不認識的號碼,估計又是要採訪狀元的。”他沉著聲音說。
我明白這是正常的現象——孩子考取了狀元,家長頓時成了忙人和經紀人,要應對各種媒體各種機構各種贊助各種代理請求。但我現在根本不關心這些,只想立刻見到“阿生”。所以我點點頭表示理解,繼續往前走。
我們走到屋前,阿生爸爸拉開門,帶我進了西邊的小屋。屋裡很陰沉,似乎連著灶房,要開另一扇門才能進入住人的房間。儘管是盛夏,門卻緊緊關著,給人悶熱的感覺。
“他們都在屋裡……你……你要保證今天你看到的,聽到的,一句都不能告訴別人。”阿生爸爸的手已經摸到了門把手,卻又停住,鄭重地對我說。
“我保證。”我的語氣不容置疑。
陰暗中,阿生爸爸好像點了點頭,輕輕拉開了門。門裡面是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桌椅旁邊有一張支著蚊帳的床,阿生媽媽就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著另一個人,正是“阿生”。
“阿生,真的是你!”我脫口叫了出來,但是接下來的話卻說不出口——“你不是明明已經死了嗎?你的屍體已經被火化,你怎麼可能還坐在這裡?”
我在心裡默默問出了這兩句話。事實上,在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猜測,而且已經給出了不少答案,但沒有一個答案能讓我自己相信。不過現在不必急在一時,他們既然同意我來,自然會給我一個答案的。
果然,我說出“阿生,真的是你”這句話,阿生立刻就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對著我,帶著慣有的馴順說:“老師,是我。”
他小時候稱我叔叔,後來我教他英語他就一直稱我老師,再也沒有改口,而且態度非常恭謹,每次都要起立,我告訴他可以隨便一點,但他從來都做不到。
我看著他的臉——這是一張真真切切的臉,絶無半點虛假的感覺。只是他的臉色似乎比從前還要蒼白,而且帶著一絲悽苦。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該從何問起,僵立在那裡。
“坐吧,兄弟,我們慢慢來告訴你。”還是嫂子善解人意,過來拉著我坐下又讓阿生也坐下。我回頭看向阿生爸爸——這裡只有三把椅子,我坐下他可就沒了座位。這時他的手機鈴聲又響起來,他低頭看了看,轉身出去,接起電話說開了。
“阿生……我兒子他……的確死了。”阿生媽媽見我目送阿生爸爸出去又轉回頭,開口說道。
“那他……”我疑惑地看向阿生。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只能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你。”阿生媽媽深深看了阿生一眼,低聲對我說,“你也知道,那天……那天我有多絶望,多痛苦……”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彷彿又想起了當天的情景。“我知道。”我點頭,打斷她的話,不想讓她情緒失控。
她長長吁了口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阿生,一邊緩緩說:“那幾天我感覺我自己死了,不是快死了,是已經死了。我的寶貝兒子沒了,我一切的希望、所有的心血都沒了,我還能活著嗎?我哭了好幾天。白天哭,夜裡哭,只要沒人的時候就哭,有人的時候也忍不住哭,有時候我從夢裡醒來,夢到兒子考了滿分,考上了最好的大學,然後抬頭看到他的骨灰盒,立刻忍不住大哭一場……”
她這麼說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阿生,連眼皮都沒有眨一眨,彷彿害怕他會突然消失。我也看著阿生,見他低著頭,眼角似乎有淚光閃動。
“那天夜裡……對,就是阿生死後第七天的夜裡……”她接著說了,“我又從夢中醒來,看著床前阿生的骨灰盒——沒錯,我們……不,是我堅持把他的骨灰盒放在了臥室的床前。我不能接受我兒子死了這個事實,只有看著他的骨灰盒才知道他是真的死了。不然……不然我就總想著該給他做飯了,該叫他起床上課了,該給他準備水果了,該給他煲湯了,該督促他複習功課做題了……”
“那些天你每天都沒耽誤做這些事啊……”阿生爸爸接完了電話又出現在門口,低沉著聲音說,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也嘆了口氣,深深地被阿生媽媽的敘述感染,內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陣酸楚。“好吧,沒錯,就算看著他的骨灰盒,我還是不相信我兒子已經死了,我還要做所有這一切!他可是就要高考了呀!”她接著說,“我計算著每一天,離高考還有三十一天,離高考還有三十天,還有二十九天、二十八天、二十七天……”她這麼數著,聲音又顫抖起來。
“好了好了,還是說說那天晚上吧。”這次是阿生爸爸打斷了她。
“是……”阿生媽媽好像從一個夢中被驚醒,又進入另一個夢中,“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看著阿生的骨灰盒。忽然,一個聲音說,‘媽媽,媽媽你別擔心,我一定參加高考,一定考上大學讓你滿意’……”
我聽了這句話,渾身一震,立刻想起阿生死去的那天我在他家樓下單元門門口也聽到了相同的一句話。我再去看阿生,阿生一語不發,還是乖乖地坐著,一如既往那些所有在長輩面前的時刻。
“那句話我也聽到了,因為我也始終睡不好,總是在深夜裡醒來。”阿生爸爸插口了,“我和你嫂子一下子都坐了起來,一齊問,‘誰!是誰!’接著……”
“不,我還跟著問了一句,‘阿生我的心肝寶貝,是你嗎?’”阿生媽媽立刻打斷了阿生爸爸的話,插口說,“接著……接著阿生就出現了……”
“阿生就出現了?”我重複著這句話,帶著詢問的語氣看向阿生,但阿生依然垂著頭,沒有看我,也沒看任何人。
“是的,阿生出現了,我兒子,我的心肝寶貝出現了!”阿生媽媽忽然提高聲調,同時加重語氣說,“他從我們臥室的門外走進來,就那麼走到床前,乖乖地看著我,又說了一遍,‘媽媽,媽媽你別擔心,我一定參加高考,一定考上大學讓你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