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晶片戰爭-Chip 6

2020/06/04閱讀時間約 43 分鐘
隔天我恢復上學,我將位子搬進教室內,沒有人說什麼,本尼的頭上還纏著繃帶,他不敢直視我,好像怕我再對他進行控制的樣子,但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經沒有那個力量了。不過連衛斯理先生都懶得來唸我為何這麼多天沒來上課,只是單純又無趣地唸著他的課文。一切好像恢復了正常,卻又好像在某些地方發生了不可逆的改變。

原本以為金包恩得到超級晶片跟製造秘密之後,會展開什麼可怕的行動,但周遭的人也都還是很正常地生活著,絲毫沒有要發生大事的徵兆。我不禁開始懷疑,金包恩是不是在暗地裡籌畫著什麼更大的陰謀。

接下來幾天放學後,我都在安之屋幫忙,安說這是父親留給我的遺產,想要還給我,因此讓我先過去熟悉。藉此我也進一步了解到,原來植物晶片可以改變植物原本對環境依賴的習性,這也是為什麼寒帶植物與熱帶植物能融洽地處在一起的原因。愛德華本來想將這成果應用在糧食栽種上,可惜還沒正式發表就過世了。

週末,我一如往常來到安之屋。
綠色螢光亮起,是凱特來電。
「小瑞克?」凱特說。
「嗨,凱特。」我說。
「你快過來診所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
「先別問,快點過來。」凱特說完就掛上電話。
「怎麼了?」安問。
「我也不清楚,凱特急急忙忙要我過去,也沒說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安拿著鑰匙從櫃檯走出來,就直接往後門走去,見我沒有跟上,轉頭說:「快點啊,還發什麼呆?」
她這一喊讓我反而讓我稍微清醒一點,趕緊跟上。

我們來到診所公寓,一樓的門已經開啟,上到三樓,看見門一樣是打開的,屋裡的光線照亮走廊。讓我不禁回想起那天崔西被控制而襲擊凱特的場景,隨著越靠近門口,我的心跳聲越發震耳地響。

「凱特?」我站在等候室中間喊。
「喔,你來啦?快點進來。」凱特從崔西病房的門口探出頭,她坐在帶有滑輪的椅子上,說完又滑了進去。
雖然看到她沒事讓我緊張感全失,但卻又升起滿腹疑惑。
直到走進病房裡我才看見,崔西坐在病床上,抿嘴對我微笑,說:「我回來了,小瑞克。」
我立即衝上前去擁抱住她,說:「崔西,我好想妳。」
「哈哈,你真肉麻。」她說。
「哪有,」我擦擦眼淚,說:「你以前可比我肉麻一百倍。」
四個人沈浸在一片歡笑中,我當然不忘向凱特抱怨她故意不跟我說清楚,害我一路上擔心得要死。

『叩叩叩。』

幾聲敲門的聲音吹散我們歡愉的氣氛,大家紛紛回頭。只見一個壯碩的男子衣服多處破洞,滿身是血倚靠在門邊,地上印著他赤腳踩出的紅色足跡,一路從走廊上延伸過來,他右手臂上有一個五公分左右的傷口,還在不斷汨汨流出鮮血。我跟凱特見狀都是一震,因為眼前的人正是強尼。

「抱歉,打擾你們歡樂的時光。」強尼說:「雖然很難為情,但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幫助?我們能幫你什麼?」凱特問。
我也有一樣的問題,我們現在只是普通人,能給他什麼幫助?但是看到他狼狽的模樣,想必發生了什麼事情,能把他搞成這樣,肯定不是簡單的事。
「金博士,他被控制了。」強尼說。
「控制?BFC中樞?他怎麼會控制自己的主人。」
「BFC中樞?」強尼說:「你肯定誤會了什麼,BFC中樞從來就不會同意讓我們去控制人類。」
我突然想起控制本尼的過程,確實好像跟BFC中樞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比較像是我繞了遠路去透過它來控制本尼而已,當時的我似乎本來就有控制別人的能力。因此強尼的這句話就像是蝴蝶效應一樣在我心裡發酵,一開始只是個小小的黑點,卻逐漸擴大變成巨大的黑洞,最後幾乎要將我吞噬。

「那之前控制要來追殺我的人,不是你們派的嗎?」我問。
「我們只去過育幼院,金博士後來發現你給的晶片只是普通晶片,也就沒再細究了。」
「這麼說控制艾倫警長傷害崔西的人也不是你們?」凱特說。
「不是。」強尼說。
「那控制崔西的人呢?」我問。
「不,那天是修女自己說要來總部的,還讓我們派車去接她,她說要讓我們用她去換取你腦中的超級晶片,但是說完她就昏迷了。」強尼說:「金博士就想正好藉機來要脅你們,但萬萬沒想到,我們都中計了。」

雖然震驚,但我想起眼前的這個人正是十年前製造車禍想要殺害我與父親的兇手,於是說:「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你?以你十年前對我跟父親所犯下的罪行,就不值得我們去幫你們了。」

「你是?」他說:「那個理查德?」
「你們不是早就知道了?」我說。
「不,我們一直以為你死了。」他看向凱特。
「這有點複雜,但,他確實是理查德,愛德華之子。」凱特說。
「太好了,金博士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強尼說。
「高興?他前幾天還無情地從我腦中挖出晶片。」
「我想這不是他的本意,」強尼說:「畢竟我們可能都被控制了。不過十年前的那件事,確實是我做的,但那是金博士的命令,如果我當時知道他可能是被人操控意識的話,或許就...」

「操控人們意志的竟然真的另有其人?」我說。
「你們看,」強尼說著舉起鮮血淋漓的右手,我這才看清楚那傷口是原來植入晶片的地方。他接著說:「如果我沒有挖出晶片,我恐怕現在還被控制著。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究竟被控制多久了,若不是剛剛我被戴普打到昏迷過去,我想我也不會清醒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現在全城的人,可能有一半以上都被控制了,我想這是因為控制者有了你的超級晶片的關係。」
「你們把超級晶片給了他?」我說。
「是的,這是金博士與他的條件。」強尼說。
「你所說的他,究竟是誰?」凱特說。
強尼對凱特說:「妳大概不記得了,十年前,愛德華的植物人甦醒研究中心,那個自稱十六歲的植物人患者。」
「是他。」凱特驚呼。
「凱特妳知道是誰?」我說。
「當然,他就是當年唯一的甦醒者。」凱特說。
「這怎麼可能,他不是一直被羈押著嗎?等等,我記得妳說過...」我說。
「沒錯,當時他用晶片控制其它植物人患者自殺了。」凱特說:「但我一直沒有跟你說的是,那天你跟柔伊也在現場。」
「我跟柔伊也在?」
凱特接著說:「你們到研究中心來找愛德華,但我們還在投資者舉辦的慶功宴上尚未回來,你們在中心等待的時候睡著了,從監視器中我們看到你在睡夢中被受控制的病患偷偷跑走要一起跳樓自殺,是柔伊在最後一刻從頂樓的女兒牆將你拉回來,但她自己卻失足掉了下去。」

「什麼?」我說:「那個人為什麼要殺我?」

「我們也百思不解。」凱特說:「那個孩子似乎一出生就被遺棄,在偏僻的育幼院受到暴力對待,重傷陷入昏迷後才被送到研究中心治療的。」
安說:「這孩子我也有印象,愛德華跟柔伊其實也把他視做自己的孩子在照顧,因此那孩子醒了之後還自稱是愛德華二世。」

「凱特,」我說:「妳覺得他會是EWD嗎?」
「現在沒有確切的證據,我也不敢斷論,但說實話,我一直覺得EWD是怪怪的。」

同一時間,現場所有人的晶片全部亮了起來,仔細看全都是來自同一個號碼,我一眼便認出來,這是EWD的號碼,沉寂了一週,他終於主動聯繫。

「不要接。」強尼說:「如果EWD就是那個人,他可能是要控制你們。」
「有一點,我相信EWD沒說錯,能被控制的只有BFC的晶片。」我說:
「目前的BFC晶片可能都被置入後台病毒了。」
「這樣看來,」安說:「可能是當年愛德華發現異狀後,在冥王星晶片裡已偷偷加上一道保護吧,否則我們應該早就都被他奪去意識了。」

「我來接,」我說:「我想確認EWD究竟是不是那個他。」
「理查德…」凱特欲言又止。
接著我讓大家把我牢牢綁在病床上,凱特在一旁準備好工具,以便隨時可以移除我的晶片。大家手上的螢光仍持續在閃爍。

我接通電話,開啟擴音,說:「嗨,EWD。」
「嗨,朋友,好久不見啊。」EWD一貫平靜的口吻。
「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都知道了吧?」EWD說:「關於我是誰的事情。」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直接挑明,彷彿我們剛剛的談論,他就在一邊聽著。我強忍驚訝,說:「你不就是個網友?」
「哈哈哈,沒錯。」EWD語氣一轉,說:「但我想,網友的遊戲就到此為止吧,我膩了。」
我向著眾人,心裡實在不想承認,但我還是說:「難道,你真的是十年前的植物人計畫中——唯一甦醒的那個人?」
「猜對了。不過沒有獎品,因為我只準備了懲罰。」EWD說。

一瞬間我想起十年前的車禍、想起母親的墜樓、想起崔西的意外、想到我的一生竟然是被這樣的一個人所摧毀、想到我們居然還曾經互稱兄弟,一起為了躲避金包恩而發生的種種...然而這一切,其實都只是他設計的遊戲。有股萬分複雜的惱怒不斷填塞進我的拳頭,幾乎要將自己的手骨捏碎。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我強壓憤怒,冷冷地說。

「我嫉妒你擁有每一個人的愛,我想只要摧毀你,我就能接收你的全部。」EWD語氣不再輕浮,接著說:「可是不管我怎麼做,他們還是會不斷地聚集到你身邊,而我,卻什麼都沒有。」

「十年前你就已經讓我一無所有了,這樣還不夠嗎?」我說。

「都怪當年柔伊多事。」EWD說:「只要你死掉就不會有後面的事了。」
「你這瘋子...」凱特說。
「嘿,注意妳的措辭。」EWD說。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當面談談,把一切都敞開來。」我說。

「談?」EWD說:「之前植入BFC中樞的後門程式,其實並沒有被發現,因為超級晶片本來就被設定能連進去。現在我有了你的超級晶片,已經可以藉此控制愛德華,讓他成為我強力的防火牆。而現在所有BFC晶片的使用者,也都將變成我的魁儡。你說,我為什麼要跟你談?」

EWD縱聲大笑,卻是極度哀戚,不知道他真正歷經了什麼,才會變得如此偏激而且病態?其他人的晶片仍在閃爍,顯然他並未放棄控制他們的想法。

「我原本的晶片並非完成品,愛德華放棄了植物人計畫,等於也是放棄了我。」EWD說:「因此十年前我與金包恩達成協議,他給我超級晶片,我則以身為復甦者告訴他關於植物人計畫的關鍵秘密。」
「金包恩為什麼要植物人的關鍵秘密?他更想要的應該是超級晶片與製程才對啊。」我說。
「他根本不在乎什麼鬼晶片跟製程,他只是一心想要救活柔伊,那個為了你而掉下樓的傻女人。」EWD說。
「柔伊?她還活著嗎?」凱特驚呼。
「她一直被金包恩藏在人體冷凍中心。」EWD說:「但是他的計畫還是失敗了,因為柔伊早就死了,死人,是不可能復生的。」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了,竟然還故意欺騙他。」凱特忍不住說。
「這樣不是很有趣嗎?十年前我就體會到,玩弄人類的趣味,那感覺實在太棒了。」EWD說:「他甚至不知道,我就是害死柔伊的人,還傻傻的被我在不知不覺中控制了十年。」
「沒想到真的是你控制了金包恩。」我說:「這麼說,他下令讓強尼來謀殺愛德華跟我,就是你控制的?」
「沒錯喔,只是早知道沒能成功殺死你,我就該直接控制強尼才對,都怪舊晶片沒辦法看到監視器以外的地方,也沒法控制同個人太久,但現在,這些都不是問題囉。」

「果然是你...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控制金博士的?」強尼突然說。
EWD說:「從我甦醒的那一刻起,他常常會來中心找愛德華,但我發現其實他只是想藉機偷看柔伊幾眼而已,於是我試著去控制他,沒想到竟然成功了,後來我還順便幫了他一把呢。」
「天啊,難道說金包恩那天在BFC中庭說的事...也是你控制他造成的?」凱特說。
「沒錯喔,雖然說是幫他,但過程可都是我在享受呢。」
「夠了!」我說:「閉嘴…」
「好吧,看來有人受不了了。」EWD說:「要不是金包恩跑到我這來鬧,我現在就可以幫你們解脫。」

「我們就是在去找他算帳的時候被圍攻的。」強尼對我說。
EWD說:「金包恩從溫室找到的時光膠囊裡知道了真相,因此想來找我報仇,但現在半個城市的人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他是怎麼樣也靠近不了我的。」
「金包恩現在在哪裡?」我問強尼。
「聖彼得療養院。」強尼說:「那傢伙也在那裡。」
「嘿,禮貌點,我叫EWD,或是你想叫我愛德華二世也行。」
「你不配這個名字。」凱特說。
「哈哈,別說我不給你們機會,如果你們進得來的話,我可以考慮跟你談談。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談?而且我心裡根本沒譜,EWD不但有了超級晶片,還控制了BFC中樞,我們現在光是要避免被他控制都得小心翼翼了,遑論突破到他旁邊?然而我還是說:「好,你等著。」說完我關閉通話。

「理查德,你為什麼要答應他。」凱特說:「你聽不出來他是要你自投羅網嗎?」
「我知道,」我說:「但我們總得試試看,如果讓他繼續控制人們下去,無法想像還會發生多少可怕的事情。」
「你有什麼辦法?他現在太強了。」安說。
「凱特,我想在腦中植入冥王星的晶片。」我說。
「那只是普通晶片,沒有作用的。」凱特說。
「試試看。」我說:「我覺得或許會有一絲希望。」
「那好吧。」凱特說:「安,妳還有多的晶片吧?」
「還有,那時愛德華留下很多,我全帶來了。」安說完拍拍身上的背包。
「那我們抓緊時間吧。」凱特說。

***

我摸著腦後的隆起,有種空虛被填滿的感覺,不過就像凱特說的,這是普通晶片,即使嚐試激發,仍然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發生,腦中也沒有像植入超級晶片時的那些影像出現。我試著凝聚意念,也只是換來腦袋的一陣發燙。
「你確定要一個人去?」凱特說。
「那裡很危險,妳們先留在這邊照顧崔西。」我說:「而且我覺得,EWD其實有話想對我說。」
「讓我跟你去吧,他控制不了我,」強尼舉起手臂,說:「我也得想辦法救出金博士。」
我想了想,說:「好吧。」
安將鑰匙拋給強尼,說:「小心點,對我的愛車溫柔些。」
「我們走吧。」我對強尼說。

路上我先用手臂晶片上網查詢了療養院附近的地形,它的建築主體位在市郊山丘的懸崖邊上,只有一條僅容一台車寬度的道路能夠上去,療養院建於十六年前,是一棟三層樓的歐式石造建築,遠遠看上去,猶如一座孤絕的城堡,居高而下睥睨著城市。

「我很抱歉。」強尼說。
「那時金包恩被控制,你只是聽命行事。」我說:「但說實話,我還是無法原諒你。」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但我很替金博士開心,你願意去救他。」
「你別誤會,我可不是要救他,我只是覺得他不該就這樣結束生命,我還得再讓他多受一點苦才行。況且,我必須阻止EWD。」
強尼微笑。

我們沒受到阻礙,順利抵達療養院,站在它的底下仰頭往上看,雖然只是個三層樓的建築,卻有種令人說不出的壓抑。午後的烏雲慢慢靠攏,山裡開始颳起了陣陣陰涼的風。

我推開大門,空蕩的走廊直通到底,盡頭門上的玻璃窗,透進一抹白光。在走廊的中間,有一條通往樓上的大理石階梯。
「剛剛這裡明明塞滿了人。」強尼說。
我沒有懷疑他說的話,顯然EWD為了迎接我而整理了一番,但沒能來得及補上走廊盡頭玻璃窗上的破洞,強風穿過破洞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一個影子閃現在走廊盡頭,霎時擋住了外面射進來的光,走廊視線因而昏暗許多,他面向我們的方向低垂著頭,因為背光看不清楚臉部,他一時沒有動作,就像個黑色雕像般佇立著。
「金博士。」強尼喊了出來。
我看到見他的手臂不停閃爍,EWD仍掌控著他的意識。
「強尼,有可能移除他的晶片嗎?」我小聲對強尼說。
「如果可以制伏他的話,我想應該沒問題。」他秀出讓我有點熟悉的折疊瑞士刀。
「金包恩,你聽我說,你被控制了,我是理查德,你知道我是誰吧?」我說。
他自然沒有任何反應,還是低著頭,但身體卻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我跟強尼試著慢慢一步步靠近他。此時突然從他身邊又撲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是戴普,他擋在金包恩的面前,做出要向前撲來的姿勢,他雙眼翻白,張嘴流淌著口水,已然是在昏迷後還被控制著。

「他們聽不見的。」強尼說:「他們交給我,你快趁機去找那個傢伙。」
「你沒問題吧?」
「快去,那傢伙就在頂樓。」
強尼說完就向前衝了出去,立時與戴普扭打在地,剛好阻擋了我與金包恩,我便趁機跑上樓梯。

經過二樓時,稍微瞥了一眼,格局與一樓相似,中間是走道,兩旁則是數間病房,但這裡的走廊沒有半點照明,走廊兩邊的盡頭也沒有採光窗,因此顯得非常幽暗,我隱約察覺到黑暗中藏有某些東西,卻已無暇細想,幾個跨步已邁向往三樓的階梯。

當我繼續爬上到三樓,眼前豁然開闊,整層就只有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房間四面有三面是完全無採光的石牆,僅有我面前的這面是由一大片落地玻璃所圍起,玻璃後面一張白色病床孤獨地放置在房間的正中央,天花板白色日光燈將整個空間照得雪亮。我湊近玻璃往內看,病床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他插著輔助呼吸的氧氣管,頭髮已然全部脫落,眼窩與臉頰深深凹陷,了無生氣,他就是EWD?但他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儘管病態讓人加速變老,怎麼看也不像是自稱十六歲的EWD該有的樣貌。

忽然我的手臂晶片亮起,我劃過接通。

「嚇到了嗎?」EWD說。
「這就是你的真面目?」我說。
「是啊,拜你父親所致,」EWD說:「喔,我是說愛德華。」
「你不是在十年前就恢復正常了嗎?」
「被法院判決羈押到這裡後沒多久,我就又陷入昏迷了,大概是晶片使用過度了吧。」EWD說:「但沒有立即取出我的晶片,是他們的失策,我藉此控制了整個療養院,更得以控制金包恩。」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你在控制人,為什麼?」我問。
「我恨大家能正常活著,而我則像是隻白老鼠,被用完後就丟棄。」
「愛德華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每個人都是你看到的那樣善良,尤其你身邊的人。他們都有隱藏的邪惡一面。」
「人不就是這樣活著的嗎?」我說:「誰都會有不得不違背良心的時候。」
「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等我把你處理掉,整個城市都將被我控制,大家都會在我的安排下活著,然後死去。」
「人不是你的玩物。」我怒吼。
「是嗎?」EWD說:「那就先讓我們好好的來玩一場吧。」

這時我才感覺到不對勁,剛剛上來得太過順利了,療養院的人都去哪了呢?但想到此時已然來不及了,背後一陣寒毛豎起,從眼前玻璃牆的倒影裡,我看見不只有我的倒影,大約還有二、三十個影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然佇立在我身後。我迅速轉身,掃視這一群人,他們都穿著醫師袍或護士服,顯然是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全都翻上白眼,彷彿無意識般。

他們堵住樓梯,那是唯一的出入口,現在要下樓已經是不可能了,我掃視玻璃牆,上面也沒有門可以進入病房,EWD竟然把自己隔離在裡面。儘管我握起拳頭,猛力地敲打玻璃,但這大概是強化玻璃吧,除了振動與發出悶響,絲毫沒有半點影響。

「你還是省省力氣,你進不來的。」EWD說。
「我不會放棄的。」我說。
我依舊不斷捶打玻璃,拳頭關節紛紛破皮。這時我注意到,在EWD身邊有台熟悉的設備,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激發超級晶片的裝置,不曉得他是從哪裡弄來的,也許是金包恩給的,但顯然他不相信別人,把自己隔離起來或許就是因為害怕激發失敗。這麼說來,他還沒激發新植入的超級晶片,他還在用舊的晶片控制人。儀器上有個時間在倒數,剛好跳到剩十分鐘。

「讓我們把十年前的恩怨做個了結吧。」EWD說。

但沒等我反應過來,三十多個人一湧而上,儘管我極力反抗,仍然很快就被抓住四肢,他們將我高高舉起。不管我如何掙扎,就是無法掙脫,就算踢掉一隻手,馬上會有另一隻補上來,我的四肢都被深深地抓出血痕。

他們一路將我抬到懸崖邊,我心裡清楚他的打算。
「去死吧。」EWD喊。

抬著我的醫護人員,開始朝崖邊狂奔,他打算讓他們跟著我一起墜崖。
結束了,我心想。

我感覺到身體騰空的漂浮感,大概幾秒呢?從這個高度墜下。
但馬上我就又被人拉住右手,重力讓手腕吃痛,並把我甩回崖邊,使我重重地撞上岩壁。我抬頭向上看,竟然是金包恩,他頭上的鮮血與汗水沿著抓著我的手臂流淌下來。
「孩子,撐住。」他咬牙說。
「你清醒了?」我說。
「嗯,」他眨眼讓我看他緊攀住一旁岩石的左手,上面露出一塊被挖出晶片的傷口,說:「多虧了強尼。」

他抓住我的地方受到血水潤滑,使我逐漸往下滑。
「博士,快點。」強尼大喊。顯然他正在獨自抵抗其他的醫護人員。

「真是感人的一刻呀。」EWD說。
我這才注意到他還在線上,金包恩聽了卻別過頭去,不敢看我。
「孩子,我很抱歉。」金包恩說:「過去對你,還有愛德華做了那麼多不好的事情。」
「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跟強尼來這裡,除了要阻止EWD,還有就是要救你,」我說:「但你別誤會了,我救你是希望能讓你接受應得的懲罰。」
金包恩轉向我,說:「好,我答應你,等這一切都結束後,我會去自首我所犯過的罪行,不管是不是在我被控制之下所做的。」
「但現在,先讓我們想辦法離開這裡。」金包恩說。
金包恩咬牙使盡全力,總算將我拖了上來,但正當我們站起身想要去幫助強尼時,一個被控制的醫生繞過空隙向我猛撲過來,金包恩見狀一把便將我推開,他自己卻在那醫生猛烈的擒抱下一起飛了出去。

他仰頭騰空飛出,離我伸出的手越來越遠,他看著我說:「抱歉了,但謝謝你。」然後留下一抹苦澀的微笑,加速墜入深谷。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金包恩這個人的溫度,卻也是最後一次。
「可惡。」我跪在崖邊,用力捶打岩石,碎石扎進皮肉。
強尼見狀也為之分神,身上多處紛紛被重擊,也逐漸被逼退到我身邊。
「該死,竟然連金博士也...沒有辦法了嗎?」強尼說完一拳揍飛一個護士。
「真是太可惜了。」EWD說:「不過沒差,反正我本來就要殺死他。」
我實在不想再聽這個瘋子說話,一把劃過螢幕將通話關閉,但隨即手臂晶片又閃起紅光。

我想到EWD已經換上我的超級晶片,但似乎尚未激發,剛剛一直在心中默算時間,應該還有三分鐘左右才會激發,如果我可以連線上愛德華,讓他們互相掃描,或許還會發生意識當機,那麼就有機會切斷這些人的控制,並阻止他激發晶片。但,該怎麼連線進去呢?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出現。
「強尼,你再撐一下,我想試試一個方法。」我說。

我像之前使用超級晶片那樣,專心集中腦中的意念,一開始並沒有任何反應,但逐漸覺得腦袋發熱,眼前變得越來越綠,猶如在眼前罩上綠色玻璃紙,而下一刻,我彷彿變成水分子在植物的維管束中快速前進。我終於懂了,這城市巨大的植物網路,已然變成一張前所未有的超級晶片,我的意念閃電般在植物間騰躍前進,傾刻間已飛梭來到愛德華的面前。

「是你,EWD。」我還沒開口愛德華便說。
他並沒有抬頭看我,依舊盯著手上的書,神情與上次見面時並沒有差異,彷彿我們只是分開幾秒而已,同時也完全看不出來有被EWD控制的跡象。
「很遺憾,我不是,而且我很後悔上次見到你時用了這個名字。」我說:「我是理查德。你的兒子。」
他放下手上的書,看向我,說:「喔,原來如此,難怪你是從冥王星網路連進來。」
「愛德華,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被真的EWD控制了。」我說:「他就是那個十年前在植物人計畫中復甦的小孩。」
「這我知道,但他並不是透過我去控制人,他只是拿我當作防火牆而已。」愛德華說。
「果然,他還沒激發從我這裡奪去的超級晶片。」我說:「愛德華,我想只要你能對他做病毒掃描,應該就可以讓他當機了,就像我之前那樣。」
「孩子,」愛德華說:「恐怕沒用,他似乎早就想到這點,已經將我的掃毒功能關閉了。」
「可惡,我該想到的。」我說。
「不過,倒還有個辦法。」愛德華說。
「喔?請告訴我。」
「你可以反過來入侵他的意識。」
「怎麼可能?有你擋在他前面我根本進不去呀。」
「這也很簡單,只要毀掉我就行了。」
「這怎麼可以...」
「孩子,沒事的,你必須守護的,永遠應該是還活著的人。」
我想了想,說:「那我應該怎麼做?」
「不管什麼晶片,都需要動力源,像你們這樣的活體,自然是靠被植入的生命體本身所提供的能源,而我,就僅僅只是單純的電力而已。」
「你是想讓我切斷你的電源?」
「沒錯。」
「但我該如何辦到,我現在根本不在BFC總部,一時也不可能到得了。」
「你現在已是這城市植物網的其中一小塊晶片,但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任何一塊。你發現了嗎?到處都是你的武器。」
是的,我可以感受到每一處植入晶片的植物所傳遞過來的訊號。但是要作為武器,可能還是有點困難。
愛德華似乎看出我的懷疑,說:「你知道植物晶片可以改變植物生長的特性吧?」
「我知道,這個我有聽安說過,」我說:「莫非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控制它們嗎?」
「完全正確。」
我快速搜索BFC總部內距離愛德華最近且植入晶片的植物,結果是在頂樓的溫室。一個想法如流星劃過腦海。
我說:「我想我知道了。」
愛德華微笑,然後繼續端起他的書。

我回到崖邊,只聽見強尼喊:「你有什麼辦法?」
「沒時間解釋了,但這次,你得再撐久一點,而不是一秒。」我說。
強尼根本也沒有時間去疑惑我所說的話,他左一拳,右一踢,完全無法停下來,而且開始有山下被控制的民眾沿著馬路來到療養院,距離我們被推下懸崖,恐怕只是遲早的事。
屏開雜念,我再次凝神,讓意念鑽進綠色隧道,我來到BFC總部頂樓的溫室,意念竄入那株最大的熱帶藤蔓,我刺激它吸取周遭的植物來作為養分,藉此快速生長,無數條新生的藤蔓迅速蔓延展開,我集中數條手腕粗的藤蔓往入口前進,猶如數十條匍匐在地上蛇行的巨大森蟒,牠們在溫室入口處互相撕咬並糾纏在一起,最後一舉擠爆入口的玻璃門。
我讓藤蔓繼續向中庭延伸,直到觸及雲端中樞的玻璃外罩,藤蔓開始包圍,猶如蟒蛇已抓到獵物,不留餘地的收縮纏繞,直到外罩終於承受不住壓力,應聲碎裂成無數塊細小的玻璃碎片。
接著我再伸出另一條手腕粗的藤蔓,盤旋捲起中樞黑盒子開始往上拉。

我同時一邊連線進入愛德華的意識裡。
「我想就快要成功斷電了。」我說。
「做得好,孩子。」愛德華說:「雖然我不想說謊,但我還是要說,我等這一刻很久了。」
我不禁為他的幽默感莞爾。
「金包恩墜崖死了,如果你之後見到他,請幫我跟他說,謝謝他最後一刻救了我。」我說。
「老金啊,我虧欠他太多了。如果沒有我,或許他跟柔伊就能在一起。」
「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我到最後一刻都還是相信他的,」愛德華說:「我知道那個脫序的他不是真正的他,他或許在努力抗拒著,或許有他的盤算,但我相信總有一天真正他會回來。」
「我想,他確實回來了。」我說。
愛德華的影像開始閃爍、模糊。藤蔓拉得十分緊繃,有可能隨時要斷裂。
「孩子,很高興看到你長大了。」愛德華說。
「我也很高興還能見你最後一面。」
「記住,只要做真誠的自己,就沒有人能擊倒你。」
「嗯,我知道。」
「那麼,再見了。」
「愛…」

我話還沒說完,撕裂聲連串響起,黑盒子底部的電纜逐一斷裂,藤蔓也同時在加速崩解。最後藤蔓完全斷裂,愛德華的影像瞬間消失,黑盒子被騰空拉起,向上飛出十多公尺高後,重重摔落地面,所幸裡面的頭顱並沒有被撞出來,但卻流出許多淡藍色的液體,在中庭漫延開來。

我的眼眶再也擋不住潰堤的淚,愛德華終於得以安眠。
「再見。」我說。


EWD失去防火牆,轉瞬之間我就來到他的意識裡。
「竟然被你破壞掉防火牆了。」EWD說:「那可是你父親啊。」
「愛德華是完全支持我的作法的。」我說:「EWD,你快住手。一次操控這麼多人,會要了你的命的。」
「都十年了,你覺得我還在乎多這一刻嗎?」他說。

「難道你想要帶著怨恨而死去嗎?」我說。
「只要你死,我就不會有怨恨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聲。
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強硬地把我推出EWD的意識。我看看時間,心想:糟了,我忘記他的激發器正在倒數,竟然還是錯失了機會。

主意識退回到懸崖邊,我跟強尼看著眼前的魁儡們一個接一個軟倒,最後一個人在強尼的拳頭還沒碰到時就已經往前頹然撲倒,強尼還出手去扶住她才不至於讓她臉部直接撞向地面。

「成功了?」強尼說完慢慢放下手邊扶著的護士。
「恐怕沒有,」我說:「BFC的雲端中心是被我摧毀了,但那並不足以破壞EWD的晶片。」
「那怎麼都倒下了?」強尼看著宛如屍橫遍野的周遭說。
「他已經成功激活超級晶片了。」我說:「這恐怕只是個過渡時間。強尼,我想我們最好快點跑。」

我跟強尼發足朝通往山下的馬路奔去,但才跑離懸崖邊不遠,我就發現散亂癱倒在地上的人們,身體開始慢慢抽動,然後以極不協調的姿勢,紛紛又重新站立起來,他們踩著沈重的步伐往我們逼近,有的人即使腳受傷了,用爬的也要向我們靠近,十分駭人。

這些人跟剛剛被控制時有很大的不同,他們好像沒有之前那樣的動作靈活,而且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樣翻白,而是充滿怒氣地直視著我們。

我想起來之前我控制本尼的時候,可以清楚感受到被控者的痛覺。眼前這些被控者經過剛剛與我們的打鬥,或多或少都帶了點傷,難道這些痛楚全都讓EWD接收去了?

很快就證實了我的推測,受傷的被控者紛紛再度倒下,只留下沒受傷或是輕傷的人。

看來他的晶片升級後,最大的差異是除了有難以跨越的防火牆之外,便是不需要再仰賴城市的監視系統來控制人,以前被控制的人在失去自我意識的同時也會失去感官知覺,因此控制者也會看不見,故而必須透過監視器的輔助來加以控制人,而現在EWD透過被控制者的眼睛便能清楚看到眼前的實際景物,但拿到感官知覺的副作用,就是痛楚也會傳遞回控制者的意識自身。雖然EWD激發了我的超級晶片,卻得到了這樣一個副作用。

不過望著山下不斷湧上的人潮,我心想要將這些人全部打倒,仍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
我們前後的路很快地就被人群阻斷,我與強尼背靠背站著。

「強尼,我有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我說。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賣關子。」強尼說:「算了,先說好的。」
「好消息是,EWD承受不了太多被控制者的痛覺,所以只要我們下重手打得他們叫媽媽,他就無法再控制那個人。」
「這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壞消息呢?」強尼說。
「壞消息就是,我們應該打不完整個城市的人。」
「看來今天得死在這了...」強尼說。

「不,我想,我們還是有希望的。」我說。
「都這樣了哪還有什麼希望?」強尼說。
「EWD快死了,我剛剛進入他的意識時,有接收到他的生命跡象,我想他這十年來過度使用晶片的控制能力,身體的負荷已經到達極限了。」
「這太好了。」強尼說。
「但前提是我們能撐到那時候...」我說。
「只能拼一拼了,小子。」

***

我已經搞不清楚身上的血是從哪個傷口冒出來的,或是是來自被控者的血。強尼也是一樣,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手上握著瑞士刀,刀尖已然微微彎曲,我們一開始都不想太過傷害這些被控制的人,但到後來實在無法不採取更激烈的手段,他拿出刀子試圖取下他們的晶片,就算失敗也能產生痛覺讓EWD放棄控制。

只是,遠遠不及人群聚集的速度。沒多久,我跟強尼被逼到療養院前廣場的一棵老樟樹邊,大批人群繞著樹將我們包圍, 形成一個只剩下五公尺直徑不到的圓圈。不過此時被控者們反而放慢了腳步,我彷彿可以看到EWD正在品嚐我們的恐懼與他這最後的勝利滋味。

真希望附近有植入晶片的植物。
我心裡這樣想著,然而剛剛我早已搜索過附近,距離我們最近的晶片植物,遠在五公里外的山下,想來愛德華的植入策略,似乎是到有住人的城市邊緣就停止了。
「早知道這樣,剛剛就爽快地死去就好了。」強尼說。
「不要放棄啊。」我雖然這樣說,卻還是沒有半點主意。

這時一陣騷動從人群後方傳來,不斷有人被拋飛起來,一個黑影排山倒海往我們而來。

「竟然還有這種怪物嗎?完了。」我說。
強尼看了一眼,居然笑了出來,接著說:「他總算醒了。」
戴普沒一會功夫便殺到我們身邊,他沒有說話,滿頭鮮血昂頭挺立在我們面前,猶如一夫當關的猛將。他手上的晶片也已經被挖出,想來是強尼做的,只是他本來就在昏迷,所以晶片被取出之後就沒了意識,應該是到剛剛才甦醒過來。

我靠上樟樹,突發奇想,我手臂上不是還有一片晶片嗎?如果可以植入後面的這棵樟樹,或許還有機會。之前在安之屋剛好有學到一些植入的基本技巧,只是我無法確定我手上的晶片,對植物來說是否適用。
我抬頭往樟樹的頂端看去,決定死馬當活馬醫。

「強尼,瑞士刀借我。」我說:「我要爬上樹。」
「你想到辦法了嗎?」強尼問。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都這時候了,試試看也無妨。」

強尼將瑞士刀甩給我,勉強擠出笑容,然後雙手握拳抬到胸前,做出攻擊準備,並對戴普大聲說:「戴普,就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戴普突然搥胸發出猩猩般的怒吼,霎時間被控者為之震懾,紛紛暫停了動作。

我趁機攀上樟樹,採三點不動一點動的原則不停歇地向上攀爬,植入必須是在樹體主幹的中心維管束部位,但由於樹的底部太過粗大,我一時不可能挖到那麼深,唯有爬上樹頂,從最新嫩的部位下手才行。
手腳並用下,我想像自己是一隻猴子,在枝枒間攀拉垂盪,朝樹頂而去,樹下開始傳來打鬥的聲音,還不時有人撞上樹幹,幾度搖晃得我差點重心不穩而摔落。

好不容易來到十多公尺高的樹頂,我先忍痛挖出手上的晶片,然後再切開樹頂主幹最新生長的部位,一股樟樹特有的薰香隨之飄散而來,這倒是令人精神一振。接著按照安教的方法,我小心翼翼將晶片嵌入維管束中心。

「成功了嗎?」強尼在底下大喊。
我從樹頂往下看,但有太多枝葉阻擋視線,以至於無法看見強尼與戴普,只好對著樹下大喊:「我想快了,你們再支撐一下。」
然後只聽見強尼說:「我快不行了,戴普,我們也上樹吧。」
我心想,剛剛不是有人嚷著要下地獄嗎?怎麼上樹來了。
接著一陣劇烈搖晃,強尼與戴普紛紛攀上樹來。EWD大概沒爬過樹,被控制的人一時沒辦法爬上來,但緊接著他們便開始猛力撞擊樹幹,一個接一個,痛到倒下就由另一個人補上,源源不絕。

透過意念,我能感受到晶片,但丟出訊號後樟樹仍然沒有反應,果然還是不行嗎?心想或許安會有辦法,於是我打了通電話給她。

「嗨,安」我說。
「小瑞克?」安說:「這不是你的號碼。」
「這是我腦中晶片的號碼,但現在沒時間解釋了。」我說。
「怎麼了?你聽起來很糟糕。」
「確實不能再糟了,」我說:「安,你聽我說,我把原本在手上的晶片植入到植物身上了,這能產生跟植物晶片一樣的功效嗎?」
「直接更換應該是不行啦,」安說:「不過,只要更新裡面的韌體就行了,冥王星晶片本來就是給植物用的,要給人用都是先重刷過韌體後的。」
我感覺到出現一絲曙光,說:「快告訴我怎麼刷新韌體。」
「很簡單啊,你拿回來安之屋,我幫你用。」安說。
「都火燒屁股了,請妳別開玩笑好嗎?」
「這很好笑嗎?」安說。
「我們現在被數百個受控者團團包圍在一棵樹上,別說去安之屋了,要下到樹下都有困難了。」
「天啊…」安說:「對了,你說你是用腦中的晶片跟我聯繫的,也就是說...」
「對,腦中晶片作用了,但不像之前超級晶片那樣神通廣大,我現在只能控制植物跟上網。」
「那你可以試著連線到最近的植物晶片去拷貝韌體過來嗎?」安說。
「喔!原來還可以這樣啊,那我大概知道怎麼做了,謝啦。」我沒理會安的回應,快速掛斷電話。

意念帶著我飛馳到五公里外的一棵榕樹。我將它的晶片韌體拷貝到樟樹上。沒多久,樟樹植入晶片的傷口開始癒合,成功了。

接下來我讓樟樹開始快速生長,隨著它的生長,我的視野也越來越高,已經超過了療養院的屋頂。
樹下的撞擊力道也越來越微不足道,因為樹幹越長越粗,幾乎要是原來的三倍大了。
強尼與戴普緊抱著逐漸變粗的樹枝,戴普依舊面無表情,強尼則是滿臉驚恐地抬頭看向我,說:「你這是在施展什麼妖術嗎?」
我微笑,然後說:「是啊,可惜只有這一棵樹能用。」

稍微冷靜下來後,我開始連線上城市裡的每一株晶片植物,利用它們的特性,控制並困住被控制後持續往山上來的人。同時我在山下的道路入口處,築起了一道高聳厚實的玫瑰刺牆,這才總算控制住了上山的人潮。然而在山上除了倒下的人,大約還有一百人左右。

腦中電話再度響起,是安。
「臭小子,掛我電話?」安劈頭就罵。
「哈哈,抱歉啦,情況緊急。」我說。
「算了,不跟你計較,怎麼樣了?」
「托您的福,計畫成功了,暫時阻擋了EWD的攻勢。」我說:「但我沒把握還能撐多久。」
「凱特診所這邊緊緊包住的植物外牆,是你弄的?」
「沒錯,我擔心EWD會轉而對你們下手。我不只用植物包圍了診所,還包圍了雪倫家與育幼院。再麻煩妳跟他們說明一下了。」
「沒問題,那你保重。」安說。
「嗯,我又有新的主意了。晚點聊。」我掛上電話。

現在,我將樟樹的一根枝幹朝療養院三樓延伸出去。
樹下的被控者開始疊羅漢,漸漸逼近我們所在的高度。

「他們上來了。」強尼朝我大喊,接著說:「你還有什麼妖術快點一次施展出來吧。」

我讓樟樹橫生出許多新枝,阻斷他們上來的路徑。同時長向療養院的樹枝已然觸及屋頂,我向強尼大聲說:「快,跟我來。」

我們三個人,在離地將近二十公尺的高度,上演行走獨木橋的秀,下面雖然沒有鱷魚,卻聚滿了宛如喪屍般的觀眾,而他們可絕不會比鱷魚溫柔。

***

好不容易我們跳上療養院屋頂,我從網路上找到的療養院平面圖來看,這裡顯然已被EWD整修過,他大概為了徹底將自己的病房隔絕,把通往頂樓的階梯與通風管道打掉了,但這卻在此時幫了我們大忙,樓下的喪屍們因此無法上來頂樓,不過我們也無法下去。

強尼與戴普遍體鱗傷,並肩頹坐在地上休息,這時我才發現他們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到處是滲著鮮血的傷口。只是我也還沒能閒下來,我不斷控制樟樹長出新的枝枒,阻擋企圖走過獨木橋過來的人。

「我們被困在這了。」強尼說。
「至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我說。
「那傢伙就在我們正下方。」強尼說:「他會不會突然打破天花板衝上來?」
強尼糟糕的幽默感使我嘴角難得微微上揚,說:「我想他連下床都有困難。」
「等等,」我說:「他就在我們下面,但是他也需要空氣,不可能將自己完全隔絕。」
「所以?」強尼疑惑。
「我看過之前的平面圖,應該會有類似通風的管道在附近,可能是被EWD掩蓋起來了,幫我找找。」我說。

我們三人在空曠的屋頂四處尋找,但其實一眼望去就能清楚看到,屋頂上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強尼說。
「不對,」我說:「他一定也有想到這點,所以在改造療養院的時候做過變動了,但再怎麼說,他要活下去就需要空氣。」
我比較原本的平面圖,走到被移除的階梯位置,沿著地板上敲打。起初都是實心的聲音,驟然一個較為清脆的迴響傳來。
我激動地說:「在這裡。」
「但是我們赤手空拳的,也不可能敲破水泥啊。」強尼說。
「你忘記我會妖術了嗎?」我說。
我讓樟樹延伸一段細小的枝枒過來,從強尼後面輕拍他的肩膀。
強尼嚇得往前跳,直說:「拜託你可別在晚上對我這樣做,我可能會心臟病發作。」
「好啦,不過還是要麻煩你幫我在這塊地板上鑿個小洞。」我將瑞士刀甩回給他。
「這個簡單。」強尼說。

他用瑞士刀在地板賣力鑿刺,總算弄出一個小凹陷,抬頭對我說:「這樣行嗎?」
我看了看,應該可以了,於是我點點頭,示意他讓開。
樟樹的細枝開始往地上裂開的縫隙鑽,侵入一段深度後,我就讓樹枝膨脹,將裂縫擴大,沒多久,我們已能看見縫隙下方穿透上來的白光。這塊後來補上的天花板並不是非常厚,我讓樟樹持續長大,天花板受到擠壓持續崩解,幾分鐘後,一個人可以通過的破洞,已然出現在眼前。

「太厲害了。」強尼說。
「別高興太早,」我說:「這下面是EWD的密室,就算我們能進去,卻也是出不得。」
「那還不簡單,我們下去把他揍昏就行了。」強尼說。
「他本來就是在昏迷中了,你是要怎麼把他再揍昏?」我說:「他可是一直在昏迷狀況下用潛意識控制著人呢。」
「看來他也會妖術啊。」強尼說:「還是我們殺了他呢?」
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有想到這個方法,現在要殺了他可以說是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但是我的道德心不允許我這樣做。
於是我正色說:「這不是個好選項,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得先下去看看。」
「你去吧,這洞口太小,我跟戴普過不去,我們就在這邊守著。」強尼說。
「也好,萬一下面有狀況你們也能夠幫我逃上來。」
「小心。」強尼說。

我攀著往下延伸的樹枝,進入到天花板夾層,頓覺空氣變得十分清新,這裡果然是他改造後的通風管道,只是這管道完全用水泥做成,而且故意做得十分窄小,但數量很多,密集分佈在三樓的天花板裡。

此刻我也發現到,晶片植物的控制存在距離的限制,從主幹到這裡似乎已經到達極限,因此樹枝還未觸及地板就已停止了生長,距離地面還有大約二公尺的高度,我只好一躍跳下三樓病房的地板,我站穩後看向EWD,他安靜躺著,看上去就只是個很普通的熟睡中的病人,完全看不出來他正在操控著數千人以上的行動,而且隨時能讓這些人失去生命。

這時玻璃牆外已又聚滿人群,他們擁擠、拍打、叫囂。雖然我知道那是強化玻璃,但難免我還是有點擔心它會被撞破,手心滲出細微的汗水。

外面的人群肅然安靜下來,全部朝我怒視,我刻意避開他們的目光,繼續慢慢往EWD前進,腦中電話響起,不意外,是我以前的超級晶片號碼。

我接通電話。
「真沒料到你竟然能闖到我的病房裡來。」EWD說。
「快住手,EWD。」我說:「讓我跟凱特幫你治療,或許還有痊癒的機會。」
「不用你多費唇舌,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得很。」
「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你逃不過法律制裁的。」
「法律?」他說:「我能控制任何人,我就是法律。」
「但你現在卻控制不了我。」我說:「你阻止不了我拔掉你的氧氣。」
「你敢的話,倒是試試看呀。」
他說對了,我不敢,我只是想先利用言語威脅他,不過我也不存任何他會答應投降的希望。
「你很聰明,」他說:「把所有能讓我威脅到你的人都用植物保護起來了。」

「但你有個致命的弱點。」他說:「你不忍心看別人死。」

『碰,碰,碰。』

病房外的人開始用頭去撞玻璃牆,力道之大使得玻璃牆產生劇烈振動,他們在撞擊的同時,眼神依舊怨毒地瞪視著我,許多人的額頭開始破皮,鮮血撞在玻璃上, 飛濺得到處都是。沒多久玻璃牆已染上點點鮮紅,宛如拙劣的紅色潑彩作畫。
「你快住手,我知道痛覺會傳給控制者,這麼多人,你承受不住的。」我說。

EWD如果就此死去,我倒也不覺得怎樣,在我心中他就算死一萬遍也不足惜,只是這些被控制的人都是無辜的,我想要拯救這些人,但我也不願殺了他來弄髒我的手。我痛恨又被他說對了。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我說。
「去死。」他冷冷地說。
「如果我死了,你就願意放過這些人?」
「沒錯。」
「好,我答應你。你先停下來。」
外面的人紛紛癱軟倒地,只剩下沒受傷的人還站著。
我掛上電話,爬上伸進房間的樟樹枝,回到頂樓,強尼與戴普見到我出來,靠了過來。強尼說:「怎麼樣了?幹掉他了?」
「強尼,」我說:「請你不要管我現在要做什麼,只要相信我就是了。」
「又發生什麼事了?我現在去把他捏死不就得了。」
強尼說完作勢就要鑽下去坑洞裡,被我一把抓住。
「不要再讓你們的手沾上血腥了。」我說:「你們留在這。」
說完我就跳上屋頂的樹枝,快速地回到樟樹主幹上,然後我慢慢往下爬,底下的人群自動讓開一個空間給我落地,我繼續往前走,來到懸崖旁邊。
「小子,你不要亂來啊。」強尼在屋頂上對著我大喊。

我面向崖底,眼睛直視前方,背對著強尼與上百雙盯著我的眼睛,我揮手向強尼道別,然後一個縱身躍入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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