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空間本是要取名「坤伶」的, 為著「乾坤」及「合二而一」之意。後來,不知是誰提出,這兩個字顯得「英雄氣短」,反倒是空間更應該罩住人們的「兒女情長」。「紅」字就是這麼來的——有「紅燭高照」、「紅紅火火」,也有「綠肥紅瘦」的意思。
在很多人眼裡,「紅伶」遙不可及;在Mandy眼裡,「紅伶」逐漸變成向外看去時的那道縫隙。
第一次進入「紅伶」,Mandy就在鮮豔色澤的環繞下周身溫暖了起來。正如「紅伶」的承諾,它把賓客帶進了夜上海的時光隧道,它是盛滿了昂貴藝術品的遊廊,每一面牆都漫溢出劉過的那句「白璧追歡,黃金買笑。」可是,「紅伶」的空氣卻是冷的,冷中透著高不可攀的香氣。人類在為自己鑄造餽贈的時候簡直可以鬼斧神工。越是低身俯就,越是甜香撲鼻,越會激起相反的情緒。正是這種恰到好處的清而不膩、傲卻不僻,能碰撞出一種莫名的衝動。忽而,Mandy聽到朗朗笑聲,跟著有高雅的小提琴聲悠然飄來。面前滑過一張張男人的面孔,他們並不為Mandy所熟悉,卻好像都認識Mandy一般。其實,Mandy一驚,這才是「紅伶」的魔力,它能帶你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似曾相識的時空,那裡時空更簡單,音樂更綿長,舞蹈更奔放。那之後,Mandy也鮮有機會再去。只是時隔很久的這次,立即像個巨大的黑洞,讓她莫名地換上了淺綠色的旗袍。
踏入「紅伶」的時候,Mandy有點戰戰兢兢。進門處老遠就看得到的那幅巨大的壁畫直直衝著她,畫上的女人帶著軍帽,上身僅「圍著」一條紅絲帶,一臉的不可一世。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這個女人總會從門縫裡對望過來,香豔和軍旅糾纏著,透著挑釁。
今天在「紅伶」當班的人似乎正期待著她的到來。兩扇門緩緩打開,舊上海的感覺灰飛煙滅,只剩下壓迫與暴露。兩邊牆上依舊嵌著「歡」與「笑」。「知音者少」,突然莫名的孤獨在她的心裡熙來攘往。雖然從來不求覓知音,也並不相信有「知音」存在,她唯一希望的是能與女兒重逢、不追溯過去,僅從當下開始,而邱灝雯正好出現。至此,Mandy確實在心中產生了一種傾訴的衝動,她想把自己經歷的一切都告訴邱灝雯。若有不測,邱灝雯和她的筆能至少記下這些故事。環視「紅伶」四周,那種「熟悉」的感覺,不知道是夢中還是在哪裡似曾相識的神秘力量彷彿一直吸引著她向前走。
伶人從未有過很高的地位,只不過是為別人取樂的玩物。Mandy從不覺得自己是個「紅伶」,把玩在他人的手中。她從來都質疑整個社會加在伶人身上的不公與責難,殊不知,被他人取樂也可以是將他人的樂捏在掌心,任由自己逗弄,不顯山露水,一切卻盡在掌控。Mandy也從來不向熟客多問一個字,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就走了進去。暗黑的空間裡並沒有熟客的身影。Mandy被眼前一個瘦削的身影領到側邊一個房間。走進房間的玄關,Mandy注意到玄關裝飾牆上紅漆雕著《金瓶梅》的插畫,一個個人物雕刻筆法飽滿,在紅漆的襯托下,將人的情慾在玄關處就撩撥得呼之欲出,再冷冽清高的空氣也溫潤如春。但是,從玄關看過去,依舊看不到房中的人,Mandy下意識地敲了一下開著的門,還是沒有反應。
奇怪!女人的本能告訴她應該立即離開這個地方。剛回身,一個男子從身後一把捂住了Mandy的嘴,另一隻手勒住了她的脖子。
Mandy的第一感覺是自己的眼睛似乎要迸射而出了,完全無法呼吸,恨不得渾身都成為能出氣的孔。她用盡全力想要掙脫,但是這個男人的手勁非常大。此時,Mandy既看不到身後的男人,也無法張嘴說出一個字,蒙蒙地跟自己一再發軟的身體掙扎著。搶劫?Mandy顫抖著把晚宴手包扔到了離自己一段距離的地上,可是,男人並沒有放手。Mandy的頭開始變得沈重起來,眼前也出現了陣陣白霧,作勢向她壓過來。剎那間,她彷彿喪失了記憶,頭垂了下去。沒想,頭垂得突然,猛地一下碰到了一塊冷冰冰的東西。是手錶?Mandy拼盡全力從堵住的鼻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了瞬間的精神,不曾想,這個男人手腕上的表竟會給她一個奇妙的機會。
雖然僅一剎那的時間,但是月白色的錶盤襯著房間的燈光分外突出了數字12下面那兩個紅色的字——「八一」。
這兩個字,簡單的三筆,筆畫中充溢著紅色,可能像極了Mandy被憋得通紅的臉。這兩個字印刻在了腦中,無法抹殺,她眼下只有一個念頭——這塊表她認識!
Mandy卯足了勁將兩只手都抓向這只表的錶鏈,十個手指深深地嵌入這塊八一表和男人剛勁的前臂之間。這似乎很湊效,說時遲那時快,男人就勢將Mandy推出了一米的距離,另一隻手從高處劈下,直打到Mandy的耳根處,可是,還沒等他再將她抓住,Mandy已經跌跌撞撞地從走廊跑進了「紅伶」的舞池。
Mandy是聰明的,在舞池中的躲藏就好像是混入大眾賭場一樣,追隨者很難真正地找到她。也有人將「紅伶」稱作禁殿,進入「紅伶」的人也都好似身處禁地,小心翼翼地按捺著如火山將要噴發的慾望,享受著周遭克制而懷舊的情緒,而在禁地中的「打破與衝撞」才是人們朝思暮想的放縱。如果遇到瘋狂的賭客或者追打的頑主,不超過三十秒便會被魁梧的保安制伏、帶走。
一閃進「紅伶」舞池搖曳的燈光下,Mandy就將披在旗袍外的披肩扔掉,跟著旋律鎮定地旋轉。有幾個男人伸手捏了她的屁股,她笑著上前藉口出門一起抽煙,輓著其中一個男人來到了門口。「我被搶劫了,能不能借給我一點的士錢,大哥你可以給我卡片,我改日還你。」Mandy話音未落,這個男人已經把一張五百元澳門幣和名片塞到了Mandy手裡。這時的她,一看到有Taxi,便瘋了似地跑過去,攔住,十分鐘後,她又回到了四季酒店。Mandy也知道這是一步險棋,但她卻一定要走。
之前離開的舊房間空無一人,門掩著,床上的卡片不見了。Mandy本想再走進幾步到房間裡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線索,但靜悄悄的房間和半開的門卻讓她背後陣陣發麻。此時的她,頸部生疼,乾咳了幾聲,喉嚨的撕裂感令她越來越大口喘著氣,而口鼻處的緊繃感似乎更是在告訴她,「八一表」想讓她永遠閉上嘴巴!
「知音者少」這四個字又再次浮現在Mandy腦海,今天,果然就是今天,不能再等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走出了房間,拿出電話打給了邱灝雯。
邱灝雯一邊聽一邊瞪著眼睛,端著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少時,邱灝雯緩過神來問道,「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把你噤聲?你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東西嗎?還是你看到過什麼?你的那個熟客是誰啊?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一連串問題讓她感覺自己現在就是在採訪猝死前的夢露。
Mandy長出了一口氣,走到了窗前。
她的公寓在黎明前被柔和的月光披上了一層銀灰色。落地窗中切出了Mandy的身影。窗邊有一張桌子,桌上的東西讓邱灝雯無法判斷這是一個性工作者的公寓還是一位作家。雪白的桌子配著銀白的Mac Book,桌子與牆接觸的地方有層次地擺了三排指甲油,任何一個色度的顏色都位列其中。
邱灝雯有一點激動,甚至一下子忽略了窗邊出神的Mandy。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這麼全的甲油收藏。這時,Mandy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很多人覺得我們做指甲是為了吸引客人,有一部分是,但是我卻不是。做我們這一行的,看過的太多,經歷過的也太多,非常容易什麼都看穿了,也看破了,得過且過。當然,」Mandy伸手撫摸了一下漸漸不再泛紅的臉頰,上海灘式的小捲髮被輕輕撩起,「也受到過各種各樣的傷害。肢體的、言語的,有形的、無形的。但是你知道我們唯一不會『被傷害』的地方是哪裡嗎?」Mandy在淡淡的月光下伸出雙手,低眉而視,「是指甲。在我心裡,指甲是唯一一處不會被他們碰到的地方,即便我被傷害得再多,他們也不會接觸到我的指甲。」
Mandy的指甲一直修得不長也不尖,完全不是邱灝雯反感的那種假指甲。Mandy的指甲精心裝飾過,在陸軍俱樂部見到的那次是和田玉色的底,側邊畫著小花,無名指上的小花旁邊鑲嵌著一顆水鑽;今天的指甲是清一色的薄荷綠,綠到好像稀釋了一百倍的蒂芙尼藍。
「哇!」邱灝雯想說自己從未聽過這樣的見解,驚詫之餘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於是問道,「那你究竟為什麼打給我?」
「知音者少啊。」
Mandy話音未落,邱灝雯抬起眼,彷彿在說,這只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怎麼你就如此肯定我是你的知音呢?Mandy半扭過身來,看著她,也彷彿讀懂了她無聲的言語,說道,「知音,就是我想讓你知道我的聲音。是時候了。」
她們兩人都停在原處沒有動彈,但邱灝雯卻好似突然捧著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包袱,這個包袱她期盼了好久,誰想會以這樣的方式到來。正想著,手機鈴聲將她從遐思中拽了出來。
邱灝雯將手機掏出來一看,先是一驚,原來已經凌晨五點了,然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電話拒接了——是高霓打來的。她並不知道高霓去了哪裡,以為高霓睡不著覺,直到凌晨五點才想起來打電話看看她是不是還在跟老範鬼混。
「誰啊?」Mandy問。
「我的一個朋友,可能睡不著吧。」
「你不接她電話嗎?這個時間打電話是不是有事?」Mandy頓了頓,「你想做我的知音嗎?不好意思,我似乎一直都沒有問過你,你是作家,不要我這邊一廂情願就是了。」
「至少,我願意從『知道你的聲音』開始。」
「你知道我從這窗子望出去看到的是哪裡嗎?」
邱灝雯起身到那兩扇落地窗前張望,依舊昏黃的街燈籠罩著狹仄的街道,既看不到蛇蟲鼠蟻,也沒有任何魑魅魍魎。但是有著一條稍寬的馬路,馬路另一邊是黑沙環。Mandy順著邱灝雯的眼神看過去,贊許地點了點頭,「沒錯,那裡就是我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