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按:本文原載於一九九八年九月號 《聯合文學》,為長榮寰宇文學獎決審評文。)
公路旅行,就是大段大段的時光都在路上。眼前所見就是擋風玻璃前不斷流逝的景象。(攝影:舒國治)
在閱讀多達一百多篇的「長榮環宇文學獎」決審作品時,我發現我自己不自覺地在尋找某種作品,那是一種vintage traveler’s voice,一種老練的旅行者的聲音。
就像那些偉大的旅行作品一樣,那裡頭有一種滄桑世故的味道,也許他所見的世界已多,奇景妙觀未必能引起他的贊歎,他的身影走在一般人不易也不願行走之地,因而顯得特別巨大或特別渺小。他的作品本身應當是紀實的,不錯,這正是旅行文學的根本,不然豈不是變成了<格列佛遊記>?或者成了漫天大謊的<福爾摩啥>?作品也應有經驗轉化成思考的層面,不然和公式的船長日記或飛行紀錄又何以別?
我想像中有兩種旅行文學作品,一種也許可以稱為「硬派旅行文學」(hard-core travel narrative),像是當今最後的偉大探險家威福瑞.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的作品,或者像是最近台灣有譯本的《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的作者Jon Krakauer,他們的文學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先有了偉大的旅行;另一種也許我們可以稱為「軟派旅行文學」,它以敘事文學為主,但敘事中包含了一場引人深思的旅行,這場旅行也許沒有那麼超凡入聖,但觀察本身卻見人所未見,旅行家Jan Morris或是最近紅遍英語世界的Bill Bryson,可算是這樣的作品。
威弗瑞·塞西格爵士,20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探險家和遊記作家之一。1934年他加入服務蘇丹的一個組織,從此愛上了沙漠,在非洲大陸和阿拉伯地區雲遊,並以他的旅行見聞寫下了《沼地阿拉伯人》等經典遊記。
不管是出生入死的搏命旅行文學,還是內斂深刻的異世界反省者,他們的旅行其實都不輕鬆,都不是休閒(以便能投入再生產)或尋歡(不管哪一種)的觀光客之旅,他們大都是意志堅定的尋覓者,追求內在或外在答案的人。
懷著這樣的想像,當我讀著這些決審作品時,委實吃了一驚,因為台灣的旅行文學還不是這種面貌,作品中還有很大的比例是來自參加旅行團的觀光客,就算中間有若干自助旅行者,他們對旅行的了解和體會顯然也才起步。我想了一想也就釋然,台灣海禁初開,旅行者也才開始摸索呢,旅行文學傑作的譯介也才萌芽,初期的創作文學稚嫩好笑,又何足病?如果我們看到這一百多篇文章所覆蓋的地理範圍之廣,豈不是又令人對未來的旅行敘述充滿著期待。
用這個觀點來讀這次的得獎作品<遙遠的公路>,就覺得加倍的珍貴,因為這篇作品鶴立雞群般地成熟,完全是一位老練的旅行者的聲音;作者顯然見聞已多,深知「在路上」的滋味,他不是一個初入大觀園的獵奇者,相反的,他知道的東西太多,卻說得很少,處處流露出意溢於言的低調來。
舒國治認為旅行是什麼?再沒有比美國人更清楚了,就是變換地方。他自己在1983年到1990年人在美國,經常駕著一輛老舊大車橫越各州。
這篇文章有著「公路電影」式的景觀和意趣,一位駕駛人,顯然已經在美國大平原的公路上奔馳了數千哩,地點雖然不斷更新,所有的事物卻已經重複了又重複,他仍然可以有新發現和新體會,但更多的是歸納式的理解;所謂美國,無非是一個老式的橡木卡座,所謂美國,是一條不斷延伸不斷變換景觀的公路,或者所謂美國,只是有著一條叫Main Street的小鎮。這種化約式的感受,也許只有投資了青春在旅行,投資了力氣在流浪的人才能取得。而他的體會,已與蜻蜓點水的觀光客完全不同;當我讀到作者說:「常常幾千哩奔馳下來,只是發現自己停歇在一處荒棄的所在。」這就是我想像的 a vintage traveler’s voice。
在台灣這樣新開啟的旅行時代裡,為什麼會單獨出現一位格外成熟的旅行者?理由可能不容易追究,但有著這樣的作品,離我想像的硬派旅行文學作品,大約是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