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老師說,美國西岸以涼流為餐、西風為飲,形成夏乾冬雨的溫帶地中海型氣候。
歷史老師告訴我,美墨戰爭的烽火後,廣袤的美西地區,成了聯邦政府的一份子。
英文課本上的每一個單字片語,二十六字母拼湊而成的多音節語言,是這個號稱種族大熔爐的國度,描寫文化精神的共同符號。
家裡儲藏室的陳舊美國地圖,繪製著五十州的界線與地形,圖上綿密的高速公路網絡,讓汽車成為美國交通的壟斷者。
課本上、地圖上、旁人的口中、電影的場景中……彳亍塵世二十餘年的歲月裡,美國的形象不斷在腦迴中流轉。農曆年前,當長榮航空的班機降落,我終於踏上了美國西部的土壤,何其有幸地成為洛杉磯的親炙弟子。
洛杉磯是美國第二大都市,是富饒加州的經濟文化樞紐,卻沒有大都市的倨傲,反而因美國廣闊的疆域,形成一種寬闊的豁達、悠然的生活風格。相較於香港的水泥叢林,摩天大樓在此處是珍奇物種,鎮上街景多由平房構成。親戚家位在阿卡迪亞市,此處的住宅區中,一層樓的平房、前院的草皮與燈飾、後院的花園與樹木,是每戶人家的共同公式,房與房之間沒有嚴密的高牆與藩籬,讓城鎮的風貌多了些平靜與純樸。
親戚家的後院植著幾株山茶花,鋸齒狀的綠葉與粉紅色的花朵相配,於冬日熹微陽光下,別有種盎然生機,加上白色的杜鵑與橙色的橘樹,讓後院的下午,點綴著繽紛色彩。當羲和西下、夜幕低垂之際,這些顏色也隨之黯淡了,但是緊接而來的,卻是夜空中滿天的星子!若在無雲的夜裡抬頭,讓視線射向無垠的寰宇,繁星的璀璨彷若水晶簾幕,閃爍而玲瓏、森冷而剔透。往南方的夜空找尋,則冬日的代表獵戶座就在最顯眼的夜空中央,沿著參宿四往左方尋找,這顆暗紅色的零等星,閃爍遲暮與老成的顏色,與南河三和天狼星,在夜空中形成著名的冬季大三角,霸佔了一塊百慕達三角洲。若再凝睇東方,一片冰輪在遠山上空轉騰,明月之皎皎、光彩之熠熠,是此生所未見,外國的月亮未必比較圓,但是光彩之耀目動人,卻委實超越了在家鄉海島上所目睹。抬頭望向浩渺的蒼穹,所見不是水泥叢林的燈光,而是深邃宇宙最原初的奧理,觀星這項在臺灣堪稱奢侈的行動,在這裡卻如此平凡自然。
駐足美西與洛杉磯的十六天,每一個瞬間都是新的觸動,每一處行腳都有讀萬卷書的繽麗。我願以這枝拙筆,寫下身處太平洋另一岸的心得與感思,讓雙足所行、雙目所見,以文字留下一些曾經的痕跡。
註:
阿卡迪亞市(City of Arcadia)
離開大峽谷已經好幾天了,我卻無法揮去身在絕景之巔,獨對蒼茫萬物而感受到的美感體驗。
大峽谷的山稜是地貌最原始自然的狀態,卡其色的岩石構成嵯峨的山壁,億萬年造就的沉積岩地形,裸裎於沙漠的烈陽下,既沒有阿里山的林木蓊蔚,也不是黃山的虬松盤結。
古老海底地殼抬升形成的高原,復由科羅拉多河截切而成大峽谷,歷練了無數晦朔的形成故事,讓大峽谷的山,拋卻了奇峰突起、重巒疊巘的傳統高山印象,反倒是峰頂平坦、峰腰層次分明。
若登覽者是一名美食主義者,則他必會認為這層次井然的山壁,似一塊生日派對上的奶油巧克力蛋糕;若是熱愛中國文學者親臨絕壁之頂,則他必會想起太康詩人陸機〈苦寒行〉中「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盤」的形象;而我執意地認為,大峽谷的山巒,是一只故宮博物院中的琺瑯花瓶,工藝精密而層序錯落,是一件大自然以其鬼斧神工,所雕鑿而成的稀世珍寶!
站上老鷹點遠望,南面的山勢起伏屴崱,似錢塘的怒濤綿亙至目光所及的極遠之處。西面的莫哈維沙漠,生著矮小的灌木叢,貧瘠的岩地是溫帶沙漠氣候的傑作,卻又荒蕪得理直氣壯、空曠得氣定神閒。
我陡然想起〈逍遙遊〉中「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的描述,綿延的山陵、荒蕪的大漠,雙雙超出了視野所認識的極限。廣闊的無極中,四方的景致是多麼地宏偉,圓顱方趾的我們又是多麼地渺小!
霎時間,我覺得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是虛妄之談,杜工部「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必是他在尚未登臨之際即先行作詩,而有的錯誤聯想。面對大自然的廣闊,身為智人的你我實與草芥無異。縱使是眼前的大峽谷,若放在地球尺度觀覽,也只是大地一處不起眼的皺褶罷了。
欣賞這樣的異國勝景,不需要什麼歷史典故的比興。我不須如遊長城一般,冥想秦漢帝國與匈奴之間的兵燹;也不須如泛舟西湖之際,遙想晚明小品文張岱看雪的文字。山即是山,谷即是谷,漠即是漠,自個兒美它們的美,本來無一物,又何必惹塵埃?此刻的美感經驗,純粹無染,晶瑩無瑕,我得以持最純淨童蒙的心,泛愛耳所聞目所見,讓天地是天地,讓美景是美景。
巴士踅過山坳,來到大峽谷景區的蝙蝠崖。在高崖上向東俯瞰,古老的科羅拉多河河床,寧謐地躺在谷底。歲月駐足的此刻,這條小支流業已乾涸,但也正是這灣不起眼的清淺,在億萬年與岩土的摩娑中,塑造了眼前的萬丈深淵。
滴水能穿石,是以眾水能鑿谷,眾石能造山。人生百年,白駒過隙,在我們如豆目光的尺度中,自然萬物看似恆常不變,實則內營力外營利的交互作用,不斷改變著地表的花紋圖騰。一流涓涓,能以萬年不輟的水流,開拓一道深邃峽谷,再剛強的體魄也無法比擬這樣的永不怠惰,再堅毅的心志也無法媲美這樣的始終如一。
沙漠氣候的天色常年皆晴,碧空微雲,長天一色。遠方地平線上有一抹淡然的橘霞,與紅褐綠相間的山石相映成趣。除了觀覽的如織遊客,峽谷景區唯一的動物,大約就是翱翔碧空的渡鴉了。這類鴉屬的生物,是烏鴉中的佼佼者,全身上下,自鳥喙至雙足,通體皆黑,並無一絲一毫的雜色。一雙銳目瞵視昂藏,卓立於景區的石上,顧盼煒如。間或翱翔高飛,或雙雙比翼,或單飛獨徙,不需要昂貴的直升機行程,天生雙翼的他們,得以鎮日憑虛御風,俯瞰大峽谷的勝景。
在這幅沙漠圖畫中,我倏然覺得往來的遊客均是多餘,山石與渡鴉即已足矣,何需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的人類?當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孤鶩齊飛之際,這一幀美麗照片中,又何需熙熙攘攘、萬頭攢動?
獨立山巔,寒風瑟瑟,我卻找不到柳柳州〈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超然胸襟,只覺得自身與大峽谷扞格不入。我雖是這處國家景區的觀覽者,但當佇立於此的我也成了景的一部分,我卻似無心地成了此景的汙染者。當然大峽谷之聖如柳下惠,當螻蟻如我在岩礫上攀爬,大峽谷必然只是哂然一笑,以那颯颯風聲告訴我「爾焉能浼我哉」,畢竟在大峽谷億萬年的耆壽長河中,我也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細塵。
駛離大峽谷,上溯現存的科羅拉多河,這把形塑地形的鬼斧上游,黑峽谷的山坳之中,是已有百年歷史的胡佛水壩。白色圓拱狀的大壩,分隔大河的上下游,不只調節科羅拉多河的水流量,更累積著水力的位能,成了美西地區不可或缺的能量來源。
大壩的四周,佈滿密密麻麻的發電機組,這些機組每年產出四十二億度的發電量,供應鄰近三州的一百五十萬居民。當此地的人們享受著燈泡的光明、科技的便利,其實是享受胡佛大壩偉大工程後形成的樹蔭,更是享受科羅拉多河浩湯流水的自然能源。當我們享有生活中的一切便利,其實正取之於前人的基礎,更是取之於大自然的寶藏。思緒及此,再望向高聳的大壩,路旁的雕像致敬著百年前修築工程中喪生的工人,在這蜿蜒萬年的大河面前,在這蓄積水力的巨壩面前,我也不禁敬畏無比了。
在以億萬年為尺度的大自然面前,我除了以至高虔誠徜徉其中,看峽谷寒鴉的圖畫,見河水侵蝕的洪荒之力,覽胡佛水壩的浩大工程,也不能別有所為了。無窮無極之中,我也只不過是一隻不知春秋的蟪蛄,一位天地逆旅中的過客罷了。
但我仍慶幸,微塵如我雖不能匹敵上古的冥靈大椿,卻曾在大峽谷的崖頂上,得到一些獨對蒼茫萬物的美感體驗。
註:
大峽谷(Grand Canyon)
科羅拉多河(Colorado River)
老鷹點(Eagle Point)
莫哈維沙漠(Mojave Desert)
蝙蝠崖(Guano Point)
胡佛水壩(Hoover Dam)
洛杉磯熙來攘往的市廛,是美國文明與商業的代表。方正的街衢與交通網絡中,卻有一處獨特的窗口,得以窺向冰河時代的奧秘。
拉布雷亞瀝青坑,是加州考古學的獨特寶藏,地殼與遠古生物遺骸的交互作用,讓這裡的地質環境,形成一湖一湖的瀝青坑。
十萬年前的歲月裡,長毛象主宰著大地的年代,黏稠無比的瀝青坑,坑中緣地底能源冒出的焦黑材質,是冰河時期動物的催命符──只要一個失足,便足以陷滯坑中,了結終生;只要一次失察,便會成為今日考古學家珍視的至寶。
室外的園區以鐵絲圍籬圈著一個個小區域,圍籬中荒瘠的土壤,是瀝青坑曾經的所在。自二十世紀初期以來,考古學家在此地展開挖掘,從這扇獨特的窗口,瞅過時光隧道,藉萬年前的化石,遙想這片土地上曾經的生禽猛獸。每一道圍籬之外,都有招牌描述該坑的考古發現,或有成堆的長毛象化石,或有樹獺陷溺於此,抑或有冰河時期的植物保留至今……
地殼營力的自然作用,使得這些古老的瀝青坑,不斷經歷開與閉的循環。當地殼內部壓力增加,瀝青沿著地底的斷層裂脈滲出地表,一旦失足的動物經過,便成為坑中骸骨。隨光陰流淌,大地的侵蝕與堆積,會讓風沙掩蓋於坑上,裸露地表的瀝青坑,復又埋藏回地底之下,但緣於地殼壓力的作用,又會有新坑復生,有新的瀝青沿斷層湧出。坑生坑滅,一坑旋滅一坑又旋生,循環往復,彷若八卦陰陽,遞嬗不已。於是,每一個封閉的瀝青坑,都宛若時空膠囊,保存著某一特定時間、某一特定空間的生態群落,讓歲月在焦黑黏稠的瀝青中定格。
坑區的西北角,是此區的考古博物館及研究室。寬敞的展廳中,展覽了冰河時期生物的化石骨架。展廳中央置放一隻美洲長毛象的骨架,一對彎月形的象牙,讓我幾乎可以想像萬年前冰原之上,這隻長毛象是如何氣勢磅礡,如何雄赳赳地昂首邁步!尚有樹獺、駱駝、昆蟲、植被……各種生物的形骸,藉由瀝青的保存,避免年光長河的侵蝕風化,以恆久長存的化石,完成了他們的不朽。
我驀然想起《莊子.秋水》篇中,莊周對於楚國使者的反詰。「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古典的文本中,楚國的使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但是博物館中的這群生物卻毋須做出選擇,牠們既曾在萬年前的荒原之上,自由地曳尾途中,徜徉於荒陬大澤;也在死後的今日留骨而貴,在博物館的展廳中,留下一座可供憑弔的骨架,讓遊人如我得以興發一些感懷、咀嚼一些悵惘。兩者均霑的牠們,恰可用一句現代流行語形容:「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全部都要!」
細膩的觀察與豐富的想像力,是我們回眸遠古、重建遠古的法寶。一旁展櫃的文字敘述,如同等韻門法一般,告訴我們解讀古代的門路。骨頭斷裂的痕跡,代表族群間激烈的打鬥;牙齒的形狀是判斷食性的依據,更可藉由乳齒與恆齒的替換,得知生物的年齡。若以高科技偵測放射元素多寡,運用碳十四定年法,計算碳原子衰變的比例,更可測得古生物的絕對年代。
見微知著,一葉知秋,推求遠古時代的圖騰,不可憑藉憑空想像,否則便會落入捕風捉影的虛妄。逝者逝矣,時光旅行在現代科技中尚難成行,想要了解古代生態系的實相,唯有以最敏銳的心,細緻考察歲月鐫鏤的每一縷微痕;以大膽的想像與假設,推求這些微痕隱翳的訊息。
同樣的道理,運用於人生諸事亦然。就如《孫子兵法.行軍》篇中告訴我們,在觀察敵軍的塵坌、旌旗、陣列、草木之後,便可以總結出敵軍的進退眾寡。當我們立身處世,不論是在團體中察言觀色,在日常中料理瑣事,又怎能不以最細膩的眼光洞燭先機?又怎能不以大膽想像與縝密推斷跨步向前?
瀝青如同石油一般,是古老有機體因地殼作用凝煉而成。一道展牆上,展演的是古老的印地安民族,運用瀝青的智慧。這種黏稠無比的材質,是大地上的天然陷阱,到了印地安人手中,卻可以用來黏著、修復損壞的箭鏃,或是髹塗於籃外,作為天然的防水塗層。時至今日,瀝青已成了鋪設柏油路面不可或缺的素材,特殊的材質特性,造就了市井街衖間平穩通達的道路。看似無用的焦油,古今的人們卻從不敬而遠之,在轉彎思考後,這種漆黑的材質反而成了生活的助手。
境隨心轉,美醜好壞咸由心生,凋萎的落紅看似窳敗腐壞,若我們瞄一眼來年的繁花錦簇,則會了悟其化作春泥更護花的一面。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蕪雜紅塵間何嘗有絕對的好與壞,既非風動也非旛動,只是我們的心在動罷了。古老的印地安人得以不拘泥於瀝青亡命符的的形象,而能化腐朽為神奇,不禁令我肅然起敬,這似也證明凡事均有一體兩面的至理,放諸古今皆然。
展區的最末端,放著一群恐狼的頭骨,這種著名的犬科生物,是北美史前的著名掠食者。許多出土的恐狼化石,具有骨頭損傷後再次修復的痕跡,這代表恐狼是一種群體性極強的生物,受傷的弱者不會遭到捐棄,而會受到族群的照護,以俟傷癒歸隊,繼續貢獻同伴。這讓我想起從小熟悉無比的《禮記.禮運》篇中「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大同理想,古老的掠食者,不需要任何儒者的教化,就矢志奉行孝悌仁愛的精神。是這樣的精神,讓牠們的族群得以長久,或許是演化的必然,卻值得我們怵惕警戒。為何大同的理想,在現世的的人類生活中,只是儒者經典中遙不可及的夢?人與人之間的殺伐與誤解,待到何日才有盡皆消弭的一天?
告別拉布雷亞瀝青坑的展區,博物館外的楓樹紅葉飄零,或許凡塵萬物皆如此楓,曾有楓紅滿樹的璀璨,也會有枯瑟凋亡的歲月。萬物本無常性,冰河時代已經逝去了,先走後到本是常態,毋須潸然淚下,只需如秦失弔老聃一般三號而出,表達對必然逝去的小小惋惜即可。然而瀝青坑的博物館中,我們竟有幸得以藉由這些昔日留下的痕跡,憑弔、遙想冰河時期的生態風貌,於是這小小的惋惜,似也不復存在。
註:
拉布雷亞瀝青坑(Lar Brea Tar Pits)
恐狼(dire wolf)
一座六十年歷史的球場,依傍在洛杉磯市的山腰上,沐浴在洛杉磯市的陽光下,孕育了世界知名的傳奇球隊。
賽揚強投科蕭、即將轉隊的當紅球星大谷翔平、乃至於國內家喻戶曉的郭泓志、陳金鋒、胡金龍,這些傳奇球星生涯中,都曾身著道奇藍衫,在這座容納五萬六千人的球場上獻技。
從九樓入口處俯視球場,球場的設計以對稱為主軸,外野的記分板、牆上的廣告看版、觀眾席的設計,無一不對稱得彷若鏡射。球場的座位由低而高分為黃橘綠藍四色,取自陽光、沙灘、平原、藍天的意象,象徵著四項洛杉磯的自然珍寶。左右兩側的觀眾席上方,誌念隊史曾經的輝煌,右側的牆上寫著七個年份數字,是道奇隊史七次拿下世界冠軍的光榮時刻;左側則是一排退休背號,致敬隊史上偉大的球星。
若是定神凝睇這排退休背號,則會發現這排藍底白字的背號,有個號碼是獨樹一幟的白底藍字,它是傑基.羅賓森的四十二號。這個特殊的號碼,不只是道奇隊的退休背號,更是整個大聯盟三十支球隊的共同退休背號。羅賓森是第一位登上大聯盟的非裔球員,白人優越意識強烈的環境裡,打破了種族歧視的藩籬,打破二戰時期人們的異樣眼光,以單季一百七十五支安打的佳績,拿下了一九四七年的新人王,更在日後拿下了最有價值球員殊榮,成了道奇隊四五十年代的著名球星。
種族大熔爐的社會裡,羅賓森的故事警醒著我們,莫要因膚色人種,在心中形成既定的刻板印象,他沒有因天生的膚色而自卑,球隊教練也未因為膚色差別而壓縮他的上場空間,四十二號遂成為全大聯盟的共同記憶。我們華人單一種族社會中,種族歧視不是首要議題,然而避免先入為主,平等看待眾事眾物分殊性的齊物論精神,確是立身處世之際,避免齟齬偏見的良藥。春日有花團錦簇的燦美,冬季白雪皚皚,又何嘗沒有斷橋殘雪的窈窕幽微?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若能照之於天,以蠲除成心的方式看待萬物,則自能避免成虧,而得以休乎天鈞以應無窮。
球場長廊上,展覽了道奇球場興建的故事。一九五零年代以前,道奇隊以紐約布魯克林的艾比茲球場為主場,但是隨球場日漸老舊,斯時的球隊老闆決定尋找新址,他看上了洛杉磯這片山頭,決定在這裡興建一座最先進的球場!繪製設計圖,動工而竣工,球場興建歷時四年。依山而建的球場,以粗壯鋼柱打入山壁中,不像平地球場只以下方地面為地基,道奇球場的梁柱還深入周圍山壁,特殊地形造就堅固的的建築結構,九層樓高的運動場地,遂成為全美國最耐震的棒球場。
從興建而搬遷,道奇隊跨越美洲大陸的對角線,從紐約來到洛杉磯。一九五七年道奇隊在布魯克林主場的最後一場出賽,一九六二年洛杉磯主場的第一場賽事,兩張代表性門票的放大版,顯眼地貼在球場牆壁上,誌記這次歷史性的遷移。為了更好的棒球環境,整支隊伍不只史無前例地大遷徙,更以鉅資興建全新的高級球場,這樣子對棒球的全心投入,不禁令我肅然起敬!正是如此熱忱,讓美國大聯盟成為最高棒球殿堂,不只反映於球員素質,更在於球場的設備與硬體設施;正是三十支球隊黽勉付出,讓大聯盟成了世界棒球指標,年復一年在各國電視台上播映。
場邊一扇玻璃門後,是賽事進行時的媒體區,良好視野與孤立空間,讓記者得以不受干擾地完成報導。媒體區外的招牌,冠著文.史考利的名字。史考利先生是大聯盟史上職業生涯最長的棒球主播,從布魯克林時期的一九五零年開始,陪伴道奇隊走過六十七個球季,播報了超過九千場比賽,直到二零一六年才以八十八歲高齡,離開了最熟悉的播報台。
漢克.阿倫打破聯盟紀錄的的七百一十五支全壘打、柯克.吉卜森在一九八八年世界大賽上,雙腳帶傷的再見一轟,許多棒球史的經典時刻,都在史考利的雙眼下見證。六十七年歲月,關懷棒球始終如一,縱已屆耄耋之壽,仍不改體育主播台上的激情。不只播報生涯的麥克風,成了道奇隊史上的「退休麥克風」,上山前往道奇球場的小徑,更在洛杉磯市民的表決下,更名為「文.史考利大道」。他的偉大,不在於播報風格,不在於口才無礙,而在於能在一件事情上不懈地投資一生,畢生不怠。
回眸我的成長歷程,二十餘年光陰裡,我曾喜歡在羽球場上奔馳,喜歡在象棋枰上對弈,喜歡旋轉手中魔術方塊,卻從未能在同一興趣之上,長年投資心血。六十七年不忘初心,一生年華矢志不移,史考利在麥克風前已超越爐火純青。愚公可移山,鐵杵能成針,對一件事情專心致志,則精誠所至,金石可開,史考利的永不懈怠,讓他的名字與傳奇球星們比翼生輝。
冬陽和煦,球場的紅土上,年輕的新秀球員正在精進球技。這支歷史悠久的球隊,永恆地、熱情地投入棒球,示範了包容種族的雅量,成就了家喻戶曉的體育主播,塑造了一支世界知名的藍衫軍。站在九層樓高的本壘後方,長空一碧,萬物如畫,道奇球場的參訪之旅,遂也在此畫下句號。
註:
道奇球場(Dodger Stadium)
傑基.羅賓森(Jackie Robinson)
布魯克林(Brooklyn)
艾比茲球場(Ebbets Field)
文.史考利(Vin Scully)
漢克.阿倫(Hank Aaron)
柯克.吉卜森(Kirk Gibson)
好萊塢旁山頭上,有座白色磚頭與棕色穹頂的建築,格里斐斯先生遺願興建的天文台,與星光大道對望了九十個年頭。
大部分天文台屬於荒郊野外,屬於一群最專業的科學家,格里斐斯天文台卻屬於熱愛星空的大眾,訴說人們遙望宇宙的故事。
一座龐大鐘擺,設置在大廳正中央,四十呎鋼繩繫著沉重銅球,在眾目睽睽下兀然獨立地擺動。由於特殊電磁設備作用,這座鐘擺的晃動方向因銅球慣性而不受地球自轉影響,故而隨我們的星球旋轉,地球表面的我們便覺銅球擺動方向不斷改變。為了紀念法國物理學家,這座擺被冠上一個神聖名字──傅科擺。簡單的實驗儀器,地球自轉的痕跡於焉現身,我不禁佩服這座擺的發明者!地表是平面抑或球體的困惑,地心說與日心說的爭端,不須麥哲倫艱困航行,哥白尼也不用遭遇烈火焚身之苦,只需一球一繩,千年爭議立刻平息,平息於最簡易幽微之處,於最平凡的科學實驗中。行步於萬里紅塵,面對糾纏困蹇,脫出束縛的鑰匙往往即在最平易顯眼處,站在圍欄旁凝視傅科擺,我的心中只有無比肅敬。
穹窿浩淼,寰宇深邃,古人面對無垠夜空,將繁星分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再將四象中的星子細分星區,成了著名的二十八星宿;西方人則是將星空排列結合古典神話,將天球中的繁星點點,納入八十八星座的框架裡。遙遠的歲月裡,古人以水晶體為透鏡、視網膜為感光系統,用最天然的觀測儀器──肉眼,配上虔誠的心與豐富的想像力,形成宇宙的最初認識。然而,當十五世紀初的荷蘭眼鏡商意外發明顯微鏡,兩片透鏡的組合,可以將遠方的物體搬到眼前,人們對星空的認識從此改觀!天文台的長廊上,彩色圖案與英文圖說,描摹了人類運用科技觀測遠方的歷史。最初期的折射式望遠鏡,使得月球的凹凸有致、木星的大紅斑紋,首次為人們認識;爾後的大型望遠鏡,可以匯聚宇宙最幽微的光線,讓遠方的暗星在深邃的漆黑裡現身;到了近代的進步科技,望遠鏡可以捕捉微波、紅外光等,更可發射至大氣層外,突破氣流擾動的解析度限制。星系、星雲、系外行星、彗星……夜空的多彩多姿,在透鏡成像的科技潮流中,成了一幅比地球上任何高山大澤都還要絢麗的圖畫。原來,科技與美未必是截然二分,冷冰冰的儀器又何必與審美的虔心涇渭分明?望遠鏡工藝的進步,讓世人發現了黑魆夜空前所未見的美。
另一處的牆壁上,繪著巨幅的元素週期表。這張週期表除了應有的元素名稱及質量數之外,每個元素的方格都是一個玻璃門櫃子,櫃中的小瓶則裝置著些許該格代表的元素。亮黃色的金、深紅色的磷、玄黑色的碳與晶瑩剔透的矽,牆上一百多個玻璃小櫃,代表了大千世界最原初的組成,不論是我們的七尺肉身,或者是深空最幽暗處的星系,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的一切,無一不由這小櫃中的元素架構。一百多個元素的排列組合,構成了我們感官所感知的一切,科學的先行者在不斷探賾索微之際,找到了紛雜世間的共同規律。於是天地山河日月,雖形貌各異,實則都是質子中子電子交互作用的結果,在種種基本粒子折衝樽俎間,萬物因緣而生、因緣而滅,循環往復,恰如佛法所云。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咸是這張週期表中的元素,因造物者賦予的規律成就的必然,當我們憬悟於此,就能有物與我皆無盡的坦然豁達了。
參觀完天文台,我在這座格里斐斯公園的山頭上,俯瞰洛杉磯的夜景,房舍燈火與天際飛機的亮光混成一片,形成一幅漂亮的景致。然而,看起來龐大的洛杉磯,若與整顆地球相比,不過是大陸的一塊微塵;這顆碧藍的星球若放在銀河系的尺度下,也無非是上萬恆星中一顆附屬的行星;一旦將銀河系放在全宇宙的視野下,則又只是成千星系的成員之一;更何況我們宇宙邊際之外的世界,尚是現代科學不能企及的未知。當思緒及此,則拖著皮囊的我就什麼也不是了,浩瀚的時空是多麼巨大,佇立山頭的我是多麼渺小!望遠鏡能及與不能及的幽黑裡,尚有無數的奧理等著我們探索,是人類世世代代所不能窮盡,當我來到人世凡塵,又怎能不焚膏繼晷地尋求知識與真理?
夜風吹拂,萬里無雲的加州夜空裡,群星閃爍。思忖著世間的無窮與規則,我已昇華。
註
格里斐斯天文台(Griffith Observatory)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歸田隱居的陶淵明耕耨山間,雖然汗流浹背,卻在遠離官場嶮巇後,找到了悠然。
古文運動大家柳河東,面臨貶謫的人生低谷,當他登上鈷鉧潭西的小丘枕席而臥,霎時有了「悠然而虛者與神謀」的觸動。
到了民國時代的我,在洛杉磯的旅遊間,也在漢庭頓圖書館的園林藝術中,體會了我的悠然。縱使以圖書館為名,漢庭頓圖書館是一個綜合植物、園林、古蹟、藝術的園區,既有景觀之美,亦有豐富畫作,我遂沉思其中渾然忘我。
洛杉磯城郊的土壤,本應隸屬於金髮碧眼的美國精神,漢庭頓家族卻反其道而行,在園區的西北角,開闢了一座傳統中國園林──流芳園。
小橋流水,碧潭繁花,踏入流芳園,我彷彿來到了蘇州的園林之中,來到中國傳統文學的江南意境裡。園區以中央的湖泊為主體,湖畔有垂柳毿毿、寒梅片片,更有小閣無數、花塢洲汀,縱無舞榭樓台之盛,卻有杜子美詩中「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的怡然。
美洲大陸上的庭園,比中國更中國,比江南更江南。然而,這座庭園中最令我驚艷異常的,卻是園林之中的中國文字。園區的北端築著一間傳統的中國書房,書房門前樹著兩根樑木,樑木之上以清秀的隸書寫著一副對聯,對聯文字塑造的優美意境,深刻地震悸了我。
「瓶花落硯香歸字,院竹敲窗韻入琴。」靜坐書齋中的書生,正在宣紙上努力習字,微風拂軒的午後,花瓶中的鬱金香花瓣,飄了一片到書生的硯墨上,花卉上的馥郁,滲入了黑墨中,沁入了筆下的每個字中,於是花香字香,滿室皆香。習練了一手飄逸行書後,滿意的書生撫琴而樂,傍晚時勁疾的風勢,讓院中修竹輕敲窗櫺砰砰作響,此刻琴聲竹聲合而為一,竟分不出何者為琴何者為竹!
這是多美的風流意味!作聯者的心中洞府,是如何地幽然深遠!寥寥十四個字,讓平凡的古典書房,增添了桃源般的優美意境。
中央的湖泊有座小橋橫貫其上,平凡無奇的橋,造園者卻為它取了一個饒富哲思的名字:魚樂橋。信步橋上,閒看湖心金魚,安適的時刻原不必興發什麼特別的人生感思,我卻因這獨特的橋名,開始思索莊惠在濠梁之上的千古命題。尾尾游鯈,究竟真有喜樂之情,或者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投射?我究竟要學習莊子的順應自然,或者惠子的講究名實?
巧妙的命名,讓園林一座平易的橋樑,與先秦古典思想掛勾。這個命題的追思誠然不會有立刻的答案,但文字確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能力,不僅化腐朽為神奇,更能讓觀覽者的思緒,回到我們文化中最原始的樹根,回到古典美學的世界。
繼續在湖畔踅繞,尚可見到許多命名的巧思。一旁立著的一塊奇石,被賜予了「補天」之名,不禁令我憧憬上古的神話,遙思女媧是如何摶泥造人、煉石補天。湖中的沙洲取名為「鴛鴦洲」,充滿窟窿的石壁則以「留雲岫」為名,一條乾涸的溪谷,更以墨綠色隸字鐫著「虛靜谿」三字,這又令我想到老子思想中,面對塵世境象時「致虛極,守靜篤」的修養功夫!
這片園林的美,不只在園中的造景與山水,更在巧妙的取名功夫。一道好的名字,可以讓觀覽者在玩賞之間,獲得高層次的感悟與哲思。我終於了悟《紅樓夢》中的賈政,為何對大觀園中諸景諸物諸聯的文字如此重視,為何當寶玉作出妙句佳聯時,屢屢捻鬚微笑,稱讚不已。原來文字的力量是如此驚人,原來命名的好壞才是園林美醜的真正關鍵。
另一邊的園區中,是一幢橫井家族的日本莊屋。橫井家族的祖上是豐臣秀吉的追隨者,江戶幕府建立之後,烜赫的橫井家族便世代住在這幢房屋之中。木造的古老房屋,是昔人社區聚會與談論生意的所在,屋樑末端鑲著橫井家族的圖騰,幸運草與劍鋒標誌,是家族綿延與力量的象徵,外圍的井狀邊框,則代表橫井家族的「井」字。
木製的古建築,是高超建築工藝的展現,整幢房屋在建築的過程中,並不使用任何一支釘子,僅藉由巧妙的卡榫與力學原理,支撐整座建築。如同臺北的新北投車站一般,漢庭頓圖書館向日本政府購買了這幢莊屋,復藉由文物保存專家的努力,順著原有的卡榫脈絡,將位在日本的莊屋拆卸,再將房屋零件運到太平洋的東岸,在圖書館西方園內原樣重建。
古老的莊屋,不只代表橫井的家族史,也能見到古人與自然和平共處的智慧。日本原始房屋後方小丘上,有一鑑清碧的集水池,橫井家族的先人們不浪費絲毫糧食,將餐後剩餘的小殘渣,作為池中魚隻的飼料。流水與魚隻的排泄物順地勢流下,前者成為屋中廁所的水源,後者則成了灌溉屋前糧田的最佳肥料。糧田的土壤則成了天然的濾網,將水中的廢棄物截留,剩下的清水則繼續順流而下,成了下游村莊的水源。
日本的先人運用智慧,打造與自然共存的生態系統,資源遂得以生生不息。反觀現代人們在消費主義大纛下糜費資源,塑膠製品不斷生產,石油煤礦面臨枯竭,環保的呼聲雖然四起,卻往往停在口號階段。文明帶來了享樂與進步,卻在無形中戕害了環境,我們再難看到永續發展的未來。或許船堅炮利的層面古人該拜我們為師,但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精神,古人卻無疑是我們的萬世師表。
印象中的花瓶,總是光澤明亮,紋路柔美,唯有這只花瓶,沒有圓潤的光澤,沒有優美的紋路,一副狂野暴躁的樣子。
歐洲藝廊位在園區中央,收納漢庭頓圖書館的珍貴藝術品。這只花瓶擺在二樓展廳,作品以海洋為名,藏青底色的石質,雕刻成不規則的波紋形狀,彷若颶風來襲時,大洋上萬馬奔騰的模樣。許多藝術品呈演的是人世寧靜美好的一面,如那江南的荷田,如那夕陽西下的長亭古道,這件花瓶卻描摹了兇猛強悍的一面,這樣的狂驟波濤下,一切的生命都是弱不禁風,只有海洋是它自己的主宰。這件瘋狂的藝術作品,卻是一只放在桌上的花瓶,我想,若是嬌弱的風信子想要卜居於此,必會因瓶上的狂悍而瑟縮萎頓吧,能夠安處於這只花瓶中的,大概只有熱情的玫瑰與向日葵吧!
琳瑯滿目的西方藝術創作中,一幅古典中國畫,違和地霸佔了一整面墨綠牆壁。明朝仇英的傳世真跡,意味悠遠的〈周敦頤賞蓮圖〉,竟在以歐洲藝術為主題的展館中,獲得大篇幅介紹!業經泛黃的紙絹上,左方的山巒如黛,愛蓮書生斜欹於山腳下的涼亭,閒睇湖水中的荷葉田田。中國畫雖只是簡筆勾勒,寫意的線條中,我卻可以感受到這位理學大家,沉浸於「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的悠然。
在全館的西方作品中,這幅來自東方的獨特畫作,遂成了畫廊的鎮館之寶,方才遊憩的流芳園,也是以此畫作為設計的底圖。中國風,中國的風流,中國的風味,不只讓身為中國人的我心折不已,也令西方的外國人們悠然神往。一種悠然自得的逍遙,一種出於濁世的安詳,對於這種超然境界的嚮往,原來是古今中外若合一契。
流芳園的命名之美,日本莊屋的順應自然,乃至仇英作品的放曠自得,我在漢庭頓圖書館的各大展區中,找到了各式各樣的悠然。聖馬利諾市的代表景點中,包涵著滿滿的東方文化,直令得來自東方的我,似回到了另一處家鄉。
註
漢庭頓圖書館(Huntington Library)
莊屋(Shoya House)
聖馬利諾市(City of San Marino)
溫帶沙漠氣候的內華達州,本應是四野荒漠、走石飛砂,拉斯維加斯卻毫無天理地在大片荒蕪正中央,成了舉世聞名的娛樂之都。
拉斯維加斯號稱「不夜城」,白日寧靜的城市,夜裡卻燈火輝煌。夕陽西下晚霞中,是賭城霓虹燈開工的時刻,沙漠城鎮的燈紅酒綠,此時才拉開帷幕。
蓬勃的旅館產業,是不夜城夜的生活核心。在這個名聞遐邇的賭博之都,每家旅館的一樓大廳都設著琳琅滿目的賭博機具,飄盪微微煙味的環境裡,賭客不只可以痛飲免費佳釀,更可以享受與命運之神周旋之際手握鈔票的快感。除了著名的賭博產業,每家旅館的建築布景都各有特色,在我旅經拉斯維加斯的兩個夜晚,著名的百樂宮酒店,即將一樓大廳布置為農曆新年主題,艷紅的配色洋溢洋洋喜氣,金色祥龍與掛滿圓錢的假樹,讓來自太平洋另一岸蕞爾小島的我,彷彿回到了最熟悉的家鄉,回到最熟悉的中國節慶裡。
同在拉斯維加斯大道的威尼斯人酒店裡,旅館的一樓大廳,與城鎮中的諸多酒店無貳,也擺放著賭博機具,但是當我隨著導遊走上二樓,卻讓我陡然一驚!二樓的長廊中央,流淌著一條蜿蜒小河,深藍色的河水之上,有船夫撐篙、小船穿行,船夫口中輕唱著歐洲民謠,神情上傳達著歐式生活的悠然自得。樓層天花板彩繪為藍天白雲,小河兩旁則是以白色立柱建築為主軸的各式店家。行步河畔的走道上,雖然在旅館室內,在設計者悉心造景下,我卻彷彿穿越時空,走到地理課本上水都威尼斯的照片裡,徜徉於歐洲大陸的藍天白雲之下,漫步於縱橫交錯的水上路網間,沐浴於義大利北方的純樸風情中。晚上的威尼斯之旅,說白了只是在鄰近的酒店間穿梭,我卻一會兒跨過太平洋回到中國,一會兒橫越大西洋造訪義大利,走在市中心的拉斯維加斯大道上,好似走過了全世界,好似悠游於不夜城火樹銀花的燈海中。
各式各樣的表演秀場,是夜生活另一大主題。若走出百樂宮酒店來到前方水池旁,就可以憑欄觀看十五分鐘一次的噴泉秀。地面上整齊排列的噴水頭,隨設計者精巧程式設定,在燈火輝耀中噴射奪目水柱,白耀的水柱在拉斯維加斯的夜空下格外顯眼,變幻中帶著規律,目眩神迷之際又兼有溫柔婉約,有時是武俠小說中的太極劍法,有時是春風中輕舞的柳縧,又有時是無足而飛的螣蛇。光影漫漶,水光瀲灩,直到一個乍然瞬間,水舞齊止,燈光熄滅,酒店前水池復歸於平靜,好似錢起詩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的剎那。短暫的噴泉表演,漂亮了賭城的夜晚,輝煌了不夜城的旅館業。
魔術表演也在夜晚拉開帷幕,沙漠中央的城鎮,是許多知名魔術師長駐表演的據點。步入美高梅酒店,賭場左側表演廳,可以欣賞世界知名魔術師大衛.考柏菲的演出。從小在影片中看見穿長城、鋸人體的魔術師,六十幾歲的大衛,少了些英姿颯爽,多了些穩重老成,卻不改大型魔術秀的強烈震撼。黑幕一拉,一輛跑車在舞台上現身;燈光一熄,碩大的飛碟陡然現身於觀眾席上方;預先鎖上的金屬盒中,更能準確預測觀眾隨機說出的數字……現場觀看魔術表演,震撼與體驗遠勝隔著冷冰冰的螢幕,不只震撼於意料之外的驚喜,更震撼於魔術師在舞台上執行戲法的行雲流水。多數時候看著這些戲法唯有一頭霧水,有時雖已瞧出箇中破綻,仍不得不佩服表演者的熟練與自然。噴泉與魔術,旅館布置與賭博產業,拉斯維加斯的夜,燦爛而豐富,宛若絢麗萬花筒。
屬於夜晚的城市,燈火奪目的城市,繁榮的拉斯維加斯,已不須寫作者的誇示。班固左思雖不能起於地下,為沙漠之城創造一篇〈拉斯維加斯賦〉,華彩繽紛的旅館業與夜生活,已為這裡批上最恰當的註腳。
註
內華達州(State of Nevada)
百樂宮酒店(Bellagio Hotel & Casino)
威尼斯人酒店(The Venetian Las Vegas)
美高梅酒店(MGM Grand Hotel & Casino)
大衛.考柏菲(David Copperfield)
曩所未見的種族文化,來到洛杉磯與美西的十六天,宛如置身夢之夢中、幻之幻中。繽紛的種族熔爐、久未練習的英文口說、紅燈可以右轉的交通規則、隨處可見的漢堡薯條,乃至於各地的展覽館與風景區,我好似化身《聊齋誌異》的馬驥,一再在羅剎海市驚豔、讚嘆。
洛杉磯的藍天白雲下,一事一物都印證從小耳熟能詳的美國精神。然而,美國雖是世界政經領頭羊,迥異的語言文化,終究不是我心靈的長久皈依。身在美洲大陸的每一時刻,我仍不能忘懷太平洋的彼岸,與我共同流淌五千年文化的中國精神,不能忘懷二十一個聲母組成的官話,更日夜惦念黃種人構成的溫情社會。
是以,即使只是短短兩週的停留,我仍珍惜每一個說中文的機會,可能只是一句謝謝、一段問話,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與洛杉磯當地的華人來上幾句,熟悉的「滿大人」口音,讓異鄉為異客的我,找到了心繫的浮標。街衢上、景點中的每一個中國文字,無論在店面的招牌上、博物館的導覽冊上,或者是漢庭頓圖書館的中國園林中,都悄悄扣合著心靈中的文化符碼。
栩栩然蝴蝶終要回歸蘧蘧然莊周,一場夢寐酒醒之時,終要回歸人世的斜陽深深院。出將入相、徊翔臺閣之後,我仍要離開青甆枕中的世界,離開夏乾冬雨的溫帶地中海氣候,回到亞熱帶小島上的季風氣候裡。但是,在美西的種種,無論大峽谷的絕景還是瀝青坑的古化石,甚至生活點點滴滴的人事物,業已深烙我的心曲。洛杉磯城的陽光沙灘平原藍天──道奇球場座椅的四種顏色──,更已在我的心靈絹布上,鈐上了獨特的美國印記。
農曆新年過後,在我摯愛的臺北城,我將重新背上書包,回到傅鐘的二十一響。斯時的我,將帶著這個美國印記,帶著前所未有的視野,繼續徜徉於屬於我的中華文化中,詮解學院裡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