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之於我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尤其是白先勇解說的紅樓夢。兩三年前我身體欠佳辭職後的那個冬天,時時窩在家裡聽白先勇在台大開設的「紅樓夢導讀」。白老師細細地按照回目一回回解說,連續教了整整三學期,從貫穿全書的神話結構孽海情天,每一個大大小小的角色重要性和情節意涵、每一篇戲曲詩詞的影射,到庚辰本和程乙本的文字比對校正,方方面面無所不談,而且從頭到尾每一節課都講得興致高昂,讓原本就很喜歡《紅樓夢》的我,完全感染了白老師對此書深切的喜愛、崇敬、讚嘆。
那個冬天,團圓熱鬧的農曆過年前夕,我重症急救插管進了加護病房,一待就是兩周。每日多次,不遠處會傳來嘈雜的急救聲響,或只是聽見護理師靜靜地說,請家屬進來。也曾聽過細碎顫抖的哭泣,但更多時候只是靜默,宇宙真空般的悄然靜默。在那樣的時刻,我渾沌的腦海裡經常響起白老師講課的聲音,大觀園裡流轉的春夏秋冬,眾姑娘早已寫在太虛幻境裡的命運,當然還有寶玉最後光頭赤足披著大紅斗篷,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想及這些,還能在內心保持一絲平靜。
從那以後,《紅樓夢》對我而言,成為了聖經般的存在。那裡頭從沒有教條式的哲理,卻處處皆是對人間情動和死生命運的透徹,比單讀任何文學哲學宗教作品都觸動人心、深入靈性。而正如白老師總說,《紅樓夢》是本天書,這次閱讀白先勇和奚淞的《紅樓夢幻》,驚喜過癮之餘,更覺得自己理解的遠遠不夠多,還需要一生的時間慢慢明白。
《紅樓夢幻》書中,約有五分之四的篇幅是〈虛空中的夢幻舞台 ──《紅樓夢》的神話結構與儒、釋、道的交互意義〉,來自白先勇與奚淞2018年在台大的一場四小時講座。書中雖然以對談的形式呈現,但演講內容之完整和深入,與書稿無異。奚淞修佛多年,從佛道、神話、文學旁徵引博,提出的論點、聊的故事,幾乎都是我沒聽過的;他還悉心繪製了一張張紅樓大戲夢幻舞台的圖文,並為重要詩文寫下一幅幅書法,穿插其中,讓人讀得興味盎然。
《紅樓夢》從一塊靈石開始,奚淞的演講從「靈」字就開始有故事。從甲骨文、金文、到楷書,「靈」字上面皆是「雨」,但下面從兩個「口」演變到三個「口」,最下面從「玉」字形和「心」字形演變到「巫」字,簡明道盡我們對「靈」的理解,並連結到寶玉的心和角色使命,也就是「通靈寶玉」。回到靈石,這是女媧補天剩下的最後一塊石,而奚淞和白先勇又從水神火神爭鬥、女媧補天的故事,談到女神和母系社會的傳承與潛隱民間,比如賈母和劉姥姥,正像是女媧「皇天、后土」的雙面化身。
以女媧補天的神話作為脈絡,《紅樓夢》中心思想「情」字的神話則是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天天為絳珠仙草澆水,絳珠仙草於是心生情念:「我將來用一生的眼淚來還報他罷了。」就這麼一念的報恩之心,牽動了整個孽海情天。聽起來多美,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那是因為人之情動來自很深的潛意識,即使不知所起,或也都是冥冥因緣。然而神話裡的報恩,與俗世理解的報恩不同,化身黛玉的絳珠仙草不只是還淚,還要給寶玉一次次命運撞擊,先是讓他自道「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再一步步超越心境、看清生命真相,抵達「明心見性」的開悟,真正的「無立足境,方是乾淨」,站在那片天地蒼茫的白雪之上。
隨著演講的深入,佛學的境界也愈來愈高,我開始感覺有些東西雖然字面上能夠理解,卻自知完全沒能真正地「悟」。就舉《六祖壇經》裡傳衣缽的故事來說,神秀寫了〈世俗諦〉:「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惠能則寫了〈勝義諦〉:「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至此尚能領略,也十分喜愛。不過,要等到惠能更透徹領會「明心見性」,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之後,才寫出他師父認可的〈自性偈〉:「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但這就不是很容易明白了,想來要抵達、超越這樣的領悟,還需要許許多多的肉體和心靈歷練,以及大慈悲心。
但我特別喜歡奚淞打從一開始就提到,大乘佛教的精華,原來是「為了眾生」的緣故,順隨眾生、不斷增長對眾生的同理之心、悲憫之情,把心無限量放大,這是唯一可以通達證悟的路,也正是寶玉一直以來的佛性所在。而其實宗教,無論是悉達多太子、耶穌、或寶玉,皆是看盡人間苦難,進而找尋一種救贖。不過《紅樓夢》、乃至中國的全體文化,最核心且獨特的,仍要回到那個「情」字;即使是印度傳來的佛學,到了中國的佛學裡也要多個情字。而情與佛與人世間的牽動,或許就是奚淞演講最一開始引用的,湯顯祖四齣戲劇裡的三句話,同時也精準地傳達了整部《紅樓夢》:「因情成夢」、「夢了為覺」、「情了為佛」。這裡的「了」,不是結束、了結,而是通透的了解,是一種互即互入的無窮連結——或許所有文學宗教哲學作品,都是要企及這一個「了」字而已。
讀完這麼精彩的長篇,接續的是白先勇1986年發表的〈賈寶玉的俗緣:蔣玉菡與花襲人──兼論《紅樓夢》的結局意義〉。這編排很有意思,在剛剛讀了那麼多以佛學角度切入的《紅樓夢》之後,拉回世俗的姻緣關係,像從飄然的天上回到喧嘩的人間。前篇奚淞的觀點,認為儒、釋、道經過漫長歷史以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三家合流之後觸及深於表面現象的心性世界,亦即「明心見性」,也是寶玉最後的悟道。而這篇白先勇的觀點略有不同,闡述蔣玉涵作為賈寶玉的一個同體,一個世俗化身,並在整本《紅樓夢》最後一節當中,迎娶與寶玉有肉體關係的花襲人,圓滿了一段俗緣。白先勇認為這個結局與寶玉出家有同等的重要地位,相輔相成,顯示了儒家與佛家、出世與入世的並存不悖,天上人間,紅塵淨土,無所不容。
儒釋道的融合或並存,差別似乎在於分不分得清本來面目,應該還是能分辨的,但同時到了最後仍萬法同流,一如白先勇結語時引用的,奚淞家裡掛著的那幅西夏大佛古廟對聯: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紅樓夢幻》一書並不厚,而且主要內容是演講對談,卻感覺能和《紅樓夢》長久擺在一起,隨著年紀和生命歷練增長,反覆翻閱。《紅樓夢》是天書,充滿了天問,我們幸運地擁有白先勇和奚淞如此底蘊深厚、心懷慈悲的前輩老師,帶我們領略孽海情天的至性至美,陪伴尚未明白的我們,穿越生命的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