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啊，我還活著，不如來說說Twitter門前那坨惹人非議的人類大便。

想必最近有不少人在關心矽谷森林大火，大叔我可是懶得花心思天天寫矽谷火燒文（抱歉，矽谷就是沒被燒到，矽谷人也不需要打包，所以是要寫啥？？）因此，只在舊文更新一下目前狀態。反正大火也沒燒過來，不如就來說說Twitter門前那坨媒體最愛的人類大便。

「舊金山充滿流浪漢與人類大便，你看看，就連Twitter門前都有！可見舊金山是一個多shitty的城市！大家都要逃走啦～」你在讀此類煽情而邏輯零分的文章時就沒有一絲絲好奇：「為什麼Twitter要選在這種ghetto（貧民窟）落腳？」

大叔我看到這種文章都要仰天大笑三聲，寫文章的人是不是以為拿Twitter開刀，讀者就會自動推測：「哇！連Twitter都只能蓋在那種地方，可見舊金山真的很糟糕，這麼好的公司都逼不得已要跟流浪漢共存！」

真的別鬧了，不要以為Twitter高層是白痴，沒事竟選一個最差的區設辦公室，容我細細說來。

首先，先來說說一個詞彙，叫做「gentrification」，中文翻成「仕紳化」，這個詞一般台灣民眾日常是不太會使用到的，但因為gentrification在美國人生活中太容易有感，所以這是美國民眾耳熟能詳的詞彙，隔壁阿嬤、阿貓、阿狗都懂的單字，常常被拿來當作hashtag。

仕紳化指的是「高收入者或中產階級移入低收入社區，導致房價推高，將低收入居民逼走」的現象。仕紳化會帶動周邊經濟，以矽谷為例，高級餐廳、電影院、有機超市會進駐社區，取代破舊超市、小成本的餐廳，甚至是貧民窟、毒窟、霓虹招牌高掛，用鐵窗保護的小酒舖（liquor shop）與毒販（drug dealers）等等。

在美國，仕紳化相當具有爭議性，我直白地說，我感覺人們或媒體對這個詞彙的使用是偏負面的，但是怎麼解讀仕紳化取決於你自己的角色。假設你是一個中產階級、投資客或工程師，那當然是樂見你的社區仕紳化（逢低買進多爽哇！）；如果你是低收入者，那你可能不會太開心，你的親朋好友一個個被高租金逼走（意即「住戶置換displacement」與「遭房東逐出eviction」），你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個可以接受你的低收入社區在哪裡，這時看看那些身穿T-shirt，一派輕鬆背著筆電，就年薪幾百萬，甚至千萬台幣的屁孩（年輕工程師），就真的很火大。所以，Google、Facebook、Apple的通勤車偶爾（可能數年一次？）會被這些人舉著「No gentrification！」或「Fxck off, Google .」等等標語抗議。

其實也不能責怪這些低收入者，會淪落到貧民窟的人們與流浪漢，本就只有一線之隔，也只有貧民窟廉價的租金能讓他們勉強有個屋頂，貧民窟是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棲身之處。

舊金山本質上與其他都市有點不一樣。她在上個世紀曾是勞工運動的中心，是底層工作者的安全網；舊金山的文化又特別包容開放，慷慨地提供二次或n次機會給當時不為社會所待見的族群，像是LGBT、戒毒中的人們、被家暴者或者是流浪多時，好不容易要站起來的人們，保存了都市性格以及多樣性。換言之，舊金山在網路時代以前，一直都是少數或弱勢族群的聖地。

偏Twitter又選了這樣的城市，又偏選了她最貧困的區。Twitter總部嚴格說起來位於Mid-Market，與惡名昭彰的田德隆（Tenderloin）比鄰而居。其實不只田德隆不好，Mission（推特總部南邊）、Mid-Market、SOMA、金融區都不咋滴（工程師安家角度），會被人用sketchy、seedy、dangerous、undesirable等無數負面形容詞形容（下文將這些區域統稱為Mid-Market）。尤其昔日的Mid-Market猶如鬼城，空有經濟大蕭條期間蓋起的浮誇大樓，卻一片死氣沉沉，根據當時的市政府資料，半數的辦公室，三成的商店都是招不到租的。

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Twitter就像一個鎮妖法器插在這些區，到底是為什麼呢？當然是市政府為了要仕紳化這些區，用Twitter去帶動周邊經濟成長，把貧民窟洗成中產階級社區。一旦社區好起來，就能為市政府帶來可觀稅收。

矽谷科技公司除了會選址興建辦公室或園區，他們也常常沿用其他公司的舊辦公室，重新改裝一番就能使用，我們常常戲稱這是寄居蟹行為。2012年，Twitter意圖將辦公室設在舊金山，舊金山卻鮮有如此規模的辦公室，能夠承載Twitter龐大的員工數。Twitter相中Mid-Market區一棟裝飾藝術風格（Art Deco）的大樓，這樓建於1937年，原本是做為家具展示中心，地段良好，位處市中心，交通四通八達，卻整整五年都沒有出租出去。Twitter高層望著空屋五年、九層樓高的大樓流口水，想著要大撿便宜，卻理智地與市政府討價還價。Twitter放話，除非舊金山市政府「給點誠意」，否則他們要將辦公室設在矽谷半島。舊金山市政府便推出企業減稅政策迎娶Twitter入駐，所以才有Twitter在貧民窟的奇景（讀到這裡，請不要再無腦地覺得Twitter蓋在貧民窟很不可思議，也不要順著推測以為舊金山整個城市就是這麼鳥）。

這個政策被俗稱為Twitter Tax Break，雖稱為Twitter Tax Break，事實上，資格不僅限於Twitter，連緊接著Twitter步伐將辦公室蓋在Mid-Market區的Square、Zendesk、Uber、Dolby等等也都受惠，減免1.5%的工資稅（payroll tax，如果企業發行股票就會再被剝一層payroll tax）。這些公司，加上Twitter，他們的市值現在已超過140B（1400億美元，42000億台幣）。

舊金山最貧困的區搖身一變成了經濟火車頭。壽司、義大利餐、蔬食餐廳等等開始開枝散葉，百老匯式的劇場也為這裡的夜生活增添文藝氣息與精彩，就連高級公寓也在Twitter對面大張旗鼓地開張。一杯1.5美元的灌水咖啡被街道飄香的5美元研磨咖啡取代。歷史悠久而無人問津的破舊大樓建築，也彷彿重獲新生，人行道上有了步伐矯健的人來人往。

從數字上看來，失業率從2011年的9%降低到2019年的 2.6%，市政府的年度預算從68億美元激增至111億美元。家庭收入中位數增長10,000美元，至88,600美元，這是13%的成長。人口增長了68,000人。閒置的辦公樓在數十億美元投資下成為10,000人的工作地點。荒廢的歷史建築被復原，重回世人眼前，並創造了4,000個新的住房單元。至少4900家科技新創選擇舊金山做為誕生地，而且還持續活躍中。

這場市政府一手安排的棋局似乎是一步步走往他們想要的方向。然而，看似百害無一利的仕紳化策略其實是一個雙面刃。Mid-Market科技業進駐，房東紛紛將租屋處重新裝潢迎接新租客，他們拉高租金，使低收入者負擔不起，將這些原就瀕臨無家可歸的低收入者一腳踢到街上，正式成為無家可歸者（流浪漢）一員。

隨著Mid-Market流浪漢收容與服務中心的開張與擴大，流浪漢與大小便充斥Mid-Market大街小巷，從著名專欄作家Herb Caen口中獲得了巨大的公共小便廁（le grand pissoir）封號，這是1980年代的事情。然而，在Twitter進入並斥資大筆金額幫助社區後，不只未獲得改善，甚至還惡化。

根據市政府提供的數據，舊金山整體流浪漢人數從2011年的4,691名增加到7,499名，光Mid-Market一帶就貢獻了1,600人，這幾年來增加的流浪漢有半數都是出自Mid-Market。街頭的糞便，垃圾和針頭引得Mid-Market民聲沸騰，另一個媒體最愛—poop patrol（巡糞員，專門打掃街道糞便的清潔人員）也由此而生。

顯然，Twitter Tax Break不受市民歡迎。市民抱怨科技公司破壞舊金山的靈魂，大量、同質性高的科技新貴面孔取代舊金山形形色色的居民，非裔、拉丁裔、少數族群的生存空間被壓縮。更糟的是，還提高生活物價與房價，讓流浪漢問題雪上加霜。不僅如此，市民也抱怨，市政府在減稅方案推出後，八年來總共短少了70M（21億台幣）的稅收，市井小民大嘆不公平：「為什麼我們就不能享受到類似的減稅方案？！」四面八方而來的媒體也不放過機會渲染：「科技人才們將低收入者驅逐後，抱怨自己掙得的薪資水平應該足夠使流浪漢從眼前消失才對。」「流浪漢在街角快餓死，轉角的Twitter軟體工程師卻年薪243K美元（730萬台幣）」製造更嚴重的對立。

事實上，40％的無家可歸者在來到舊金山之前就已經無家可歸。其中，有些（17％）是為了來找工作，有14％的人說他們是為尋求社會服務。

比起金融業、法律產業或其他産業，科技業因為過肥（有錢）過大，在媒體推波助瀾下，似乎更容易成為居民討伐的對象。只要不是分到一杯羹的人都容易對科技公司怨聲載道。

縱然Mid-Market的科技公司為消滅貧窮問題，提供了許多免費的社區服務或捐款，像是Twitter斥資3M（300萬美元）打造免費科技教育中心，Mid-Market的流浪漢問題似乎依然無解。

雖然流浪漢問題不能百分之一百歸咎於Twitter等科技公司，他們卻成為政府轉嫁民怨而被開刀的對象。政府賺得盆滿缽滿，再將責任隨手一推給科技公司，並高喊口號：「是時候讓科技公司好好地支付他們本該支付的費用了（pay their share）！」就能贏得民眾支持，畢竟多數舊金山（非科技業）居民不是受益的房地產持有者，他們是任人宰割的租客。

反對Twitter Tax Break的另一種論述是，舊金山本身就具備足夠的吸引力，政府不需迎合科技公司，這個論點在2011年很難說能不能夠成立，八年過去後的現在倒是很合理。Twitter的確曾揚言要離開舊金山，然而實際是，就算她被舊金山政府加稅還是走不開的。舊金山已經發生了人才的聚集經濟。許多上班地點不在舊金山的科技人才選擇定居在舊金山，寧願坐交通車、塞車到矽谷Google、臉書上班。不少新創CEO也受訪表示舊金山的文化帶復古嬉皮味（Hippie old style feel），很是迷人。舊金山的存在為矽谷人增添了有別於郊區生活的另一種選擇。

我早在其他篇文章說過，矽谷奇景，看似不可思議，但是都能用道理說得通的。今天說明了「為什麼舊金山流浪漢氾濫到連Twitter門前都有人類大便？」姑且不論那坨大便是否真實存在，答案正是政策。

2020年，Twitter率先宣布永久遠端上班（WFH），我想稍有良心的媒體製造業應該會減少對Twitter門前大便的無聊討論，畢竟人家員工也已經不用進辦公室了。（酸民或媒體製造業羨慕不？）

流浪漢與無家可歸者（homeless）其實是不一樣的。沒房地產又租不到房子，卻擁有房車或住在車上的人，也屬於無家可歸者。

Ghetto其實不是單指貧民窟，也能指弱勢族群聚集處，通常治安很差。大部分人們會認為ghetto是你走在路上會被持槍搶劫才叫ghetto。比較容易對陌生環境感到不安的人，可能會認為毒品，甚至流浪漢氾濫之處就叫ghetto，每個人定義不一樣。

真要我說Mid-Market，除了少數看起來比較危險的街道，我會認為用sketchy描述比較恰當。「走在路上會害怕自己會發生什麼事，實際上又好像不會發生什麼事」讓你有這種微忐忑的心的社區，就可以用sketchy來描述。流浪漢、大小便與毒品針頭在加州是「三位一體」，其實三個問題是同一件事，就是流浪漢。流浪漢也不一定都會傷人，去過龍山寺一帶的人們應該都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