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手扶梯的終點是干德道,馬路的對面就是陡峭的山壁,太平山北麓的山體上插滿了高聳的豪華大廈,這裡比起中上環鬧街,樹蔭下的人行道明顯清閒愜意許多。
『你不覺得這條路牽狗散步的人很多嗎?』蛾邊走邊張望著。
「的確,不過現在是平日上班時間,哪來這麼多閒人閒功夫遛狗啊。」白羊也意識到這點。
『有些臉孔看來像是東南亞移工,大概是傭人在幫豪宅主人遛狗吧。』
「有道理,我已經看到可能是第六組遛狗的人了,」白羊想道,「外傭跟狗臉上都給我寫著『嘿我們住這我好爽的臉』。」
「《阿飛正傳》這麼抑鬱糾結的電影,實在不像會有這種風和日麗貴氣逼人的場景。」
『再金碧輝煌,半夜裡拍你也看不出那是敦化南路還是吳興街600巷。』白羊瞇著眼睛想著干德道應該算是台北的哪條路,可能是信義區山上的挹翠山莊吧,『而且你別忘了這是王家衛的電影,近拍特寫不用錢,背景在哪你都很難認出來。』
「啊,前面那條往下坡岔下去的小道對吧。」白羊依稀認得那堵旁邊有許多低矮棕櫚樹的石磚牆。
『是的,衛城道,《阿飛正傳》裡警察劉德華送別張曼玉的地方。』
「倒是沒看到任何長得像電話亭的東西啊?」白羊對劉德華多次出現在電話亭旁印象深刻。
『那是佈景,包括石牆上警察簽到的巡邏本都是。』蛾篤定地說,『干德道旁有人行樓梯可以往下通到羅便臣道,幾乎沒有行人會走這段像是車行高架橋的衛城道,就像你不會在中興橋機車引道上看到電話亭一樣。真的要設電話亭,也該設在干德道上。』
「真的欸,這麼陡的坡,然後在一個人行道的轉彎死角,大概只有超人電影才會在這裡放一個電話亭。」
『還有烏漆嘛黑的王家衛電影。』蛾補充道,一邊暗忖超人跟王家衛實在想不出有任何牽連。
——我累了,我想先回家去了。
好的。要是真的沒人陪你談心,你來找我吧。
——你要工作,老是打擾你不太好的。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每天大概這個時候我都會在這裡。
夠錢坐車嗎?
——夠了。再見。
『其實我很喜歡這幕,劉德華很顯然地對張曼玉懷著單向的曖昧情愫,從他們倆在深夜漫步在中環空蕩的街道上,甚至更早前他看張曼玉訴說著對張國榮的相思,那時就能感覺得到。』蛾靠在劉德華同樣面著過的石牆上,『陪伴著一個明知心還在別人身上的女子,跟她說可以找自己談天,她說不好打擾;聽到她要離開,卻只能禮貌地詢問是否有錢坐車,心裡暗暗想著如果沒錢的話,或許這個深夜還有續曲。但還是只等到客氣的再見兩字,甚至連頭也沒回,多酸,多苦。』
「張曼玉邊笑著,最後卻頭也不回地離去,真的很殘酷。只差沒說出『你真是個好人』了。」羊有同感,「但,能讓劉德華這等天菜吃鱉的人也不多了。」
『人家可是張曼玉啊,而且他的競爭對手是張國榮呢。』蛾彷彿提到費德勒跟納達爾那種傳奇球員的感覺一樣嘖嘖讚嘆著。
『能找到這個涵洞真的讓我起雞皮疙瘩,』穿越了涵洞,蛾轉過身指著,『你看,跟30年前一樣的角度,甚至連那些矮棕櫚樹都一模一樣地存在著。』
「真的耶,簡直就像時間凍結了一樣,彷彿那石牆與樹會這樣繼續存在100年一樣。」
『看著張曼玉的背影左轉消失在涵洞的轉角,劉德華的單戀也就只能停留在衛城道上了。那段他孤獨一人倚著電話亭的獨白,真是再悲傷不過。』
我從來也沒想過她真的會打電話給我,但每次經過電話亭的時候我總會停一陣子。可能她已經沒事回澳門去了,又或者她真的只需要有人陪她說一晚話。
從干城道走回港鐵中環站,也就僅僅不到20分鐘步程。
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〇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阿飛正傳》那個經典的開場——』
「對,史上最厚臉皮的撩人開場。」白羊插了話,「張國榮梳著油頭,緊貼著見沒幾次面的張曼玉的臉不到三吋講著這麼令人費解的幹話,到底是誰給他的勇氣?」
『至少大家都記住了,而且,蘇麗珍真的被把到了嘛。』蛾說,『但張國榮的多情不羈,也讓之後的張曼玉掙扎痛苦不已。果然才沒多久,張曼玉就陷在泥淖裡了。』
「就說臉蛋長得太好看得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齁。」白羊不知該說是嫉妒還是自嘆弗如。
從中環站旁掠過,穿梭於皇后像廣場,嘈雜的廣場上充滿擺攤的小販與席地而坐的人們。在古典風的終審法院旁穿越過德輔道中,直直地走向不足八米寬的銀行街。厚實的大理石柱很顯眼,這裡是舊中銀大廈的側面。
你總是說過了今晚就會沒事,你昨天晚上是怎麼過的?如果你過得了昨晚,今晚就不會在這兒了。做人,要麼要,要麼就不要。如果你真的不能沒有他,那你回去告訴他你不能沒有他呀。不然的話,從這一分鐘開始你就當作從不認識這個人。
——你別提這一分鐘!我以前以為一分鐘很快就會過去,其實是可以很長的。有一天有個人指着手錶跟我說,他說會因為那一分鐘而永遠記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很動聽。但現在我看着時鐘,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從這一分鐘開始忘掉這個人。
『那個鐘,張曼玉在馬路對面看著,對劉德華說要從這一分鐘忘掉張國榮的那個鐘,如今30年後,還好端端地在這裡走著。』蛾的手指著舊中銀大廈停車場出入口裡牆上掛著的巨大白色時鐘。
真的就如同電影裡那樣,停車場門口的鐵拉門半掩。氣質高雅著西裝的管理主任發現白羊在外頭探頭探腦,問了句「拍這個時鐘嗎?啊,那個張國榮的電影嘛——我打開門讓你們拍吧。」男士用不是很流利的普通話說著。白羊與蛾連忙道謝。
「完全一樣,」白羊楞楞著看,「看著他跟30年一樣走著,就跟當年張國榮第一次拿影帝時,跟劉德華與張曼玉在深夜裡漫步著時一樣,好讓人感動。」
『管理室他們說偶爾會有人也來這裡找尋電影場景的軌跡,但也漸漸不多了。』剛剛與管理人員小小攀談的蛾說,『30年,當年看過一手電影的人大概也都為人父母了,還能有多少悠然情懷追尋著30年前的浪漫與傷感呢?』
「要是那個主任阿伯直接說他就是30年前幫王家衛拉開門的警衛,我應該會哭出來。」白羊幻想著這戲劇般的畫面。
「我想,對劉德華來說,最殘酷的莫過於這幕了,他要張曼玉忘了張國榮,張曼玉卻根本忘不掉。」
『你知道更殘酷的是什麼嗎?』蛾小嘆一口氣,『那個張曼玉、劉嘉玲、劉德華在戲中都為他糾結,千人萬人都為他羈絆的張國榮,在這部電影13年後的愚人節跳樓自盡。他墜落的那個地點,東方文華酒店干諾道雪廠街口,離我們所在的這裡只有兩條街不到250公尺的距離。』
蛾接著說,『據說張國榮與經紀人通的最後一通電話裡,講了句「我想趁這個機會看清楚香港」,然後就從正對著維多利亞港的文華酒店24樓露台上縱身而下。』
「從那一分鐘,張曼玉、或是全香港人,是再也無法忘記這一個人了。」白羊望著那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