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二十三覺：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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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死了死了…討厭死了死了死了……為什麼我要煩惱這種事情啦？全都怪那個跟屁蟲…黑眼圈…大蛀牙…呆頭毛…黑輪湯…
哪有這樣隨便就答應…離家出走什麼的聽不出來是亂講嗎！
如果他真的來了怎麼辦？
雖然我真的每天都不想回家…回到家都想逃跑…
我躲在棉被裡，用頭髮把臉遮起來，順便抓一把到嘴巴咬。
離家出走要花多少錢？準備多少東西？離家出走以後要幹嘛…太複雜了，我只知道如果誰願意帶我逃跑，我絕對要為他換上最可愛的白色洋裝──那件外婆陪我做的第一件洋裝，沒有花樣或圖案，版型也很基本，可是外婆說我很有天分，她說那是全世界最美的裙子。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那個跟屁蟲…
同班一學期了我連他什麼名字都記不起來，只知道他是跟屁蟲，每次下課我躲起來不想被同學發現都會被他發現，發現了又不靠近，躲遠遠的什麼也不講，討厭的跟屁蟲。
我不知道今天放學幹嘛叫他陪我離家出走，也不知道他幹嘛答應。
啊！而且我們根本沒約幾點，也沒說要在哪集合，太白癡了啦！太白癡了！他知道我家在哪嗎？這樣是要怎樣陪我！如果他沒來怎麼辦…
他最好說到做到，我都已經穿上白色洋裝。
沒辦法，最近的幾個外婆太恐怖了，尤其昨天那個，說我的腳趾頭很醜，就拿針線把襪子縫在我兩隻腳上，不管我哭多大聲…真的好想有人帶我逃跑，可是逃跑了，原本的外婆回來發現我不見一定會很難過。
不知道現在幾點，希望外婆已經睡著，被她縫襪子的傷口又痛又癢，而且，襪子是黑的跟洋裝好不搭。
「繆…思…婷…」
媽呀嚇死人！
「在嗎？繆思婷同學！」
完了完了完了真的是白癡，沒想到真的來了而且直接在院子這樣叫，以為很小聲嗎？外婆聽到就慘啦！
我馬上鑽出蚊帳，想趕快跳下床跑出去找他，可是腳碰到地板超痛傷口裂開了，然後外面又有玻璃「啪啦」破掉的聲音──到底在幹嘛！等我開門進到院子，什麼人也沒有，明明門都不會上鎖，神明廳的窗戶卻被砸破並且打開了…附近吹狗螺越來越熱鬧，外婆這樣都沒被吵醒嗎？
想很久才鼓起勇氣走過去，一進神明廳我馬上全身起雞母皮。
不要說進來這了，晚上連經過我都不敢，黑嘛嘛的，會亮的只有神明桌的小紅燈，祖先神主牌位的顏色看起來像吃了變色糖的舌頭，牆上那張阿祖的黑白照臉歪歪的，每次我都覺得阿祖隨時會把臉轉正往我這邊看…
「啊──」
什麼啊！夠害怕了還有人在我背後那樣叫！過好久我才慢慢轉頭去看，外婆的房間門又突然被撞開，裡面燈是亮的，有個人影跟蟑螂一樣爬出來──是跟屁蟲！一看到他，我也不管腳痛就撲過去給他抱住，可是才高興一下下他又從後面被抓進去，整個人往後摔，我也跟著摔進外婆的房間。
完蛋，這次跟以前的都不一樣，真的會被殺掉。
「快逃啊！別管我！」
誰管你！我也想逃可是腳動不了啊！
眼睛都凸出來了，現在房間裡的這個外婆，臉變得像曬過的虱目魚乾…一直學雞叫…還把跟屁蟲用力踩在桌子上，抓他的手拚命敲，敲到他痛得沒力了，又押他手指對準縫紉機的針。
忽然想睡乘以一百萬…全部東西一下子變得又暗又模糊，那種感覺又來了…身體好像變成裝滿泥巴水的桶子…重重的晃晃的濁濁的…
外婆消失前跟我說過，每次因為太害怕太難過想逃跑，身邊突然暗下來覺得昏昏想睡的時候，千萬不能睡著，因為就算成功逃走了也不見得比較好過，而且一逃走就很難再回來。
可是眼皮真的好重好重…最後看見跟屁蟲的手指被針戳下去，我就睡著了，做了一個超長的夢──
我夢見…跟屁蟲很守信用帶我離家出走，我們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發生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有個地方什麼都很軟，房子車子都像果凍撞到也不會痛；有個地方把人殺死也不會被警察叔叔抓走，可是救人被發現的話就慘了；有個地方人死掉了會繼續動，還會一直罵人一直重複死掉之前做的事超恐怖的…
醒來的時候好累，覺得沒睡飽，我躺在一張奇怪的大床上，裡面裝好多水，身體一晃整張床就會跟著晃…這不是我的房間，也不是外婆的房間，超漂亮，比鄉土劇裡面有錢人住的還漂亮。
我掀開棉被想起床，差點嚇死！這是…透抽？軟絲？花枝？為什麼我的手都變成軟趴趴的扁扁長方形！肩膀上也多兩隻！手指邊邊還有好多小鬚鬚！我還嚇到不小心用那些鬚鬚來捧自己下巴…乾脆死掉算了！
「嗚哇！」我就大哭，不知道過多久，房間門開了，本來想躲起來不被看見自己變怪物，結果媽呀進來的是更可怕的怪物！雖然那顆頭──是人的頭，頭髮綁得像日本的武士，可是怎麼有人手腳都和三節棍一樣！而且腰彎掉了啦！正常人誰會有十幾…二十幾塊腹肌！身體那麼長頭都頂到天花板了！
看我嚇得大叫，武士頭的老蜥蜴好像也嚇到，打赤膊的上半身立刻縮回去，然後說：「還是妳來吧。」
老蜥蜴…好像走掉了…但是下一個更可怕。
「怪物啊！」看到那個大姊姊我尖叫更大聲，聽我這樣叫，她就呆掉，然後哭著跑掉了，我又沒說錯…她臉上長好多恐怖肉球，雖然每顆肉球都有亮亮晶晶像髮圈一樣的可愛裝飾圈起來…總之我以後再也不敢吃葡萄。
煩惱要不要下床的時候，我發現被縫在腳上的襪子不見了，也都沒疤，所以這只是夢吧…我躺回去躺很久，醒不來也睡不著，只好下床偷偷走出房間，外面是客廳，也很漂亮，掛好多畫，左右兩邊有長長的走道，感覺很親切，那些怪物都不在，我推開門走出去，才知道為什麼親切…
外面…就是熟悉的大院子…和外婆一起住的三合院，我剛剛是在外婆原本的房間醒來？那客廳不就是原本的神明廳？佈置和家具都不一樣，但是房間的大小和位子都沒有變。
好啊繼續耍我啊，反正這只是惡夢。
看起來是我家沒錯，只是院子中間多出一個小房子，印象中的紅色圍牆變成透明玻璃，以前圍牆外面那些香香的龍眼樹和鄰居的房子都不見了，只剩很藍的天空和…台北101？而且從玻璃看出去，我現在還是在某棟大樓的頂樓！
剛剛開玩笑的別再耍我了拜託。
我想回自己房間看看…門沒鎖，卻花我好多時間才打開，那些鬚鬚超難用！門把轉半天轉不動！進到房間也沒看見任何我的東西，床上桌上堆滿衣服，桌上的相框照片裡有一個駝背的老阿嬤，和剛剛那個葡萄姊姊……完了，好怕她隨時會回來！可是想走的時候我看見門邊貼一張奇妙的海報，忍不住停下來看。
海報上的圖案是一套比例非常奇怪的純白西裝，彷彿無限延伸的袖子和褲管被排列成一個愛心的形狀。
海報右下角有個簽名，不是我的字，簽的卻是我名字。
真麻煩…想搞清楚全部的事，好像也只能去找她問了。
後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整個頂樓都找不到葡萄姊姊，搞半天院子裡多出來的小房子就是電梯，可是只能往下搭一層到二十三樓，其中一條扁扁的手臂自己舉起來就伸出鬚鬚按下電梯按鈕…我好丟臉。
雖然有想過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應該又會看到怪物，但是！太多了啦太多了！為什麼大腿的贅肉要弄成流蘇！為什麼腋下要掛這麼多咪咪！為什麼會有金針菇形狀的凸肚臍！為什麼會有戴著小圓帽的鹿角頭！為什麼脖子和額頭也都有嘴巴不可能是真的吧？等一下別同時張開啦等一下！
我嚇得跑開拚命跑拚命跑，身上軟軟的四條手臂像波浪鼓一樣甩來甩去一直打到自己，跑到沒路了躲進角落，才發現好像沒怪物追來，還在大喘氣的時候，突然有一…一二三四五六！六隻手從後面抓我！來不及尖叫，我已經被抓進一個超級大房間！
「只剩下十天！十天！妳還想躲？該不會要尖叫了吧？Fuck me…這就是妳答應給我的『話題性』嗎！剩十天而已妳給我搞這齣？這樣一鬧全世界都知道妳發作！主秀服裝決定沒？DJ和香檳決定沒？舞台肉架要不要重set？被妳趕走的Jakob誰來頂替…靠跟妳說這些幹嘛！」
我不敢動也不敢叫，眼前這個姊姊長得就像比我還大的蜜蜂，腰只有奶粉罐那麼細，可是咪咪和屁股都超大的，屁股還長一根尖尖的黑刺。
「妳會瞬間跳躍嗎？」氣噗噗看我好久，她又問了怪問題。
原地跳我會啊，可是她好像不是問這個，我不敢亂回。
「唉…」女王蜂六隻手同時攤開，搖頭說：「居然來個菜鳥。」
她來回走了好幾圈，每次轉身屁股那根刺都會差點戳到我，我沒被這麼大的蜜蜂叮過真的會怕，腳一直抖，都快鐵腿了。
「接下來我講的每句話都給我聽好了，沒那麼多時間跟妳耗，最好我講一遍妳就全記住，聽到沒？」
我用力點頭表示我很認真，她才比較不兇。
「很好，我問妳，妳也有被診斷出有嗜睡症和多重人格吧？我們最舉世聞名的家族病史。」
多重人格？嗜睡症？我的臉…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白癡。
「沒關係，反正那是精神醫學對我們家族自作聰明的解讀，但妳肯定有這種經驗，遭遇太痛苦的事想逃走時，周圍就會瞬間昏暗而且想睡得不得了──」
「對對！就是這樣！」
原來有別人跟我和外婆一樣！
「一旦這時候睡著，對外人而言妳便像是切換了人格，但其實我們每次都是真的精神跳躍去另一個平行世界，並且讓軀殼被另一個平行世界跳躍而來的自己給取代，懂嗎？」
不懂，這不是夢？我跑到別的世界了嗎？難怪都找不到外婆和跟屁蟲…
之後她又努力跟我解釋很久才放棄，說她很忙，不可能整天浪費在我身上，然後拿起辦公桌上一台iPad，打給我的助理「Una」，叫她來工作室協助我讓我盡快適應、把行事曆全部搞定，又教我怎麼指紋辨識，最後把iPad塞給我，丟一句：「萬一搞砸了，我殺了妳喔。」說完就離開了。
我趕快把門鎖上。
不想等Una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鎖門至少可以把怪物全關在外面。
我本來就知道怎麼用iPad，偶爾會有同學帶到班上炫耀，我想重新打給Una叫她別來，讓我自己安靜躲在這，結果剛好有人打來，上面名字是「陳力達」，我嚇到立刻掛斷，可是看到他動態大頭貼我開心死了！趕快又打回去！
我根本不知道陳力達是誰，不認識的臉，看起來像高中生，全身上下都超！普！通！可是現在普通是好事吧！從我醒來遇到的都怪物只有他不是！
「喂？喂？你是誰？為什麼…你知道怎麼變成不是怪物嗎？你可──可不可以──帶我逃跑？可以嗎？」講一講我就哭了。
他一定知道怎麼變回正常人！搞不好還知道回去正常世界的方法！
陳力達都不講話，等我慢慢哭比較小力，他才開口。
「妳在哪？」
「二十三樓的工作室…附近很多做衣服用的人檯…可是都長得像怪物…」
「等我，我馬上過去。」
等等直接嫁給他好了，一邊逃跑一邊舉行婚禮，現在身上穿的膚色緞面睡衣雖然很好看也很舒服，可是那些配合我長條手臂的扁扁袖口，都好像是在大聲跟別人說：「欸你們快看！我變怪物了！」
討厭死了死了。
我從其中一個有兩條尾巴的怪物人檯身上，借走一件薰衣草紫的無袖連身裙，雖然很好看，可是屁股那裡有兩個洞洞，幸好窗邊的大桌子什麼工具都有，我挑了一塊同色系的薄紗，做出兩個多層次的袖子縫上去，洞洞也被我變成蝴蝶結形狀的可愛小花紋。
穿上之後效果很好，寬鬆大袖子把我那些噁心的長條手臂跟鬚鬚全遮光光，還在想該配什麼鞋子，有人敲門了，以為是陳力達，門打開卻是那個葡萄姊姊，我真的傻眼。
「老闆…慈芬姊都跟我說了，您放心！我一定全力輔助！」
U、Una？Una看起來比女王蜂老，卻叫女王蜂「慈芬姊」，女王蜂在這裡的地位應該很高，Una還多帶了兩個長得一模模一樣樣的女生，她們眼睛沒黑色和白色，像鑽石一樣閃著七彩的光，還有尖得像鏟子的下巴，都能挖地瓜了，完全就是從少女漫畫跑出來的…的怪物。
怕又嚇到我，所以跟比較漂亮的怪物一起來嗎？
她們說要帶我熟悉環境…可是離開這裡陳力達就找不到我…不配合的話又怕她們會和恐怖女王蜂告狀…我決定先跟著走，順便偷偷研究逃跑路線，總不能完全靠陳力達，要是連他也不熟這棟大樓不就慘了？而且只要帶著iPad，他找不到我應該也會打來。
看我點頭，Una開心到肉球都紅了，開始一層一層向我介紹…她說這棟大樓叫做「繆思大樓」…整棟都我的！原來這個世界的我這麼有錢！頂樓那間三合院真的是我台南老家，可是被我整個拆掉運到這邊重新組裝！
二十三樓是彩排用的伸展台、會議室和我個人工作室…
二十二樓整層都是倉庫，裡面有各種單品和布料…
我順便換一雙搭配裙子又適合逃跑的平底娃娃鞋。
二十一樓是我品牌經營團隊的辦公室…
二十樓以下全都租出去了。
看得我都忘記要害怕，除了女王蜂，每個怪物看到我都好尊敬，好像是看到校長，而且二十二樓倉庫對我來講根本天堂！超完美時尚王國！而且這個王國我還是女王！而且而且──
再過十天我就要參加倫敦的時裝週了！怎麼辦！好像很好玩！
「這是慈芬姊以您首席模特兒的身分，和您共同聯手打造的全新品牌，外界對於妳們將如何重新詮釋『愛』這個主題，都相當期待呢！」
參觀二十樓某個時尚雜誌出版社的時候，Una順便借來最新的一期，一邊翻一邊向我解釋，我在這個世界目前最重要的任務。
「不光整個時尚圈，包括董事會那些不認同您擅自砸錢創第二品牌的元老也都在等著看，所以慈芬姊特別交代…就算不能完成所有工作…就算您來不及切換回主人格…最起碼也得確保您現在這人格鎮得住倫敦的場面…」
「誰說我不能完成！」
咦？咦咦我在說什麼！
「目前最重要什麼工作妳講！」
都發現自己在講奇怪話了嘴巴卻停不下來！
「啊…目前…目前最迫切的是主秀服裝！已經被您自己打槍好幾十次了到現在還沒拍板定案…」
「好！包在我身上！」
跟Una在二十二樓挑布料的時候，陳力達打給我我卻沒接。
也不懂自己發什麼瘋…是因為倫敦時裝週的魔力嗎？還是太享受時尚女王的身分？那些怪物忽然沒那麼可怕了。
要做怎樣的衣服呢？
倫敦有什麼好玩呢？
從來沒搭過飛機耶！
想著這些開心的事，抱著好多漂亮布料回工作室，打開門就看到陳力達已經在等我──吼唷──要來不來現在才來。
陳力達本人好高喔，比我高出兩顆頭，都沒有畸型或恐怖的地方，眼睛給人感覺有點憂鬱有點帥氣。
「那些是…」他指著我抱的布料，我有點心虛趕快丟到地上。
陳力達走到我前面。
「妳要工作？不是要我帶妳一起逃走嗎？」他問我。
「您要逃走？不是要趕出主秀的衣服嗎？」Una也問我。
好啊好啊，想把我這個天秤座逼死就對了。
陳力達忽然牽起我的鬚鬚，拉我往外跑！
「等…停、停一下！」
暫時甩掉Una以後，我把他的手撥開。
「停下來幹嘛？」
「不能太明顯啦！這樣我們很快會被抓回去！會被殺掉！」
「什麼？不會啦！」
「會啦！你不懂！我不能把工作搞砸…」
講沒幾句Una又追上來了，還跑到我面前跪下。
「老闆！您不能跑啊…還有…很多工作…」
「我沒要跑啦！我是要…要出去找靈感！」
「找靈感？」
慘了慘了…掰那麼爛…
「原來是這樣啊！太好了！」
這樣也行啊？太好了。
「我來幫你們帶路！」
本來以為想逃出這棟怪物大樓已經很難，結果在Una帶領下我們直接搭電梯到一樓，趁Una叫漫畫美少女回去向女王蜂報告的時候，陳力達走到我身邊跟我偷偷講：「找機會把她甩掉。」
沒錯。
接下來一定要想辦法甩掉其中一個…
我卻不知道該甩掉哪一個。
離開繆思大樓之前，我又捨不得回頭多看一眼，沒想到看見那個老蜥蜴背對著我站在電扶梯的盡頭，好像知道我在看他，忽然甩著像蛇一樣的腹肌旋轉身體回頭，沒有表情瞪我，我才覺得不能亂想了先逃再說！
因為擔心陳力達真的找到機會甩掉Una，我一直緊緊跟著她，也都不敢看陳力達，他應該討厭我了吧。
「這一代號稱奢侈町，環繞著我們的繆思大樓，是整個台北市最摩登時尚的地區，到處都是整形沙龍和高級訂製肉架的工作室…嗯？」
Una發現我聽不懂的時候好驚訝，不過還是很耐心跟我解釋，「肉架」就是我所引領的世界風潮──那些可以快速無痛侵入連接肌肉血管神經的先進生化精品──追求時髦的人在身上額外安裝的各種特殊造型肢體或器官。
為了讓我更了解肉架是怎麼被製造和設計的，Una帶我參觀一間頂級的肉架雕塑工坊，整間店裡都是泡著手啊腳啊爪子或翅膀的透明罐子，我很想吐，又很想看，Una一邊走一邊介紹一直講一直講，都沒發現我們沒跟上，陳力達突然又抓著我跑出去了。
我不是應該要很開心嗎？
可是看他拉我跑的背影，又有點失望，覺得自己離倫敦越來越遠了，但也不知道怎麼反抗，傻傻跟著跑。
這次，一樣沒跑多久就停下來，我們被卡在捷運入口。
他一直拿卡嗶嗶嗶嗶嗶不過去，好丟臉！我也沒搭過捷運所以不懂，周圍有很多怪物圍觀還拿手機拍我，後來好不容易通過，他卻很不高興，看到Una來幫我們的時候驚訝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他如果知道是我傳訊息叫Una來救我們的不知道會怎樣。
「你這張信用卡沒綁悠遊卡啦…」
「我哪知…我在家買什麼都能刷啊。」
陳力達大白癡，該不會沒出過門吧。
「你們要去哪？」
「不能跟妳說。」
雖然不算大人，還是只想靠自己吧。
「不說我要怎麼幫你們？」
「新北貧民窟。」
算了當我沒說。
「貧民窟？去那幹嘛？」
「她…她不是說要找靈感。」
「原來是這樣！不愧是老闆！」
我什麼也沒說！
之後Una告訴我們，新北貧民窟搭捷運到不了，最近那裡太多暴動，短時間內不會停站，現在換線搭去也沒用，所以我們決定先跟Una回她淡水老家休息，等明天禮拜六她再跟外婆借車子載我們去，講完沒幾分鐘Una就靠著我肩膀睡著了，還抱著我的手不放，好像很怕我又跑掉。
「太不長眼了吧！無聊的肉塊！」有一個穿駱駝色雙排扣西裝的叔叔，突然很兇罵人：「不認得坐妳旁邊的是誰嗎？憑什麼還坐著！」
他的西裝有四個扁扁袖子，袖口伸出來的手臂跟我一樣也是扁扁軟軟的，他一手鬚鬚指我，另外三隻手鬚鬚纏住一個阿姨的脖子把她從座位上抓起來，害她打石膏的兩腳都懸空了！
掰咖阿姨非常害怕，一直踢腳，眼睛跟臉都紅了，可是那個叔叔越掐越緊！我想幫忙卻說不出話，陳力達和其他乘客也沒有想幫忙的感覺，全部都在那邊看而已！最後終於有個臉上也長肉球的女生走過來…可是她只是把掰咖阿姨掉在座位的包包撥到地上！
「不要這樣！你們幹嘛！走開！」
雖然很怕怪物，但是更怕有人死掉！所以我還是那樣大叫了，結果一叫怪物通通跑光，被放開摔回地上的掰咖阿姨也跟著用拐杖一拐一拐擠去隔壁車廂。。
「老闆？」Una終於醒來：「怎麼了。」
「不是只有在繆思大樓我才是女王…外面的人也這麼怕我嗎？」
「這是當然的嘛…而且誰會想到，您居然出現在賤民專用的大眾交通工具？不嚇歪才怪…」
說完她又靠回我肩膀睡了。
「剛剛那個人很過分吧。」過兩站以後陳力達才坐到我旁邊講話。
我不想理他，明明都沒幫忙。
「剛好讓妳看看…我不知道妳原來世界是怎樣，但在這裡，時尚就是一切，凌駕道德超越法律，比什麼都重要。」
「啊…」我以為只有女王蜂知道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訂製肉架是有錢人的特權，誰有錢誰沒錢一看就知道，沒錢的，就常會像那樣被欺負…」
「好糟糕…」
不只這樣，陳力達又對我說了更多更糟糕的事，例如說，沒錢又想跟流行的大人和學生，有些人會乖乖存錢買二手肉架，但是更多人會用各種便宜的怪招，讓自己身上出現類似的效果，像是故意把傷口弄發炎、去施打違法的生長激素、在身上亂塗化學藥劑之類的。
我剛剛也注意到，捷運大部分乘客身上的肉架都差不多，不是扁扁手臂就是圓圓肉球，不像繆思大樓裡那麼多花樣…
就像iPad每次推出新的就好多人買，每個帶去學校的都一樣。
「我想推翻這一切，但需要妳幫忙，妳也受不了這個世界吧？」
「可是我們只有兩個人…」
「所以才要去新北貧民窟啊，那裡是肉塊黨的大本營，可以認識很多想推翻時尚暴政的盟友。」
「肉塊黨？」
「妳曾經…之前的妳曾經批評過，打死不裝肉架，拘泥於舊有肉身的人都是『無聊的肉塊』，所以反抗妳的那些革命軍都自稱是肉塊黨。」
「噢…」
我覺得陳力達是對的，這個世界很糟糕，我也想幫他。
可是…
推翻之前能不能…先讓我去參加倫敦時裝週？
到了淡水站，Una的外婆已經在等我們，很好認，我在Una的照片裡看過，也是無聊的肉塊。Una一邊跟我對不起，一邊抱怨外婆沒把車洗乾淨才來接我。後來車子大約開半個小時就到Una的老家，在一間工廠對面，Una說，那是專門量產肉架的，和我們也有合作。
因為飯還沒煮好，她們讓我先洗澡，我拿Una幫我準備的毛巾和衣服去二樓房間，走進浴室，打開電燈，看到鏡子，我就傻眼。
鏡子裡的老阿婆是誰啊…啊！
為為什麼我我看看起來那那麼老！好皺！皮都鬆了！而且！為什麼我額頭也有肉球葡萄！還比Una更大串！三倍葡萄！
大哭大叫得有點累了，我才發現陳力達和Una已經到我身邊，好像在安慰我，可是我聽不進去也停不下來，哭到全身抖。
「為什麼那麼老…我幾歲了？」
「您…今年剛滿五十…」
「嗚哇…哪有這樣的！」
哪有睡一覺睡四十年的啦！
「人家什麼都還沒玩過…嗚嗚…還沒談戀愛就老了…」
「誰說的！您跟總經理交換真心的婚禮…全世界都羨慕得要死啊！」
「哪有…我好孤單…外婆也不要我…什麼總經理…根本沒人愛我…」
「你們只是在冷戰啦！不愛的話，今天怎麼會衝第一個去關心您？」
衝第一個…啊？啊！
「而且力達和慈芬姊也很愛您啊！您有非常棒的兒子和女兒！我也──」
「我不要聽！你們出去！」
把Una和陳力達推出去，我反鎖在浴室，繼續哭，哭到好餓，外面好像沒人我才出去，繼續哭，他們都在一樓吧，我整天沒吃東西，又不想下去，繼續哭。
如果回到自己的世界可以回到十歲嗎…回不去怎麼辦…多出三個不認識的家人…根本沒感情…老公跟我冷戰…女兒動不動就要殺掉我…兒子想推翻崇拜我的世界…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Una的外婆上來了，端一大鍋飯菜給我吃，我就先不哭好了。
「Una呢…」
「伊喔，在洗車。」
「我剛剛…對不起。」
「免啦！」
有時候是台語，有時候是國語，好親切，跟我真正的外婆有點像。
「我還要謝謝妳內，謝謝妳照顧我們家孫囡，而且吼要不是妳…她早就去跳淡水河死死去了啦。」
一邊吃，一邊聽Una的外婆講，我才知道Una臉上那串葡萄不是肉架是天生的，所以她從小就很自卑不敢出門，被附近小孩笑醜八怪，後來在電視上看到，有個知名的服裝設計師重病後臉上也長了類似的東西，卻一點都不自卑，還特別設計專門配件來裝飾臉上的肉瘤，她才完全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是在…說我？」
「啊不然還有誰？」
等我吃完，Una的外婆幫我收走餐具就下去了。
我一邊咬頭髮一邊看窗外的風景發呆，對面肉架工廠水管流出來的水髒髒的…那些髒水喝了會變怪物的話，說不定能賣錢？
這世界傷害好多人，但也救了Una這樣的人。
我到底該怎麼做…
隔天，我們還是出發找肉塊黨了，反正要推翻這個世界沒那麼容易吧，主秀的服裝我也還沒靈感，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關於這個世界我想不懂的，去肉塊黨那裡都有機會弄懂。
可能是怕又刺激到我，陳力達沒有再講什麼，Una卻話更多了，好像想安慰我，一直說五十歲一點都不老，有很多知名的服裝設計師也都很老。
到底會不會安慰人？
一路上，車子搖搖晃晃，讓我越來越睏，但是是普通的那種，跟想要逃跑去別的世界的那種不一樣，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想起女王蜂對我講過的話…
她說我們每個世界的自己，有種叫「潛意識」的東西都是連在一起的，每次當兩個以上的自己想逃避現實，「潛意識」就會幫我們決定接下來要跳躍去哪個新世界…
還有跳躍這件事是很累的，也不好控制，沒天分又沒練習過的話，就只能等能量消耗完了，精神才會停在一個世界裡安定下來，在那之前記憶會一直很亂、很碎，連不起來，還有就是，能量沒了就要休息補充才可以再度跳躍。
難怪外婆告訴我想逃的時候千萬…
不能…
睡…
著…
「所以後來…每次開會…各部門的…只有一分鐘…」
好像還沒到，我被Una的講話吵醒。
「還有一次，老闆當場把一個模特兒身上的衣服扒光然後說『妳把我的衣服穿死了，怎麼不去死一死。』那時候全場沒人敢呼吸！根本欸？老闆您醒啦…」
車窗外面，看過去都是老老矮矮的房子和無聊的肉塊，已經到貧民窟了吧？想不到大台北居然有這麼落後的地方…唯一能看到的肉架是路邊燒烤攤上醃好的那些──Una說，有錢人退流行的肉架，在這都會變窮人的食物。
想叫她別吵讓我繼續睡的時候，力達告訴我已經到目的地了。
他說，前面那棟荒廢的蚊子館就是肉架回收站，很多窮人會從撿來的肉架裡挑出還能穿的來這邊回收，換取其他物資，肉塊黨大本營也在裡面，我們沒下車已經聞到很臭的味道。
回收站門口有很多看起來很兇的阿伯，看到我們，立刻幫我們把鐵門拉開，臭味直接乘以一百萬。
我們跟帶頭的阿伯一直往裡面走，好多人在搬運、分類、包裝肉架之類的，走上四樓以後當我看見那些東西，嚇到嘴巴自己打開，卻連怎麼尖叫都忘了！
「傳聞竟然是真的……有犯罪集團把貧民窟的小孩大肆收購或綁架…拿來當作培育肉架的容器…」我身邊的Una摀著嘴巴這麼說。
那就是…容器嗎…數不完的小孩被黏成樹的樣子──長滿肉架的大樹，已經被收割過的地方，傷口都是爛爛的膿包和粘液，那些小孩根本看不出來死翹翹了沒，有些眼睛是張開的，有些還會扭，可是都沒在呼吸的感覺。
好想哭，那種感覺又來了…自己好像快消失…周圍變好暗…好想好想睡…
這表示我的能量恢復夠了又可以跳躍了嗎？這次我卻不想逃。
「哈哈…」
我只想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前面那一大片肉架樹林…
給我滿滿靈感的樹林…
「終於！本來應該昨天就到了吧？歡迎繆思女王來我們這種鄉下地方！」
站不穩了…超想睡…身體搖搖晃晃沒辦法控制…膝蓋快撞到地板之前，有個阿伯很粗魯抓我頭髮，逼我只能看他那張猴子一樣的臉。
「哈哈哈哈哈…」
猴子阿伯抓我的頭晃好幾下。
「笑屁笑？變白癡了嗎？我還想靠妳幫我設計全新肉架大撈一筆耶！」
「蛤？這跟講好的不一樣！」
咦…
「我們最終目的不是操控她來推翻奢侈町嗎？」
「唉唷老大幹嘛死腦筋？推翻什麼的吃力又不討好…趁機賺錢卡實在啦！」
為什麼…
「你發什麼瘋！我成立肉塊黨才不是為了這種事情！其他幹部呢？他們不可能認同你吧！」
「嘿嘿嘿不見得喔！你唯一做的就只是在網路上打打嘴砲而已，還真把自己當老大了啊？」
陳力達跟猴子阿伯吵架內容怪怪的…
猴子阿伯說完，又有其他更多阿伯從肉架樹林裡走出來，慢慢把我們包圍。
我真的不行了太想睡…可是又想堅持不睡…繼續留在這個世界…
接著我只記得…
力達在打架…
Una在鬼叫…
一直被打到…
可是都不痛…
警車的聲音…
我被抱起來…
驚醒的時候我馬上確認自己的手──
太好了還是鬚鬚，我還在怪物世界！我成功霸佔不走了！雖然不是我的世界可是這裡還有我想做的事！
「老闆！您…您完全回來了嗎？嗚嗚嗚…您要是再繼續那樣夢遊下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躺在一張舒服的沙發上，蓋一條舒服的毯子，Una坐在旁邊很開心的樣子看我，我不確定她期待回來的是不是我，不過還是點點頭。
然後我發現，老蜥蜴居然坐在我前面，這次沒那麼害怕了，我想到他是我在這個世界的老公，可是才剛想問點問題他卻很冷淡就走開，又來了，好討厭。
「不用放在心上啦…別看他這樣，他其實很在乎您，不然也不會及時趕來救我們！」
「他怎麼知道我們在哪…妳告密喔？」
「什麼？才不是！是更更更浪漫的原因好嗎！你們曾經在婚禮的時候公開進行交換心臟的移植手術啊！從那之後據說他就能隨時感應到您的情緒和方位了，超浪漫的──啦。」
「哪裡浪漫啦！」我忍不住用鬚鬚摸自己心臟的位子，摸到衣服的荷葉領的時候忽然想到：「啊倫敦！倫敦呢！我錯過了嗎？」
「沒有！老闆您放心，現在我們就是在趕去倫敦的途中。」
聽Una這樣講我整個彈起來──
「這是飛機？我在搭飛機！」
「對啊，您的私人飛機。」Una往上拉開一個簾子給我看窗戶：「大概再兩小時就到了。」
「哇啊啊！我們真的在雲裡面！好厲害！」
跑來跑去東看西看，幾乎把飛機上每個角落都逛過，我才想起最重要的事，趕快認真跟Una要了紙和筆，跑去有桌子那邊，剛坐下，陳力達就來了。
他原本都不講話，我說沒事的話我要忙了，他才吞吞吐吐道歉，說沒想到會變這樣，當初，因為自己無法像姊姊和媽媽一樣可以自由跳躍平行時空，就覺得自己得不到關注被孤立了，所以漸漸想反抗我這個媽媽，反抗我一手建立的時尚帝國，我跟他說，沒關係，沒事的，去睡覺。
安慰完陳力達之後，我總算可以開始認真了！
認真設計我從肉架樹林得到靈感的主秀服裝。
很快的，連我都被自己嚇到，原來只要我投入服裝設計就會跟起乩一樣，下飛機之後也只想趕快繼續工作，可是到了訂好房間的瑰麗酒店已經一大堆人準備要煩我，嘉賓座位安排出問題髮型師化妝師有心結主秀模特兒還沒定…最後我把他們都轟出去，全部交給Una。
等設計定稿，Una幫我在離酒店不遠的聖馬丁藝術學院借到一間縫紉教室，讓我可以將設計好的服裝製作出來，這段期間所有工作人員、包括聖馬丁師生都不准進來，教室外面所有人都在擔心，我能不能在剩下的五天內完成一套壓軸的完美主秀？但是我只花了四天。
很不想承認，不過四條扁扁手臂和軟軟鬚鬚趕工超好用，速度乘以一百萬，打版，剪裁，車縫，細修，試裝，不滿意馬上重來，想睡就拿珠針刺指甲縫縫，累到後來醒的時間也很像在作夢，為了完成主秀，錯過倫敦錯過個人專訪和開幕酒會，才終於完成滿意的作品，真的太愛睏了，完成之後我叫他們到主秀上場前一小時誰也不准吵我睡覺。
「起來，全世界都在等妳。」
等我很不甘願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人又是老蜥蜴。
看著他和他身上的衣服，我呆好久，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確定我清醒了他就不再跟我講話，交代旁邊的Una用最快速度幫我完成基本妝髮並且把我送到現場，Una一直點頭還一直偷笑。
「你們就是為這件事冷戰呀！因為他堅持穿那件衣服參加時裝週讓您覺得很丟臉…但明明就很浪漫！」
等老蜥蜴走掉，Una開始幫我化妝，化妝同時還是講不停，但是動作又快又專業，當她發現我對老蜥蜴那套服裝的故事完全沒印象的時候，卻停下來了，很驚訝很驚訝看我。
「誰都不該錯過這個偉大的愛情故事！就算您是附屬人格也不例外！」
然後她也不管我想不想聽就開始講古了，聽完我居然有點小小被感動…
當初在得了怪病，額頭長一堆不能用手術根除的肉瘤之後，我再也不相信會有人愛自己，所以設計了一件很畸形的衣服，還取名叫「愛情」，就在那時候，暗戀我很久的他，為了穿上「愛情」，把自己整形成像現在蜥蜴的樣子…
「時尚評論家都說，是他的愛啟發了您，我不這麼認為…總之後來您就再也不為人類設計衣服，只為衣服設計人類──所有想穿上您作品的人，都必須配合服裝整形或安裝肉架才穿得上去。」
不為人類設計衣服，只為衣服設計人類…嗎…
整理好頭髮化完底妝，我們馬上被超快專車送去蘇活區的時裝秀現場，又被一隻半人馬保鑣撞開記者和人群直接載到後台，第一次騎馬好好玩。
後台亂得像放牛班的下課時間，這次我們的秀主題是「Love craft」，有些身體黏在一起的男女模特兒忙著換下一套情侶裝，也有整型整成袋鼠的男人女人和小朋友模特兒一起套親子裝，還剩沒幾分鐘就輪到主秀上場──
我已經事先和女王蜂預告，要親自當主秀的模特兒，本來以為會被她笑或是又氣到說要殺我，她卻覺得是個有『話題性』的好點子，衣服都沒看過就答應了，現在，她正在用全部的手幫我上舞台妝。
從來沒當過模特兒，五十歲外表的我現在應該要非常非常緊張…
可是我滿腦子都只想著，不久之前看到的老蜥蜴身上那套衣服…
沒看過的高科技材質，那套純白色的大風衣，從背面到正面整件都在「播放影片」，好像在廟口播放露天電影的那塊布，影片的內容都是我跟他這幾十年來的回憶紀念…青梅竹馬的褪色合照…第一次約會的合照…婚禮的轉播…在這段影片裡，我看見他還沒變老、還沒為了「愛情」整形的模樣…
看到他小時候的呆頭毛和黑眼圈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跟屁蟲。
跳躍平行時空的時候，那些斷斷續續的夢，都不是夢吧，是我真正曾經跳躍過的其他平行世界，只是我不懂控制這種能量，一旦用了，在能量用完之前會動不動就亂跳，記憶都很糊…其實我已經在不同平行世界生活四十年了，每個世界的繆思婷身邊都有個跟屁蟲，這裡也不例外，只是老了，還變成蜥蜴。
「輪到妳了！回神！」六隻手突然在我面前同時彈手指。
我看向陳慈芬，她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我伸出鬚鬚摸摸她的臉，然後走出後台。
好亮，好多燈和相機的閃光讓我睜不開眼睛，我抱著自己慢慢走，走在肉架鋪成的伸展台上，走到一半的時候，我看見跟屁蟲坐在台下看我，身上衣服繼續播著我跟他的愛情故事，可是眼神又好冷淡，這讓我更堅定接下來要做的事──如果這個世界沉迷我創造的恐怖流行，那就讓我離開之前用恐怖畫下句點吧。
接下來，好多穿白色斗篷的怪物爬上伸展台，全都緊緊抓著我，我不害怕，因為這些都我安排好的。
周圍又突然暗下來，但這次也是我自己，為了今天我已經練習到想要跳躍就能自由進入夢遊，而且只要我想，可以一直維持夢遊而不跳走。
在夢遊的時候，我是不會痛的。
白色斗篷怪物們拿出刀子，開始切我那四條軟軟扁扁的手臂，我沒有掙扎，反正不痛，我噴好多血，有人不小心尖叫，有好多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可是都沒有人真的跑掉，大家都很認真看這場秀。
慈芬妳看到了嗎？希望這可以滿足一點妳想要的話題性…
我的四條手臂全部被切下來之後，又被裝上兩隻看起來很普通的正常手臂，接著天花板降下一件白色洋裝──跟我第一件作品版型相同，只是處理更細膩，造型依然單純又平凡，斗篷助手們為我穿上，讓我在夢遊中接受大家的掌聲。
力達你看到了嗎？希望這可以稍微幫你推翻這個荒唐的世界…
好冷，冷氣太強了，只穿內衣內褲上台的我，終於穿回那件可愛的白色洋裝，所有人工的肉架都切掉了，只保留額頭自然長出的瘤。
Una妳看到了嗎？希望這可以保護妳就算世界被推翻了也不被欺負…
可能流太多血，眼前越來越暗，我開始害怕，不知道這次跳躍後醒來能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還是又跑到更可怕的世界…
我感覺有人推開其他怪物用力把我抱住，我聞到淡淡的黑輪湯的香味，努力睜開眼睛，果然是老蜥蜴，我的跟屁蟲。
「謝謝你…不管哪個世界…都這麼愛我…」
老蜥蜴居然哭了。
「可是我必須把你還給原來的思婷…而且…」
害我也想哭。
「我想回去…找回屬於我自己的跟屁蟲…」
我眼皮再也睜不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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