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只一次經過他的房門看著房內的他背對著房門盯著電腦螢幕的背影,他知道母親想看他在電腦前做什麼?有沒有真的在找工作?是不是上網閒逛不肯出去上班?
每次他聽見母親的腳步聲從屋裡任何一個方向朝著自己房門口靠近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打直背,企圖用身體擋住自己筆電的畫面不讓母親有任何瞥見螢幕的可能。
從學校畢業以後,他本來自信滿滿地想著應該就能擺脫母親的經濟掌控,不用再伸手向母親拿錢、更不用聽命母親任何的控制:不准去參加球隊、不准讀電影、不可以填設計、不能跟同學出國自由行、不能報名救生員訓練,只要乖乖把書讀好,找個好工作就好!
畢業前他好好用他在學校自學的設計軟體編排出一份他自己滿意的履歷表,一一發送給在人力銀行看到喜歡的工作,也在學校舉辦的徵才活動上,將履歷遞給一間又一間自己想去的公司!
即使他的在學經歷參與不少校園事務,擔任各種社團學會幹部,還有上山下海的校外公益服務填滿了他的履歷表,卻沒有多少面試通知的邀約真的找上他;儘管他知道是他在履歷上跨出自己就讀的科系、背著家人的期待選擇跟自己讀的科系完全無關的「廣告設計」,要找到一份願意錄取自己的工作肯定是困難的,但他沒有想過就連想要從頭學起、降低預期的薪資待遇,依然在每一次難得的面試機會裡,被他學歷欄上那行「法律系」給岔開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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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有點遠的廣告公司正在徵一個簡單的設計助理,面試通知從他手機app跳出來,讓他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終於有人願意給自己機會。」他在心裡大叫!他滑開app的面試通知點下「加入行事曆」的選項,將通知妥當的放進行事曆的排程中。
他這樣晃盪在家裡窩著找工作已經近三個月,母親不只每回經過他的房門會盯著他看他在做什麼,與他對上眼時,母親的眼裡總透著他讀不太懂且摻雜著「你這個孩子真沒用」的神情。
每回從母親手中接下幾百塊的零花錢,他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要與母親的視線交會在同一個點上,他害怕母親接下來的話是:「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在找工作?」如果他答:「有。」母親會接著說:「有?我看你都在上網,哪有認真在找工作?」
他只好學會每一次都沈默點點頭後快步地離開母親的視線,或者像是想起有什事還沒做滑起手機,找出任何脫身的理由!
去廣告公司面試那天,他從衣櫃裡挑出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衫搭上一條深色牛仔褲和一雙輕便的休閒鞋。正準備出門的時候,母親剛停好車,手裡提著從市場買回大包小包的菜,走進家門看著他說:「你今天不是要去面試?穿這樣去?你當個助理也要穿得體面一點吧!」
他看著鏡子的自己,什麼也沒說就走進房間裡脫下全身的輕鬆,在衣櫃前看著其他的衣物。他拿出那套母親在他去律師事務所實習前帶他去買的西裝。他刻意央求母親替他買下顏色不那麼穩重的藍色西裝加上微粉藍的襯衫,連領帶他都故意選擇比較不同的深綠色。
母親說:「這樣太亮,看起來跟律師很不搭!」
那時他還自信滿滿跟母親說:「不會啦!這種穿搭比較特別啊!」他當然想過,那是他以後要進設計這行的正式場合可以穿的,他才不想穿那些在法律界死氣沈沈的黑、深灰、藏青色!
他脫下身上原來的輕便,換上那套還算是依自己意志挑選的西裝,才剛走出房門,母親看著他面露一點點(只有一點點)難得溫柔的笑,對著他說:「快點找到工作,媽也沒有多少老本可以讓你這樣一直吃!」
他快步套上皮鞋、打開家門,沒有讓母親有機會接續說出下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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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去當律師?跑來做這種薪水那麼低的基本設計助理?」坐在他面前的那個面試他的男人面露著困惑,還帶著一點笑意的表情,尤其是看著他一身筆挺的西裝,像是在說這個書呆子怎麼可能做得來這種不斷變化的設計工作!
「法律是我家裡要我填的志願,但我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他沒有管男人的表情,堅定地說著。
這個公司的空間不大,兩張大方桌上只有各自擺放螢幕對著白牆的iMac,桌面上的書籍、文件全都被整齊擺放在電腦的左右兩側。除了這些東西外,再沒看到任何一點不屬於桌面應該出現的東西,連幾株多肉都像是設計好的放在桌面的中需要被點綴的位置,若是從他面試的位置朝那兩張大方桌看去,不論怎麼挪移,都能拍出構圖完美的照片!
男人沒有繼續問他問題,拿起桌上他帶來的作品集一頁一頁的翻閱,偶爾抬起頭想問他話,卻又低下頭深思。他猜不出他男人對他的想法,繼續觀看著那個被精心設計像只會出現在電影場景的工作空間。
空氣裡有點安靜,他局促等著男人開口。
「我們的薪水真的很低,你確定你要來?」男人把他的作品集放回桌上時,他已經盯著牆上那個掛鐘上的指針繞了幾圈。
他有點反應不及,過了幾秒才回了男人說:「我想試看看,如果你們願意用我的話,從頭學、薪水少一點沒有關係!」
他不知道他的眼中有沒有透露一點打動男人的誠摯(或天真?)那是連母親都看不見的渴望,他也甚少透露太多自己對未來的規劃讓母親知曉。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斷抵抗母親的期望,用他認為最溫順的方式、不與母親正面衝突或過分反叛的態度。
從小學的籃球校隊開始,他維持正常的作息和課業成績;國中的游泳校隊,他盡可能的完成母親在課業上的要求,不只維持前三,連那些體育項目都是常常獲得校際比賽獎項的選手。他一度以為母親沒有做出反對就表示贊同他所有的選擇。
慢慢他開始更大膽地想要挑戰報考救生員、參加許多藝術性強的校園社團,從電影社到畢聯會的美術設計組⋯⋯母親都像是個慈愛的母親看著他不同的嘗試。只是,眼看升上高三後他依然投身於這些課外活動中,母親開始步步進逼,從不作表示開始限制他的零用錢,終於在他興奮地告知母親要與同學一起出國自由行的那頓晚餐,母親隱忍多時的情緒終於爆發。
母親沒有破口大罵,更沒有激昂的情緒,只是靜靜地放下手上的碗筷、打斷他幾乎已經停不下來的亢奮說:「你只剩半年的時間,能不能好好考大學?不要再有那麼多課外活動!好好當個乖乖唸書的好學生,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那是母親慣有表達她對一件事有所不滿或是需要嚴格規範他的時候,就會有的冷調,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被媽媽罵」或是「跟媽媽吵架」!母親不會給他任何一點回嘴的機會,即使他想要哭著、鬧著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只要想起母親這樣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表情,他就會收斂起他的言行,他知道那是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我還不夠好嗎?」每每母親這樣待他,他都會一直這樣不斷地在心裡質問自己。
高三最後那半年他真的如母親要求大量減少原先熱衷的活動時間。那頓晚餐後他也不再像以往熱烈地與母親分享他好奇的發現、努力達成目標的喜悅,那些跟同學之間討論電影書籍音樂的細節,完全消失在他與母親的對話裡!
等他從回憶裡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站在廣告公司一樓的招牌下。
天空再度布滿灰紫色的雲,那是從夏天開始時時在午後的景色,他有時待在房裡看著窗外六點不到天就黑成一片,數著母親從身後經過房門口幾次,若是像今天能夠找到任何理由的離家,他便會在騎樓下、馬路邊、便利商店裡⋯⋯等著那場大雨從天而降。有時雨不下,空氣裡的低氣壓在他胸口上,他想大口呼吸卻發現越是用力,越是感覺快要窒息。
男人最後用著制式的標準流程告訴他:「如果錄取了,我們會聯絡你。」
他快步地朝捷運站走去,希望趕在大雨落下的時候,自己已經搭上車往回家的路上。
「回家」有時他懼怕那個名為家的地方,特別是後來他如母親所願選擇了母親一輩子缺憾的法律系,「家」像是緊箍咒將他困在母親期待的驕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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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特別燒了一桌菜等著他回家吃飯。像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只要母親認為他的表現可以被表揚一番,就會有這樣一場「設宴」的大餐。他常常認為那都是一場又一場的鴻門宴,不是為了表揚他,而是母親為了逼他更接近她的期待所設下的局!
他用鑰匙打開家門後沒等母親開口,他就朝母親的方向說了一句:「主管說有錄取會再聯絡我!」
母親沒有回應,繼續她原來的動作,她頭也沒抬卻加大了切水果的力道,讓刀與砧板碰出相同頻率的聲響。他用最快的速度脫了鞋襪走進房間換下那身母親認為太亮的西裝,再穿上出門前放在床上的居家服後走進廚房幫忙母親端上晚餐的水果。
母親依然沒有開口說話。
「主管說我的表現是面試裡還算不錯的一個,應該錄取的機率不小。」他挪了挪餐桌上那幾道還冒著煙的菜,騰出一個空間放上手中的水果。他沒有坐下,再度去廚房看母親還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你不是從還在學校就一直說哪個教授要幫你介紹工作嗎?不是說一畢業就能去哪個事務所幫忙嗎?怎麼看你好像沒有打算要當律師的感覺?」母親一開口就是一連串的問句,沒停下手邊急促收拾善後的流理台,水流聲嘩啦嘩啦與母親的聲音併在一起,讓他聽得吃力。他又感到胸口被什麼東西壓住的窒息。
這頓晚餐他和母親各自都沒有再開口。但他依然強逼自己裝出一切順利的樣子,帶著孩子吃糖時的開心將手中那晚飯吃完,希望母親不要再找出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問他關於找工作的事情。他必須用那樣愉快的神情待在母親面前不露出任何一點不悅,才不曝露他正走在一條母親完全不可能贊成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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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公司的男人後來沒有聯絡他。
母親依然日日從他房門經過盯著房裡看,他越來越容易會在那個瞬間感到胸口緊縮、全身發抖;他開始早早出門在晚飯前才回家與母親一起吃晚餐。他去過不同的設計公司面試:書店設計工讀生、專營社區傳單發派的設計公司、報紙廣告的行銷部門、電腦書籍的出版社、印刷輸出中心的美工人員⋯⋯
每一個面試的人都問他相同的問題:「為什麼讀法律不去當律師?」更不客氣一點的還會問他:「你是應該考不上律師資格才隨便找一個工作做吧?但設計怎麼是你們這些腦子好會背條文的人做得來的?」
有幾次他都以為眼前那個面試他的人,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從頭學起。但說是「重頭學起」他覺得對自己不公平,畢竟那些設計軟體他都還算純熟,還在學校時的各式海報、刊物,或多或少都有他設計過的痕跡。但「法律系」三個字寫在履歷上頭,總是巨大地蓋在他的作品之上,橫在每一個人的腦海裡。好像他要不回去考律師,要不就是繼續在這些面試裡尋求有人願意給他機會。
他常常坐在電腦前發呆,有時他會打開那些公職人員國考的訊息,再上網搜尋有沒有什麼繞過「找工作」這個方法可以真的讓自己能夠投身設計;有時他就躺在他的床上(在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成天望著天花板想像自己能夠騰空在天花板上畫些什麼;有時他會假裝在桌前讀書,靜靜地等著母親從客廳那端的腳步聲,他在心裡默數「一、二、三、四⋯⋯」數到十之前,母親的腳步會停在他的背後,他感覺母親雙眼穿透他越來越無法挺直的背,像兩把利刃穿過他的身體,將他釘在母親對他的期待裡!他想起身逃跑卻始終無法從椅子站起,他起勇氣稍稍回了頭,用餘光確認母親還在不在身後。
他越來越容易在夢裡驚醒。夢的最後都是在他跪在母親面前,泣不成聲問著母親:「是不是我沒有當律師就丟盡妳的臉?」「是不是沒有完成妳的夢想,我就不是妳兒子?」「是不是我不論怎麼努力,妳就是覺得我不夠好?」「是不是最好妳不要有我這個兒子,妳會比較開心?」而夢裡母親依然沈默沒有回應,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的哭泣,而他望向母親的雙瞳裡看不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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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再度從那個惡夢醒來,母親的身影站他房間那扇靠陽台的窗前,朝著躺在床上的他直盯著!他本來從夢裡驚醒的腦袋更清醒了。他起身下床在黑暗裡摸著牆走,看著牆上一張一張照片,從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畢業前每個階段他喜愛的照片,和他穿上那套母親帶他去買的西裝跟母親一起的合照。房裡很黑,只剩一點月光從窗外透進屋裡,他看不見照片裡他和其他人的表情,但他知道每一張照片的排序、照片裡有誰,連著照片之間的間距都是他為了整個牆面的協調感,精心丈量後貼上牆去。
在他走到陽台陽前,他不斷地深呼吸讓自己不要因為緊張感到胸悶和全身不自主的發抖。陽台外的月光將地上的瓷磚照得發亮,他踩進月色想要鼓起勇氣跟母親說:「媽,妳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緊迫盯人」「妳能不能讓我選擇我想要的人生」「妳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試試」「妳能不能夠不要再把妳人生的夢想放在我身上」⋯⋯
他還沒開口,才剛踏進陽台往外望,看見母親的幾雙鞋被他整擠擺放在鞋架上,母親不在陽台上。他再度坐在月光裡抱頭痛哭了起來。他數不清那是他第幾次在這兩個重疊一起的夢境裡醒來。每一次他都期待在自己能夠鼓起勇氣跟陽台上的母親說話,但沒有一次他能順利在陽台見到母親,跟她說出他在心裡排練無數回的台詞,卻從來沒有勇氣對母親說出的話!
母親在他日日出門找工作沒多久後出了一場意外,在離家不遠的小巷,被超速的小貨車追撞,到院時沒有清楚的意識。他守在母親病床前等著母親醒來,每一天他都不斷地在心裡準備跟母親說出他決定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請母親給他一點支持。
母親始終在昏迷的狀態。他有時握著母親的手,會感覺母親用著微微的力氣牽著他的手,像是要跟他說些什麼,但當他抬頭看著母親,又見母親安靜地沈睡著。他常常趴在母親身旁睡去,好像這樣握著就不會失去母親,好像那樣握著他想說什麼都能傳到母親心裡。
他不知道他如果告訴母親:「媽,妳快點醒來,我會努力去考律師。」母親會不會真的就能醒過來?但他又害怕自己真的在母親耳邊說出了口,自己也會因為無法達到母親對他的期待,再度讓母親對他失望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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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過世時也是那樣月光明亮的深夜。他連日哭醒在同樣一場夢裡,他對著母親問:「媽,我真的會很努力,妳可不可以不要覺得我不夠好?」母親沒有回應,慢慢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母親的狀況急轉直下,他沒說出口的、沒得到母親應允的,都在那晚隨著母親的心跳終止了。
他沒有踏上母親期待的律師路,也沒有繼續他不斷投遞履歷的求職路。他拿著母親遺留下為數不多的財產,報考藝術學院的設計和電影科系。
他仍然不斷在每一個他想念母親的夢裡,做著那個重複的夢:他泣不成聲想要得到母親的允許、肯定,但他始終沒有在夢裡鼓起勇氣開口,也沒有在陽台上看見望向他房裡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