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荒魂歸塵─第二章:孤軍(2-3)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在闔上眼睛以前,他聽見敵軍潰散的倉促。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奧翠絲們的尖銳鳴叫,以及地底下蠢蠢欲動的掘食蟲爬竄的聲響。
戰場的混亂,令他憶起了不太愉快的回憶。即便他如何想擺脫,那段回憶總是會在死前竄湧而出,叨擾著他的思緒。
他悲憤,嚥下最後一口氣。

讀上一章


「你為什麼跟了過來?」
「父親!我想跟你並肩作戰!」
「不行!快回去。戰場不適合你!」
「若是我回去,母親會責怪我的。父親,我也是一名戰士,看啊!我不也熬過那刻苦漫長的士兵訓練了嗎?我甚至就站在這裡!」
「如果繼續讓你待在這,不光是你的母親,所有人都會怨恨我的!孩子,這次的情況不同,不是你可以……」
「啊──」
「什麼──不,快住手!不要站在那!快躲開──」
「粗魯的男人。」
當迪奈再次睜開眼睛時,一股深幽的話語自他的耳邊擦過。他正站立著,喘著氣,臉部與脖頸的血管神經全被死盔的觸角刺得麻痛,有點暈眩。他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緊緊橫握塵劍,躁動的塵沙反常的在護手旁激烈滾繞,以往總是被它們所包覆的劍身,罕見露出了它那瑰麗炫眼的稀有銀光。鋒利的劍刃沾有血漬,是被劍尖所刺中的某個物體所噴灑而出的新鮮血液。他的塵劍,正狠狠刺著一名女人的腹部。
「命運總是充滿意外卻又讓人驚喜。」她開口。「看看你啊!如此頹廢、如此狼狽。如此的,可憐。」
透過觸角,迪奈聽見了死盔充滿矛盾的呼喊。它急著要迪奈立刻斬下女人的首級,將對方撕成碎屍萬段,卻也央求迪奈盡快拔出塵劍立刻逃走。但不論死盔提出的是哪一種方案,它的動機,都是出於一股至深強烈的恐懼。
迪奈認得她。
古怪的笑聲自以骸骨與血肉製成的面具發出;烏黑的長髮與層層包覆的黑絨紗禮服隨著夾帶沙粒的風恣意飄舞;女人輕鬆地自貫穿身體的塵劍退開,原本破了個開口的身體頓時痊癒。踏著詭譎步伐移動的身形猶如鬼魅,她抱起一頭僥倖躲過屠殺的掘食蟲,撫摸。
當年,她也是以這種姿態來到迪奈面前。當年,是她親眼見證了孩子的死,與他的悲苦。在他低聲為孩子弔唁時,是她,從無力的迪奈面前親手掏出了孩子的心臟,用那邪惡的法術,將心臟製成死盔。他被逼迫做出抉擇。
「你是要坦然接受死亡,還是永遠背負你的摯愛,踏上永恆的復仇呢?」
她,將死盔放置在孩子的屍體上,與他相望。
「選擇吧。」
他抬頭,決定。
「所以,這就是你當初選擇的路所造成的結果。」女人環視著四周,橫屍遍野,所有迪奈在陷入死亡沉睡以前所見到的事物,現在全都成了他底下踏足的爛泥。
「不過這些都只不過是過程吧。」
「滾出我的視線!」迪奈揮砍塵劍。在迪奈內心激動的情緒鼓勵下,沙塵不再畏懼女人了。
「我可是給予你指引的人。」然而這記斬擊並沒有起到半點作用。女人的身影如同朦朧的黑霧,隨著塵劍的揮動破散、飄盪,再度凝聚。她說。「我聞到了戰爭的氣息。真是久違了!在這和平的時代。但我未曾想過引起戰爭的傢伙竟然是你。也許,我們之間有著巧妙的緣分也說不定。」
「才沒有什麼和平。」迪奈收回塵劍,退後。「這一切都是靠無辜性命換來的虛偽假象。」
「虛偽?戰爭不正是虛偽的產物?」她抱緊想要掙扎的掘食蟲,說。「而迷戀於戰爭的你,一直以來都活在虛偽之中。也因此賠上了你所珍惜的事物。」
暴怒的迪奈丟下塵劍,對女人的頭部揮出重拳。他擊中了,女人的假面,也脫落了。但這並不是因為迪奈的攻擊而脫落。連繫著面具的血管自周圍緩緩脫離,血管在垂落的瞬間化為黑色的毛髮;女人伸手接走面具,僅有肌肉組織的臉龐在面具移走的剎那曝光。粉白混濁的液體自肌肉底下湧現,流竄於嘴巴、鼻樑、眼眶、耳朵之間。在就位之後,液體立刻停滯,凝結,定型,浮現細緻且光滑的皮膚紋理。原本極為驚悚的臉龐,頓時變換成一張白皙美麗的女人面孔。
她懷裡的掘食蟲開始慘叫,然後化為乾癟。收回自手指伸出的細管,她丟下只剩空殼的蟲屍。
死盔顫慄。
「看來你把那孩子培育的很好。」女人在恍惚之間突然靠近。她伸手,輕撫著死盔。「它不再只是個貪吃的孩子了。不過單就莽撞這點來看,跟你如出一轍。」
「它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迪奈低語。
「你的『孩子』已經死了。現在這個它,是我親手創造的傑作。當初它可是當著你的面,吞噬掉你那個可憐男孩的屍體呢。」
迪奈握緊拳頭,難以壓抑的怒火想要再次爆發。但是他知道,任何傷害、任何致命的攻擊,都無法將女人殺死。死亡對她來說,只是個概念──她是亡淵魔女,永恆不滅的可恨存在。就如棲居於這個世界的所有邪惡神祇一樣,祂們不會迎來真正的死亡,因為祂們虛無的肉身早已與常識無異,只是是否為人知曉的差別而已。
女人再次走動。這一次,她的雙眼直盯著迪奈腳邊的塵劍。迪奈再次拿起塵劍,緊握著包覆破布的衣服。魔女微笑。
「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會思念到這種地步。」
「你閉嘴。」
「確實,以死人的遺物作為自身的一部分,對於人類而言是很有紀念價值。」
「閉嘴!」
「我是該閉嘴了。」亡淵魔女抿著唇,突然,一股深沉古老的低語自她的唇縫之間緩緩流出。迪奈又退後了幾步,朝四周張望。除了奧翠絲外,那些被他所殺害的敵人們紛紛以殘破的形象再次站立起來。
「這些就是你稍早面對的對手。」魔女說。「真有意思。」
「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他們確實不是人了。在福旦與沉醉於力量的那勒岡王的威淫下,這個國家遲早不再為人。」魔女頓了頓,又說。「那麼我好奇了,你明知道你所面對的是這副模樣的對手,你卻仍舊在追尋戰場嗎?」
「一點也……不。」他本想反駁,但在他看到充當軍旗的斗篷早已破爛不堪後,他頓時感到羞愧,沉著臉。
「一點也不,是嗎?不過看在我眼裡,這一切都是可以預期的過程,你倒沒必要太過自責。至少,讓我還有機會與你相遇,這可是奇蹟呢!」亡淵魔女揮了揮手,亡靈軍團便開始向四周退散,遠去。她沒有再去理會,而是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黑霧,自裡頭取出一只手臂長的木盒。「正巧,我有一樣有趣的作品也許可以為你所用。噓!別急著拒絕,你會用得上的!尤其當你準備要再次面對福旦的時候。」
木盒在她手掌中化為碎屑,一條散發怪異白光的項鍊出現在她手上。迪奈看不出這條項鍊到底是用什麼材料所打造,但不論是鍊條的形狀與結構,都與人骨極為相似;鑲嵌在鍊飾中央的血紅眼珠極為真實,真實到令他感到很不安。
卻也莫名熟悉。
「它可是好東西,你要好好利用。」魔女化成黑霧穿過迪奈。轉眼間,他的雙手已經停放在他的肩膀上,並且為他扣上鍊環。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我會好好看著,你將如何完成這趟復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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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死盔還是塵劍,它們都用著某種「意念」試圖說服迪奈盡早結束這場「戰爭」,儘管他們也十分沉浸在砍殺敵人的過程裡。尤其是死盔,不知道為什麼,他與死盔總像是有種莫名的親近。儘管它大多時候是調皮的、貪吃的,還有些不受控。但,這都無法否定心中那份可疑的溫暖感受。 他跳躍。
負擔這麼多人的仇恨,都是為了堅定他替兒子復仇的信念,他不應該浪費時間在此消磨。所以他唯一該做的,應該是及早抵達那勒岡王以及福旦的面前,並將他們的性命連同透過蹂躪摧殘所得來的雄偉國度給送入復仇焚火之中。 即便殲滅了這支軍隊,他們的死亡頂多只能警示那勒岡王…… 他來了。
一旦失去包覆全身的甲冑,他們便只是具脆弱的肉體。就算真的讓他們尋得一片了無紛亂的天地,可是不安於和平的安索必然不會放過無法產生任何改變的人類。人類永遠不會迎來救贖,也永遠沒有機會,擺脫任何人的掌控。 除非,他們都能像迪奈一樣,頑強地反抗差點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死亡命運。 可光是反抗,就能輕易扭轉命運嗎?
老兵的腦袋突然萌身了一股惡意。他感覺到巨獸仰著身體不斷搖擺,似乎是打算讓他掉落至身體深處。他順應巨獸的「目的」,將全身的力氣都倚賴在持劍的雙手,同時,他激發死盔上的所有觸角,讓它們包覆住面孔,一股更原始、更血腥的噬血戰意徹底掌控了他的一切。 是,他確實該掉下去。但,是以他所希望、最為野蠻的那種方式。
他雖然成功逃出腐骨的包圍,但左肩膀早已沾染了黏液。他用塵劍削下遭到腐蝕的肉塊,與此同時盡可能避開自天空降下的腐骨攻擊,可當他狼狽逃出攻擊範圍時,卻發現腐蝕早已深入體內,並將他的左半身化為混濁噁心的鮮紅。他本打算削掉頭部,採取同樣的脫逃方式,但持劍的手卻在過程中不幸沾染。 塵劍脫落,他跪倒在地。
顯然直到迪奈進到這裡為止,怪物都還在這歡快地享用大餐。牠之所以要將屍體拖至屍牆,也許是想營造牠不曾存在的證明,然而野獸終究是野獸,牠沒料到迪奈可是一名不尋常的獵人。牠的試探意外勾起了他的興趣與記憶,早就難以抹滅他胸口燃起的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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