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闔上眼睛以前,他聽見敵軍潰散的倉促。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奧翠絲們的尖銳鳴叫,以及地底下蠢蠢欲動的掘食蟲爬竄的聲響。
戰場的混亂,令他憶起了不太愉快的回憶。即便他如何想擺脫,那段回憶總是會在死前竄湧而出,叨擾著他的思緒。
他悲憤,嚥下最後一口氣。
「你為什麼跟了過來?」
「父親!我想跟你並肩作戰!」
「不行!快回去。戰場不適合你!」
「若是我回去,母親會責怪我的。父親,我也是一名戰士,看啊!我不也熬過那刻苦漫長的士兵訓練了嗎?我甚至就站在這裡!」
「如果繼續讓你待在這,不光是你的母親,所有人都會怨恨我的!孩子,這次的情況不同,不是你可以……」
「啊──」
「什麼──不,快住手!不要站在那!快躲開──」
「粗魯的男人。」
當迪奈再次睜開眼睛時,一股深幽的話語自他的耳邊擦過。他正站立著,喘著氣,臉部與脖頸的血管神經全被死盔的觸角刺得麻痛,有點暈眩。他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緊緊橫握塵劍,躁動的塵沙反常的在護手旁激烈滾繞,以往總是被它們所包覆的劍身,罕見露出了它那瑰麗炫眼的稀有銀光。鋒利的劍刃沾有血漬,是被劍尖所刺中的某個物體所噴灑而出的新鮮血液。他的塵劍,正狠狠刺著一名女人的腹部。
「命運總是充滿意外卻又讓人驚喜。」她開口。「看看你啊!如此頹廢、如此狼狽。如此的,可憐。」
透過觸角,迪奈聽見了死盔充滿矛盾的呼喊。它急著要迪奈立刻斬下女人的首級,將對方撕成碎屍萬段,卻也央求迪奈盡快拔出塵劍立刻逃走。但不論死盔提出的是哪一種方案,它的動機,都是出於一股至深強烈的恐懼。
迪奈認得她。
古怪的笑聲自以骸骨與血肉製成的面具發出;烏黑的長髮與層層包覆的黑絨紗禮服隨著夾帶沙粒的風恣意飄舞;女人輕鬆地自貫穿身體的塵劍退開,原本破了個開口的身體頓時痊癒。踏著詭譎步伐移動的身形猶如鬼魅,她抱起一頭僥倖躲過屠殺的掘食蟲,撫摸。
當年,她也是以這種姿態來到迪奈面前。當年,是她親眼見證了孩子的死,與他的悲苦。在他低聲為孩子弔唁時,是她,從無力的迪奈面前親手掏出了孩子的心臟,用那邪惡的法術,將心臟製成死盔。他被逼迫做出抉擇。
「你是要坦然接受死亡,還是永遠背負你的摯愛,踏上永恆的復仇呢?」
她,將死盔放置在孩子的屍體上,與他相望。
「選擇吧。」
他抬頭,決定。
「所以,這就是你當初選擇的路所造成的結果。」女人環視著四周,橫屍遍野,所有迪奈在陷入死亡沉睡以前所見到的事物,現在全都成了他底下踏足的爛泥。
「不過這些都只不過是過程吧。」
「滾出我的視線!」迪奈揮砍塵劍。在迪奈內心激動的情緒鼓勵下,沙塵不再畏懼女人了。
「我可是給予你指引的人。」然而這記斬擊並沒有起到半點作用。女人的身影如同朦朧的黑霧,隨著塵劍的揮動破散、飄盪,再度凝聚。她說。「我聞到了戰爭的氣息。真是久違了!在這和平的時代。但我未曾想過引起戰爭的傢伙竟然是你。也許,我們之間有著巧妙的緣分也說不定。」
「才沒有什麼和平。」迪奈收回塵劍,退後。「這一切都是靠無辜性命換來的虛偽假象。」
「虛偽?戰爭不正是虛偽的產物?」她抱緊想要掙扎的掘食蟲,說。「而迷戀於戰爭的你,一直以來都活在虛偽之中。也因此賠上了你所珍惜的事物。」
暴怒的迪奈丟下塵劍,對女人的頭部揮出重拳。他擊中了,女人的假面,也脫落了。但這並不是因為迪奈的攻擊而脫落。連繫著面具的血管自周圍緩緩脫離,血管在垂落的瞬間化為黑色的毛髮;女人伸手接走面具,僅有肌肉組織的臉龐在面具移走的剎那曝光。粉白混濁的液體自肌肉底下湧現,流竄於嘴巴、鼻樑、眼眶、耳朵之間。在就位之後,液體立刻停滯,凝結,定型,浮現細緻且光滑的皮膚紋理。原本極為驚悚的臉龐,頓時變換成一張白皙美麗的女人面孔。
她懷裡的掘食蟲開始慘叫,然後化為乾癟。收回自手指伸出的細管,她丟下只剩空殼的蟲屍。
死盔顫慄。
「看來你把那孩子培育的很好。」女人在恍惚之間突然靠近。她伸手,輕撫著死盔。「它不再只是個貪吃的孩子了。不過單就莽撞這點來看,跟你如出一轍。」
「它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迪奈低語。
「你的『孩子』已經死了。現在這個它,是我親手創造的傑作。當初它可是當著你的面,吞噬掉你那個可憐男孩的屍體呢。」
迪奈握緊拳頭,難以壓抑的怒火想要再次爆發。但是他知道,任何傷害、任何致命的攻擊,都無法將女人殺死。死亡對她來說,只是個概念──她是亡淵魔女,永恆不滅的可恨存在。就如棲居於這個世界的所有邪惡神祇一樣,祂們不會迎來真正的死亡,因為祂們虛無的肉身早已與常識無異,只是是否為人知曉的差別而已。
女人再次走動。這一次,她的雙眼直盯著迪奈腳邊的塵劍。迪奈再次拿起塵劍,緊握著包覆破布的衣服。魔女微笑。
「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會思念到這種地步。」
「你閉嘴。」
「確實,以死人的遺物作為自身的一部分,對於人類而言是很有紀念價值。」
「閉嘴!」
「我是該閉嘴了。」亡淵魔女抿著唇,突然,一股深沉古老的低語自她的唇縫之間緩緩流出。迪奈又退後了幾步,朝四周張望。除了奧翠絲外,那些被他所殺害的敵人們紛紛以殘破的形象再次站立起來。
「這些就是你稍早面對的對手。」魔女說。「真有意思。」
「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他們確實不是人了。在福旦與沉醉於力量的那勒岡王的威淫下,這個國家遲早不再為人。」魔女頓了頓,又說。「那麼我好奇了,你明知道你所面對的是這副模樣的對手,你卻仍舊在追尋戰場嗎?」
「一點也……不。」他本想反駁,但在他看到充當軍旗的斗篷早已破爛不堪後,他頓時感到羞愧,沉著臉。
「一點也不,是嗎?不過看在我眼裡,這一切都是可以預期的過程,你倒沒必要太過自責。至少,讓我還有機會與你相遇,這可是奇蹟呢!」亡淵魔女揮了揮手,亡靈軍團便開始向四周退散,遠去。她沒有再去理會,而是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黑霧,自裡頭取出一只手臂長的木盒。「正巧,我有一樣有趣的作品也許可以為你所用。噓!別急著拒絕,你會用得上的!尤其當你準備要再次面對福旦的時候。」
木盒在她手掌中化為碎屑,一條散發怪異白光的項鍊出現在她手上。迪奈看不出這條項鍊到底是用什麼材料所打造,但不論是鍊條的形狀與結構,都與人骨極為相似;鑲嵌在鍊飾中央的血紅眼珠極為真實,真實到令他感到很不安。
卻也莫名熟悉。
「它可是好東西,你要好好利用。」魔女化成黑霧穿過迪奈。轉眼間,他的雙手已經停放在他的肩膀上,並且為他扣上鍊環。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我會好好看著,你將如何完成這趟復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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