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一畫,同意/異的痛與愛──《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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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眾水不能息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雅歌第8章第7節》
  每個人的心中,似乎都刻有這樣的一個名字:或許他就在你身邊,或者暫時不在,但只要你呼喚他,他會回應你,像是定位了你的存在;或許與他早已天各一方,但只要那個名字浮凸而出,每一筆每一畫刻下的痛與傷,就會隨著記憶,隨著不再存在的笑貌音容,如影隨形。
  那名字該藏在心底塵封裡的位置,提醒你曾經那樣愛過。
  我很喜歡這部電影。雖然剪輯使得部分畫面與情緒跳接不連貫也不易理解,以及王柏德「變渣」使觀眾與張家漢一起錯愕等是滿多人共同的評價。有些片段呈現確然如此,但在同一天看過兩次後,卻能發現導演與編劇細心地讓許多台詞補了許多間隙,四次衝突也充份刻畫與解釋了兩位主角的個性與面對世界的態度變化──我們或許曾像王柏德那樣勇敢衝撞後,因為愛而選擇逃避退縮;我們也或許曾像張家漢那樣習於怯懦後退,卻因為愛而想向世界宣告心意。
  故事以解嚴的1987年開始,就讀自然組甲班的張家漢,在泳池遇到社會組辛班的王柏德,去除掉一見鍾情的凝目注視,王柏德在憋氣為了破紀錄撐過2分04秒的瘋狂行為,就已經為他的綽號Birdy,以及他為電影來源作了註解──電影裡有兩個好朋友,其中一個很正常,另一個瘋瘋的──那個瘋瘋的就是Birdy。
  而氣憋得再長,最後也必須浮上水面。
  所謂的瘋與正常,有時候只是,看你站在哪一邊,只是「異」與「同」的選擇。同樣是爬牆出去滿足食欲與性欲,但被抓到的Birdy就是異類;室友霸凌同性戀的學弟,接過了棍子的張家漢是異性戀的同類,護著學弟離開的Birdy自然被歸類為同性戀的異類;但緊接著衝突之後,Birdy鑽進阿漢的床上剝核桃給他吃,喀嗒喀嗒的聲音同是心的躍動,這一夜開啟的默契讓他們偕同代表學校上台北參加謁陵,看到祁家威僅僅舉著布條為同性戀者爭取婚權就被剝奪自由,Birdy想去阻止,卻被阿漢拉了回來──儘管接下來兩個人都在彼此試探確知這份在乎與感情異於友誼,並且在相處之時逐漸升溫,但「天使不敢走的路,傻子一路衝過去」成了兩人面對與外界衝突時固定的基調。
  但王柏德真的是傻子嗎?事實上他對體制的衝撞並非無腦,每一次試探著解嚴後自由的寬度是否擴展,家長會長兒子的身份也在無形中賦予了他搞怪的些許特權。但無論是和吳若非一起頂撞教官、因為和阿漢太親近而被圍毆逼著從樓上跳到女生的禁區(那卻是社會為異性戀男性預設的天堂),或者是把蔡藍欽的〈這個世界〉偷渡進軍歌比賽卻沒有機會唱完,阿漢都是選擇阻擋他不要向前衝的「另一邊」──當阿漢還天真地無視到哪裡都被霸凌的學弟的滿身傷口,只想問「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喜歡男生」、「有沒有想過去醫院治療(同性戀)」時,Birdy已經滿身傷痕地確認解嚴之後的世界一點都沒變,那些教條規則還是要勒緊脖子才能在正常的邊界獲取呼吸的空氣──於是和Birdy站在同一邊的班班嵌進了Birdy開始想要拉開的距離,而嫉妒與恐慌使原本循規蹈矩還在試著踩線的天使一點一點下墜至地獄。
  「如果你給我的,跟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
  當初Birdy用三毛的這句話定錨他與阿漢之間的感情,阿漢回應「你又懂愛情囉」顯示他接了試探而且開始去懂Birdy與他之間的情意;但他還在學習給Birdy不一樣的時候(他能在好友面前搭著Birdy的肩膀一起去沒出息的社會組辛班教室,卻只能在Birdy想跟評審教官時抗議時拉住他的衝撞),Birdy卻都不要了。
  「我常以為這世界是繞著我們轉的,怎麼突然我像是別人。」
  每個戀人心中都有兩張試卷,當阿漢每一次同異都選擇了╳,而Birdy每一次獨自衝撞的遍體鱗傷(而同樣的錯他從來沒再犯過第二次)預示了在一起的未來,除了懸崖勒馬之外又能如何?但Birdy一次次轉向歧路的選擇使阿漢逐漸失控,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舉動透露的情感都在宣告他對Birdy的渴求,反而讓Birdy愈來愈害怕,這種欲近還拒/懼讓我聯想到在《鱷魚手記》裡,至柔向拉子自白與吞吞的感情:
  「……熱戀還沒有消退,我卻感到恐怖,我自己真的很愛她,但看到她著魔似地迷戀著我,我害怕得快發狂,不知道再這麼下去要怎麼辦?那時候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畢竟是兩個女人啊!」
  而他們畢竟是兩個男人。當阿漢知道「WANAN」有「我愛你、愛你」的意思,用CALL機傳給Birdy,Birdy的回應就是拉著他去收汽球,高調的用不稱呼不署名地公眾示愛──既回應、也推開阿漢的心意,回應的是同等痴迷的真心,推開的則是被發現後必然被退學與歧視的命運。但彼時阿漢不懂,痛苦使他如陷地獄烈火焚燒,在公園等待的是證明這段感情將如浮萍聚散,得到的回應僅有將被拋下終生伶仃乞求一瞬體溫的孤寂。
  阿漢的痛苦Birdy豈會不知,他全部都經歷過,並因此而必須推開深愛的人。那場車禍他騎著向阿漢借來的車,在曾經一起去收氣球吶喊著合作無間之後,那台車載的或許是他推不開的、思念的奢侈。車毀人傷連救護車都不叫卻把阿漢CALL來,真正想說的說不出口,能化為言語的唯有「對不起」──浴室的那一場Birdy因受傷而失去防衛,每一寸的身體接觸全然流露的是渴望與痴戀的熱度。但當Birdy再難掩藏的愛欲在阿漢的手上傾瀉而出,兩人都湧出了淚水,以及Birdy連續三次的「對不起」──對不起他不得不摔壞阿漢的感情,對不起他不該失控(卻只能給他這個吻),對不起仍然必須,保持距離。
  果然阿漢不懂對不起是什麼意思,直到Birdy兩次避開,氣球事件揭露,班班被退學而Birdy被記大過在辦公室被擔任家長會會長的父親追著打時,阿漢還為了嫉妒和想保護Birdy而闖進去擔罪──全劇共有四場為了「同性戀」而起的衝突:第一場在浴室裡,阿漢為阻止Birdy出來卻毫無處理的方法,甚至接過了毆打的棍子,是Birdy出來中斷,也從此被貼上同是「咖仔」的標籤;第二次為了被警察帶走的祁家威,Birdy想去救援,拉住他的正是阿漢;第三次Birdy被打,阿漢想攔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飛向「正常」的世界;而這一次,阿漢已經失去理性與思考能力,攔住他的卻是Birdy──在這一場戲裡,兩個人看似衝突,實則都在拚命保護對方,然而一如Birdy早就明白的,他們誰也不能保護誰,再這樣下去只能一起毀滅,所以他比父親更狠地推開阿漢,甚至到阿漢家揭露「正常版」的真相,想藉由家庭的力量讓阿漢「重回正軌」──已有意識的母親一直試圖勸他們「你們還小」、「好朋友不要為了感情打架」、「上大學後就會交女朋友」全是Birdy想讓阿漢聽的話(阿漢母親那一段調整電風扇看著兒子與Birdy相擁而眠瞬間了悟卻又匆匆別過的眼神和勸阻的無力,與Birdy同是來自愛與擔憂),阿漢卻只在乎自己被推開、被拒絕──
  「如果你覺得咖仔(同性戀)很噁心的話,就當著我的面說出來啊!」
  戀人之間有一個特權就是──永遠都知道怎麼傷害對方。Birdy當然說不出來,但他也不准阿漢說出來,「張家漢!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煩我了!」一次又一次被推開、被拒絕,灰心絕望的阿漢,決定逃開這一切,如他所願。
  「張家漢!再走我就不理你了。」
  「我說真的喔!」
  「你什麼時候理過我?」
  戀人之間還有一個特權是──只要還愛著、還深深藏在自己心裡,無論天涯海角也逃不開對方。所以Birdy只能跟著阿漢,阿漢則是再怎麼走也甩不開Birdy。脫離了外界的束縛與視線、暴力與傷害,Birdy恢復原本的耍賴,跟著「你比我還瘋你知道嗎」的阿漢,兩人如同鬧彆扭的情侶,然而即使如此,Birdy也沒失去理智,更沒忘了初衷──
  「我就是想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不行嗎?」
  「我看你能走到哪裡去啊。」
  「走不掉的,你哪裡也去不了。」
  回答裡的「哪裡」不存在──無論指涉的是放棄Birdy的心,還是容納得了兩個男人相愛的天堂。愛使他們面目全非,卻因藉著這樣的痛苦認出那個相知又相戀的靈魂。在馬公的世界盡頭,兩人袒裎內心的情意,阿漢首次主動親吻了Birdy──在浴室那場,他敢愛撫讓Birdy高潮,卻不敢親吻他的嘴唇,反而是Birdy情不自禁,最終還為這個吻道歉──如果主動親吻代表的是「我知道你愛我」的回應,那麼在那一刻,阿漢終於知道了他一直想確認的──Birdy是愛他的。
  知道了你愛我,然後呢?
  就跟在浴室那一場霸凌一樣,阿漢從來就沒有一起全身而退的方法,或者本來就沒有──和Birdy一樣被貼上同性戀的標籤,永遠被異常踐踏人生。
  (海水一直漲,那一刻我真的好希望這是世界末日了。)
  世界末日當然沒有來。但至少張家漢終於明白,與王柏德走向分別的人生道路,是他必須同意/異的選擇。所以那就是他們高中時的最後一面。
  推測汽球告白與阿漢的失控,使Birdy再次被父親勒令轉學,搬了家也換了電話(那個無聲電話是誰打來的騷擾呢),是Birdy傳訊息CALL了阿漢,才讓阿漢有機會打到Birdy家──一個在無人的家中,一個在無人的公用電話不停的投幣延續對話,大概是台灣那段時期同性戀人間的集體記憶。於是阿漢把握機會,把自己寫的歌播給Birdy聽──那是最後一次的對話,徹底心碎的訣別曲。「好不容易交出真心的勇氣/你沉默的回應 /是善意」他懂他;「於是謊言說了一次就一輩子/曾頑固跟世界對峙/覺得連呼吸都是奢侈/如果有下次/ 我會再愛一次」他也懂他。
  我喜歡用電話接起現在與過去。三十年前的阿漢無處可訴自己瘋狂的愛戀,只能對唯一理解的對象神父傾吐與質問;三十年後的阿漢則是傾聽,傾聽成為Birdy前妻的班班訴說:「喜歡一個男生,是與生俱來的,早知道我不努力,害了我一生,也害了他。」帶出Birdy終究走上了與女性結婚的道路(然而這段傾訴,作為不得不和男性結婚的拉子自白,不也挺合適的嗎);傾聽離世的歐神父伴侶的自責:「他認為自己上不了天堂,他是個罪人,如果沒有我的話,就不會這樣了,」對應他曾經向神父痛喊:「我現在寧可就下地獄,反正同性戀不是要下地獄嗎」,安慰他「我相信他很愛你,一如你愛他一般」,可以看見過去那些懷疑與質問,在他心中已然有了安定與解答。他不再躁怒、不再瘋狂、不再墜落。
  我也喜歡中年阿漢與Birdy的對手戲,還有結局的安排。
  毫無疑問高中時的阿漢與Birdy的CP感超高,但中年的阿漢與Birdy神態與語調高度還原──阿漢一有了線索就一直追索著Birdy,卻屢屢因遲疑而卻步,Birdy一看見阿漢就不由自主地跟過來──在三十年不見的空白與尷尬裡,他們仍如初戀般手足無措,卻力持鎮定,拿出三十年的歷練好好說話:確認近況、確認過去不得不分開的理由、確認現在的性向認同、確認是否仍在乎、確認身體的距離──
  用「晚安」確認是否還愛著。Birdy 說了三次,阿漢說了兩次。
  他們分開,阿漢上樓,Birdy獨自往前走了幾步,我聽到下樓的腳步聲,高懸的心安定下來。
  「我再陪你走一段好了。」
  他們同時轉頭,看到過去的兩人,一起問著未來,一起拋接著球,一起唱著那首歌──那首歌,是三十年前最後一次見面後,最後一次通話時,阿漢唱給Birdy的自創歌曲,那不是過去的回憶,而是中年的阿漢與Birdy,喚醒了塵封的年少靈魂與愛戀,向對方傾訴與許諾。
  「Birdy,」
  「……?」
  「沒事。」
  這三十年來,阿漢曾經像這樣,呼喚那個刻在心底的名字。現在,他已經能夠應聲回頭,他能看見他在,他就在身邊。他們都曾希望看著對方翱翔,寧可自己停滯或堅持。三十年,人們的思想緩慢解嚴,守著歧路懷著傷害與排拒意圖的人仍有,卻漸漸減少;他們再也不是罪人,不必下地獄就能遇到同類,相愛的同志終能一起走在相同的人生道路,不再因是異類而分離。
  但願他們都握著前往同一個天堂的地址,可以相偕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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