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高三開學後的對立
開學後也開始了數個事件的堆疊:小說敘述Birdy先遭大巴霸凌(A)、在團練室聲援班班後開始與之親近,同時在用餐時否定阿漢「不要太靠近學妹」的勸告(B),失落的阿漢去找學弟瘦瘦間接確認了自己的性傾向(C);事後阿漢試圖否決並矯正自己跟Angel約會,得到並發送「晚安」訊息給Birdy卻未得到回應(D),Birdy反而在軍歌比賽完全疏遠阿漢,一起吃麵時更明顯向阿漢表現在「跟班班談戀愛」,阿漢則因無法適應與理解這樣的轉變,受困其中而深深感到痛苦煩躁,順應Birdy的胡鬧而有強吻的舉動(隨片講評提到有拍這段,但兩版電影均被刪除)(E);阿漢完全不明白為何發生這樣的變化,更對自己的愛欲感到不知所措,就在向天父祈禱(F),希望天父「把同性戀都燒死」時(G),Birdy進來試圖勸說、矯正阿漢(H),小說在這裡讓Birdy說溜嘴「不會被我拖累」,並以全知視角明示這樣對待阿漢是故意的,阿漢卻沒有察覺,傷心時被神父發現並鼓勵勇敢告白(I)(這段被刪除為盲腸第四段)。Birdy未去公園赴約,使阿漢絕望之下接受老人的性邀約,最後逃離(J),第二天被Birdy約去偷氣球+「晚安」向班班告白(K),這使阿漢徹底明白Birdy的心意,一度決定死心並試圖約班班交託Birdy,卻被班班勾引(L)(綠豆糕事件但被刪為盲腸第五段,後來只有三十年後藉由阿漢之口提到,Birdy也知道這件事),緊接著就發生了車禍。這些事件的發生,都呈現了阿漢愈努力、愈積極表達感情,試圖挽回跟Birdy的關係,Birdy就迴避得愈明顯,一再刻意「扮直」、傳達跟阿漢「當朋友就好」的訊息,一切行動自己決定。
北影版與院線版則挪動順序變成「團練室聲援班班」、「午餐時一言不合」(B)、「阿漢感受到嫉妒探問瘦瘦」(C)、「Birdy遭到霸凌」(A)並且在同一天發生,就阿漢來說,都是擔憂兩人關係可能因學妹介入和霸凌而遭到疏遠與恐懼成真;對兩版的Birdy來說卻不同:這樣的安排使Birdy聲援班班是為了反抗體制與爭取自由,兩人是價值觀相近的戰友,延續他叛逆、反抗威權的性格特質。但此後北影版的Birdy在兩人可能被揭破是同性戀、不確定阿漢怎麼面對故先決定保持距離,與班班友好多少有在人前「扮直」的意圖;院線版的Birdy同樣開始保持距離,卻因未確知自己的感情,困於「這樣是同性戀嗎」、「我跟阿漢太親密會害他被誤會」的猶豫,與班班的親近是異性交友與這種矛盾心境下的自我探索。直至軍歌比賽及吃麵,班班與阿漢顯現了與Birdy之間價值觀的分歧(E),在阿漢感到痛苦向天父傾訴時(F),北影版的Birdy在教堂勸解是決心放棄這段感情,並試圖矯正阿漢,在阿漢離去後,鏡頭停留Birdy的背影仰首的側面,可見這樣的行動違背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卻又無可奈何;院線版的Birdy則是嘗試矯正彼此,試探並讓阿漢決定──兩人都認為對方不要延續這段感情,且皆認同必須努力矯正自己(H)。只是接下來阿漢與Angel約會、傳送晚安(D),都證明情感的自我矯正失敗,但他傳送的「晚安」卻被還在嘗試的Birdy用氣球向全世界告白,刻意藉此矯正彼此的情感(K);(這之後應該是神父要他「Profiter du moment!(活在當下)」勇敢告白,才能呼應阿漢在與神父辯證說「是你跟我說要活在當下」,但被刪除(I))阿漢又試著約Birdy去公園告白失敗,發生了公園老人事件(J),證明了他性愛合一的感情觀,無論愛欲都無法「矯正」。北影版在他痛苦的同時,再次向天父祈禱,表達「將我們(同性戀)都燒死」的怨怒(G);院線版則以阿漢與神父辯證「喜歡女生喜歡男生有什麼不同」、傾訴「那你讓我下地獄」的絕望。
由上可知,北影版裡Birdy雖然愛著阿漢,卻是有意識地、刻意拉開距離,好讓兩人都能撕下「同性戀」的標籤,更因此利用了班班;阿漢本就不明白Birdy的感情,由於難以傾訴與求助,逐漸體認到同性戀者受到的壓迫,情感上毫無出口而痛苦絕望。院線版的兩人則是都意識到延續感情的困難,努力想讓彼此回到「好友」的安全界線,但由於阿漢更早意識到自己的愛欲,嘗試傳達的同時更深刻意識到同性戀者無處可去的處境;Birdy則是下定決心矯正自己更要矯正阿漢,想和班班認真交往。因此當車禍發生,小說和北影版的Birdy是無法否認自己愛的仍是阿漢,最痛苦無助的時候還是想依賴他;院線版則是Birdy與班班交往後比較內心的感情,在求助和抗拒當中確認對阿漢真的是愛情,他的自我矯正亦宣告失敗。
(三)浴室、辦公室與阿漢家的三層地獄及澎湖的天涯海角
浴室是兩人之間的情欲衝突,小說與北影版描寫阿漢在怨怒報復的心理下持續與Birdy的擦槍走火,確知對彼此皆有情慾,Birdy卻因不能再給更多而說對不起。然而小說的阿漢直到Birdy疏遠才明白並產生自暴自棄的恨意,進而告密;北影版只有兩人對峙時有交流視線,然而從阿漢把Birdy壓到牆上開始,鏡頭都是俯視直到高潮後分開,阿漢都不敢看Birdy,無法察覺Birdy感情而未達交流;結束之後認知到Birdy的「對不起」是拒絕「朋友」:「知道你愛我但我不能接受男生」,一度想要放棄而找班班送綠豆糕並交託Birdy,卻因誤會班班勾引試圖告密拆散他們(L,但刪掉只留下阿漢等待的畫面)。
北影版只有對峙時視線交流,雖然身體越線,感情認知仍有距離
院線版則是Birdy確知對阿漢的感情並非只是精神上的依戀,也有情欲的吸引,在浴室阿漢壓上來時鏡頭維持平視,兩人目光相對,同時有過親吻的渴望,但Birdy還未真正接受因此仰首避開,阿漢被拒絕才移開視線轉而靠上Birdy的肩,Birdy始能流露自己的情慾。事後兩人對視,都知道不該發生,鏡頭拉遠是體認到現實而不知所措,直到Birdy終究不捨阿漢的自責愧疚撲上去親吻,分開後說「對不起」,確認彼此相愛也確知不可能在一起,是「我愛你但是不可以」。阿漢理解並試圖退一步恢復友誼卻被冷落,又試著送綠豆糕拉攏班班好讓Birdy安心並拜託班班照顧Birdy,卻因誤會班班勾引而產生怨恨(L,同樣被刪掉只留下等待的畫面),覺得自己要勇敢有所行動而去告密,才有可能跟Birdy在一起。
在辦公室與阿漢家的衝突,小說與北影版都是Birdy在保護阿漢不要出櫃的同時,也持續逃避、懦弱於面對自己的感情與性傾向;院線版的Birdy則是確認彼此在這樣的環境裡只能三方毀滅後,沒有好好處理的餘裕與空間;由於阿漢意圖出櫃,Birdy為了保護阿漢而去阿漢家撒謊,使彼此陷入絕境。當阿漢說出「我敢說出我喜歡誰,你敢不敢」、「如果你覺得咖仔很噁心的話你就當著我的面說出來」在小說、北影版是對Birdy「自知是同性戀卻懦弱面對」的詰問,在院線版則是兩人面對感情與環境的選擇殊異,交換過去「保守-叛逆」的位置,在絕望當中徹底明白這段感情的不可能。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說裡同時鋪陳了阿漢家父母的不睦,母親心疼孩子但父親較在意權威(花絮六有收錄衝突片段),阿漢的離家出走包括對這個異性戀霸權的世界感到無處容身;北影版強化了母親的悲傷,和父親的狀況外(保留了「什麼是咖仔」的問句);院線版和母親挪動電扇的片段呼應,表現出理解和包容的愛,父親的權威也遭到弱化,展現對阿漢雖不了解但仍會關心。
小說-北影-院線的出櫃段落,家庭關係從原本設定的衝突,調整至突顯愛與關心的方式不同
至澎湖的天涯海角,小說裡的兩人承認對彼此有情慾,並且發生親密關係,但Birdy始終守著最後防線,沒有鬆口承認愛意;北影版的Birdy仍堅守不承認感情也不承認性傾向,堅持要阿漢回到正軌,提醒他「回去」、「沒路」,親吻時背景加強小號的音樂及回吻後兩人的距離,都證明了Birdy堅持自己「無意」,跟著阿漢只是擔心好友才捨命陪君子,直到阿漢絕望後才在他看不見也不會認知是自己的情況下提出「想跟喜歡的人在特別的地方做愛」的瘋狂宣言;院線版則是增加了「你再走我就不理你囉」、「你什麼時候理過我」的雙向互動(情侶吵架),阿漢親吻時Birdy的回應與對視,都強化了對彼此的牽繫、理解與依戀,瘋狂宣言放在片尾可以推測是節奏不對的戀人對話(死才能在一起但好可惜噢沒有機會瘋狂做愛VS如果能像這樣跟你在一起我不想死)──是兩人唯一真正以戀人關係相處的時光。
(四)兩通電話的告別與開始
小說依時間直敘兩通電話的發生:阿漢打電話過去遇到班班,從班班視角可知Birdy在與阿漢分離後,雖然成了導演並結婚,感情上卻不再積極,雖然天天製造驚喜,卻不關心班班的需求,與對待阿漢的方式相似,甚至和班班談起和阿漢的過往,藉此間接揭露當年疏遠阿漢的理由,讓班班明白「他只是必須愛一個女人,而我剛好在那裡」。
電影則用電話銜接三十年的時空。北影版從成年阿漢問起「喂,對不起,我想找Birdy,啊不對,是王柏德,我找王柏德,請問這個是他家裡嗎?」接到少年Birdy接電話,聽少年阿漢說:「請問是不是有人call機?」等到掉一塊硬幣了,才開口問:「你是Birdy嗎?」當歌唱到「既然決定愛上一次就一輩子/希望讓這世界靜止/想念才不會變得奢侈」時,阿漢顯得很忐忑,不確定(先前一直拒絕他)Birdy的反應,忍著不哭,直到「要不是這樣我怎麼過一輩子」,開始抽噎,但還是很忍耐,至「還有我為你堅持」才靠上電話。這是單方面的傾訴,無論Birdy是否回應,感受到的在乎是不是愛情,「我也願意一輩子愛你」的執著與寂寞。
院線版從成年阿漢撥通電話,接到少年Birdy家電話鈴響,看著電話掙扎猶豫。阿漢在接通沒多久,就問:「你是Birdy嗎?」當歌唱到「既然決定愛上一次就一輩子/希望讓這世界靜止/想念才不會變得奢侈」時,阿漢就開始哭,到「要不是這樣我怎麼過一輩子」哭到必須靠上電話支撐自己直到最後,彷彿知道Birdy在另一頭的痛苦,卻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靠近他、多陪伴他一點。
由上可知,北影版的兩人(Birdy知道阿漢愛他但始終隱瞞自己心意,阿漢則以為Birdy是直男,只想把他當朋友,所以容忍自己的踩線)都是各自告別單戀/初戀;院線版則是在相知的情況下,Birdy求助,阿漢打氣並用自己寫的歌傳達自己的感情,且終於明白「情感不能勉強」、「我們要控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讓別人陷入罪惡」,放手讓Birdy自由,同時向初戀的對象告別;兩版的Birdy則是皆在這通電話中得到實現夢想的力量,與確知阿漢不變的愛,唯院線版的Birdy對應先前的迷惘,再次確認了愛與被愛。
同樣是再遇的結局,小說與電影較大的不同是:被霸凌(包含婚姻中對班班、三十年後對阿漢坦承)的原因及立即轉向追求班班、疏遠阿漢的決定,都證明Birdy很早就認知到性傾向,對阿漢也用情極深,然而在危機來臨時選擇入櫃、踏入異性戀的婚姻隱藏自己,固然保護了彼此,卻也傷害了阿漢,更害了班班。在三十年後相遇,Birdy因為愧疚,自承與班班離婚之後都不再有對象;「晚安」與「我再陪你走一段路」都由Birdy主動,相較於阿漢高中時的求而不得卻因已付出所有而較無遺憾(後來也有其他交往對象,誠實面對自己的性傾向),Birdy較被這兩份愧疚困住。但因小說是阿漢視角,Birdy的感受傳達就顯得單薄。
電影裡三十年後的再遇,同樣是阿漢堅持他的感情與等待,Birdy極力彌補過去不能坦承的遺憾,北影版增加了班班忍著不落淚但看見女兒後的堅強,以及Birdy的一句「這三十年,我和班班結婚,生了小孩,整個活著,活在沒有愛的世界」,部分延續了小說裡自行其是的性格,以及把「愛」聚焦在(同性戀不被承認的)愛欲,因環境而使三人都受害的遺憾。院線版則是刪掉Birdy那句台詞,保留與班班之間感情的尊重,確認「矯正」實不可行,間接呼應了班班說愛一個人是「與生俱來,無法靠努力達成」;阿漢在(早已)諒解的同時則回應希望能再一起走一段路。還有一點就是:小說裡班班與阿漢再遇時,女兒已經要進中學;兩部電影從女兒現身和背景可以推測,孩子約剛入小學的年紀,比小說的年紀更小,顯現了班班的「努力」;但從前面的鋪陳來看,北影版是班班獨自努力,院線版可能是「一起努力」但終究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