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恆。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裡安詳,一半在風裡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 ─〈如果有來生〉
婁燁 2014 年的《推拿》近期再度重回大銀幕,順勢補了畢飛宇的原著,閱讀過程大概就是四個字,歎為觀止。畢飛宇如小當家所謂麻辣的六味一體,辣、香、色、燙、麻、酥一應俱全,句句散發衝擊力道,以豐富飽滿的情緒將盲人與健全人本質上看似差異甚大又極為相似的內在感受描寫得淋漓盡致,有時讀著讀著便忘了書中這些角色實際上分不清黑與白、美與醜,比多數耳聰目明之人還腳踏實地、戰戰兢兢地面對生活。躍然紙上的文字悉心交代每一位登場人物的家庭、成長、傷痛、性格、夢想、情感狀態、生存寄託等,他們有各自的恐懼和困境,也有各自的憧憬與執念,而今齊聚於南京的沙宗琪推拿中心,只為了四個字:自食其力。但生活並不止於此,金錢的慾望,權力的慾望,以及生理的慾望,推動著這群自認低人一階的天涯淪落人相互陪伴、苦中作樂,適應著這個未曾公平的社會黑暗面。
雖說電影不及小說的完整性,但那是改編作品必定會面臨的取捨,卻足以直擊人心地以相似注視牢牢抓住故事精隨,透過雨、風鈴、舞蹈、詩文意象延伸文學的哀傷與美感,就像爐子上的一鍋鴛鴦鍋,畢飛宇是紅湯,婁燁是白湯,從同一株火焰竄起,滾出各自的味覺衝擊。
在沒讀過原著的前提之下,想第一時間將電影中所有出場人物的臉孔與關係全數摸透是相當困難的,就連一些訪談內容也將角色錯置,王大夫、沙復明、張宗琪、小馬、小孔、都紅、金嫣、泰來等人的複雜糾葛確實並非導演意圖讓觀眾接收到的首要訊息,因此可以說,畢飛宇妙筆生花地為讀者建構出一個無異於正常人的七彩世界,面對命運,每個人都是盲人;婁燁則透過聲音與影像的張力帶領我們瞬間墜入沒有光明的國度,從旁白為盲視覺展開,化繁為簡將圍繞著推拿中心發生的一切梳理成幾個核心人物的慾望以及感情,正因他們獨鍾小馬,獨鍾這個體制外的存在,也特別給予小馬不同於原著的另一種溫柔關懷與溫柔結局。
「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撞上了叫做愛情,對面開過來一輛車,撞上了叫做車禍,可惜車與車總是撞,人與人卻總是讓。」
他們在看不見的世界裡追尋一份看得見的愛情,推拿必須有力道,情慾必須有力道,深沉的壓抑也必須有力道,而如此強烈視覺衝擊的力道是文字無法具象的。在畢飛宇一視同仁的故事裡,我看見了盲人生活的隔閡與孤獨,婁燁洋溢文人浪漫的故事裡則閃耀著盲人之間的連結與陪伴,相較於所謂的健全人,他們對慾望的探索更加自然,發乎情止乎禮的道德約束更加沉重,沙復明自幼發憤苦讀,領略其中的黃金屋與顏如玉,身不由己受主流世界掌控,彼此忍讓,彼此錯過,所以例如金嫣、沙復明,他們愛上了想像裡的愛情,小孔、王大夫、都紅,他們知道愛情應有愛情的形狀,然而體制外的小馬,在格格不入的狹小空間裡設法突破限制,不願認命地追尋屬於自己的答案。
畢飛宇寫道,社會打造了一個像是讓盲人可以自力更生的機構,每個月領取一百元人民幣的補助,但實際個人與群體上又豈能完全切割?衝突發生時旁邊的人驚喊不要打了,因為他是盲人,一群熱鍋上的螞蟻踩在大馬路上,使不上力,還得仰賴他人的力量才能即時將病患送往醫院,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都是一個整體,環環相扣,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憑著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盲人就像次等階級,依附健全人而活。
「在公眾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種多樣。在先天的盲人這一頭,他們的沉默與生俱來,如此這般罷了。後天的盲人不一樣了,他們經歷過這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鍊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也就是煉獄。並不是每一個後天的盲人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的。」
李碧華云,眼為情苗,心為欲種,即使伸手不見五指,是喜是悲,是哭是笑,情緒依然毫無阻攔狠狠從眼睛裡跳出,飛蛾撲火般跳出了銀幕,來到我們面前,撞破黑暗,尋找光明。小孔拋下了貞節操守背著父母與王大夫私奔來到南京,諷刺的是,拮据度日的王大夫竟還得為四肢健全的弟弟清償債務,一刀一刀劃向胸膛時,彷彿承受利刃不是皮膚,是費盡千辛萬苦才點滴攢下來的積蓄,薄薄一疊割開裡面全是血與汗。
小馬帶著對嫂子無處宣洩的情與慾,悶頭撞向了溫柔鄉;金嫣孤注一擲地走著鋼索千里迢迢來到泰來身邊,愛上自己的愛情;沙復明的戀情則仰賴明眼人的判斷,受主流社會的認知左右,旁人皆說都紅美,他就不顧一切只想從都紅的臉上身上得知何謂美;推拿技巧尚嫌生嫩的都紅則在推拿中心動輒得咎,難以明言拒絕老闆的傾慕,又漸漸傾心於自認外表相匹配的小馬,畢竟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就有紛擾,這些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暗地裡牽動沙宗琪按摩中心檯面下的權力關係,夾帶情、慾與執念的那隻手攪動著這攤不知深幾許的井水。
婁燁精心打造出的盲視覺尤其驚人,宛若燈光關上的剎那,宛若隱形眼鏡剝離的時刻,視線搖晃感異常強烈,瞳孔徹底失焦,目光所及盡是逐漸模糊放大的光暈,不但營造出視覺上也營造出心理狀態的混亂無措。先天與後天在他們的世界裡劃下一條鴻溝,盲人都有盲人各自的忌諱,藏著無法言說的不堪,也拚命尋找活著的信念,對外他們慣性沉默,對內卻有屬於同類人的相處之道,比正常人更纖細敏感,更彼此尊重,更講究規矩,更痛恨同情,更喜歡孤獨,也更被道德束縛。好比小馬的失明是後天漸漸失去的,他經歷過兩個世界,經歷過殺死自己的過程,所以與先天的盲人不同在於他只是失去與原本世界的連結,之後的人生是苦盡甘來抑或萬劫不復,端看穿越煉獄的途中撞上了什麼,那就是命運,命運牽引著抱殘守缺的靈魂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復明幾乎是豁然開朗了,盲人憑什麼要比健全人背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這世上只有人類的尊嚴,從來就沒有盲人的尊嚴。」
無論看得見、看不見都是一種局限,無論看得見、看不見都會受表象所矇蔽,所以人們在社會、在群體、在人與人的關係裡皆是某種程度的盲,擁有極其相似的靈魂,為了尊嚴賭一口氣而活,表現出的人性醜陋或善良並沒有因視力差異而有所區別,盲人與健全人之間有歧視也有憐憫,盲人與盲人之間還是有歧視也有憐憫,對多數有幸得以正常使用雙眼的我們而言,觀看《推拿》似乎有種水至清則無魚的微妙感受,這群人並非對一切渾然不覺,仍舊得適時以退為進,適時視而不見,他們一心執著於親眼見識具體的真相,於是導演與作者將真相擺在世人眼前,無意賺人熱淚或博取同情,而是大同小異那血淋淋的,冷冰冰的,一點也稱不上美好的人世百態,這又豈是這群人心心念念的主流價值?
光影參半的卑微生命,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生命的真實姿態到頭來還是得用心去觀察,畢飛宇與婁燁本是同根生的《推拿》以中國文學之美顫抖伸手觸碰永夜裡的光明,由內而外帶領讀者和觀眾打開另一雙眼睛,從精神層面理直氣壯地檢視自己閱讀天空、人潮與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