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賽・薩拉馬戈/譯者:彭玲嫻/出版社:時報文化
喬賽・薩拉馬戈,第一次接觸這位作者,書腰上大大綴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我對這位作者的理解也只限於這幾個字內。
疫情期間,網路上曾有許多人談起這本書,繁版稱《盲目》,簡版作《失明症漫記》,一場空前絕後的災難突襲,失明症大肆侵虐,蔓延全國,唯有一人僥倖躲過,被迫注視著人性的黑暗,我大致聽來的就是這麼一個故事。
出於好奇,我打開了這本書,原以為這故事讀起來會沉重地難以接受,我早已有心理准備,一讀,意外地,卻是很使人置身事外,那些因失明帶來的失序、混亂、苦痛,與我不相干,我就只在故事的外部靜靜地注視著,實在是很特別的閱讀體驗。
一場有關失明的實驗
《盲目》書背上綴著一句話「一部深刻審視人類處境的偉大寓言」,許多人都認為這是本政治寓言小說,但是怎樣才能算作寓言小說呢?比起模糊不知怎麼定義的寓言,這本書更讓我覺得是場實驗,一場關於失明、考驗社會的實驗。
會有這種感覺,源自於本書的敘述方式,隨便舉一段文字:
偷車賊提議送盲人回家時並沒有惡意,相反地,他不過是聽從了內心中寬宏與利他的情操。誰都知道寬宏與利他是人性裡最美好的兩個特質,即便在比這小偷冷血得多的罪犯身上也能找到。這偷兒不過是單純的偷車賊,因為受著真正掌管這項產業的大老闆剝削,毫無希望在事業裡有更上層樓的發展。那些大老闆才是真正佔窮人便宜的人。為了搶劫而幫助盲人,說穿了,和為了遺產而照顧行動不便、說話結巴的獨眼老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P.22)
在這段文字裡,可以看出敘述極度理性,把偷車賊偷車這個行為講得明明白白,但越是說得明白越是使人很難帶入,理性講述的同時又推開讀者,像是隔了層玻璃罩在讀,始終與讀者保持距離。
除去保持距離這點,有時讀到一半,敘述者還會突然脫離小說,跳出來面對讀者,且把讀者拉出來故事說話,像是這一段:
儘管許多輕率大意的人違背道德良知,更多的人否定它的存在,然而它是存在的,亙古以來就存在著。良知並不是靈魂觀念還混沌不明的第四紀哲學家憑空杜撰的。經過時光荏苒,社會演化,基因交流,我們終把良知放到血的顏色與淚的鹽分裡,又彷彿這樣不夠似地,我們把眼睛變成了一種向內映照的鏡子,因而眼睛總是一五一十反射出我們嘴上矢口否認的東西。(P.23)
這一段文字是接連著上一段的舉例,探討偷車賊的良知。在這段敘述裡,敘述者忽然跳出來說話,來說明良知是個什麼東西,又用「我們」把讀者拉出來故事外面,跟隨敘述者的思考,來去理解故事中的角色,更加拉開讀者與故事的距離,削去一般故事通常營造的真實感,讓讀者清楚意識到這僅僅是個「故事」而已。
本書的敘述還有三個明顯特點,第一,大段大段的描寫,通常一個段落會佔滿一個頁面或者延續好幾頁才停下,還蠻考驗一個人的專注力,但習慣後,會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看完一個大段落又會想接下去看下一段,不自覺就看完了一大半。
第二,所有人物對話均無冒號、引號,只靠逗號、句號區隔,一旦分心,很容易分不清說話者是誰,這種敘述方式恍若剛失明的人的處境,剛失明的盲人耳朵還沒那麼好使,即使有聲音,也難以辨認聲音的主人是誰,對於說話者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雖然無冒號、引號多少造成些閱讀上的困擾,但這也算是這本書的特色之一,我不討厭。
第三,裡頭的角色沒有名字,有的只是標籤,如偷車賊、第一個盲人、眼科醫師、醫生、醫生太太⋯⋯全部人皆只用身分這個標籤,努力地活在故事裡。在故事中,醫生太太身處於盲人群裡,她在夜裡想:
我們與世界隔絕得如此之遠,將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再也記不得自己的姓名,何況名字在這兒有何用處,狗與狗之間彼此並不相識,也並不依主人取的名字來辨識彼此,每隻狗之間的不同在於氣味,彼此之間變是用氣未來辨認,我們就像另一種狗,用彼此的吠聲和話語來辨識,至於其他的特徵,五官、眼睛和頭髮的顏色,都不重要,彷彿並不存在似的,我還看得見,但能看見多久呢。(P.56)
在盲人的世界裡,名字沒有意義,除開上面那一段,整本書在其它地方或多或少都有反覆提到這一點;但醫生太太還看得見,我們讀者也正在看,看得見的人需要名字,需要一個標記,才能辨清誰是誰,所以才有標籤,以身分作標籤,一一貼上每位角色,恍如為實驗品掛上編號,只為區分而存在。
人物沒有名字,對話沒有冒號、引號,加上大段大段的描寫,敘述者特別突出,以上種種皆刻意拉開讀者,讓讀者沒法完全「感同身受」。一開始我不太能理解為何要這麼寫,但細細想後,我反倒被驚艷,我們無法真正進入故事裡頭,正如同醫生太太無法真正融入盲人當中;我們看這故事或許會同情、悲嘆、哀傷,但始終無法體會故事中人物的悲喜,醫生太太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對她而言,這是現實,並非虛構。
想明白後,我發覺在這故事裡,醫生太太作為看得見的人而存在,是上位者,而我作為讀者,看得比醫生太太更全面,是更高一層的上位者,利用設定好的失明風暴,觀察每個人物會怎麼應對,恍若在外觀賞著事不關己的實驗,讀到的就是個實驗記錄。
白色的盲
《盲目》中的盲非常特別,一般的盲是黑色,而《盲目》中的卻是白色,從第一個盲人開始席捲了全國,被稱作「白禍」。
但為什麼是白色的呢?白色的盲究竟代表著什麼?
在故事中,被失明症纏上的人與一般盲人沒什麼兩樣,一樣看不見,唯一不同的是,覆蓋在他們眼睛上的不是黑,而是白,白色的黑暗。第一個盲人患上白症時,是這樣描寫那片白:
所謂的盲是一種遮掩了事物外型的東西,覆蓋在黑紗之下的一切是完好無缺的。然而如今卻是相反的,他驟然落入如此明亮而徹底的渾白之中。這白不是吸收,而是吞噬了所有的色彩、事物、所有的存在,因此一切又加倍地不可見。(P.13)
白色的盲遠比黑色的盲更使人無法忍受,若是黑暗還有被照亮的可能,但明亮的白卻是再無可能被照亮,因為所有光合在一起就是白,再多的光也無法動搖,只能被吸收,白永遠是白。永無止境的白晝,帶來的是更深的絕望。但這白從何來?眼科醫生在故事最後,對著醫生太太說道:
我覺得我們並沒有失明,我認為我們本來就是盲目的。盲目卻又看得見。看得見卻不願看見的盲人。(P.290)
這句話很好的點了題,我想所謂的失明症,或許只是個人盲目的實質展現。作者曾用「無意識帷幕」形容那片白,無意識的帷幕,無法意識到的帷幕,明明看見了什麼,卻又彷彿什麼也沒看見,無法意識到自己的盲目,正因這樣,人人皆盲目,所以才有失明症,就連以直以來保有視力的醫生太太也逃不出魔爪,最後在大家逐漸復明時,她終於失明了。
上位者的慈悲
同情只是上位者給予的慈悲,而無任何實質幫助的同情,不過是偽善。
在故事中,這上位者自然是唯一看得到的醫生太太,她清楚地目睹了精神病院裡裡外外的慘況,恍若人間煉獄,人類積累的一切文明,皆因失去雙眼而毀於一旦。其實,醫生太太若想要,憑她的一雙眼就足以稱王,但她不這麼做,只是隱藏自己,注視著一切,對盲人感到同情,甚至連盲流氓也不例外。在醫生太太探查盲流氓們的根據地時,她看著守著門口的盲衛兵,這樣想著:
醫生的太太想刻意把這人想作是偷了他們食物的人,他偷了應屬於他人的物資,剝奪了兒童的糧食,然而儘管她這麼想,卻不感覺鄙夷,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惡,只有一種奇怪的同情,同情這個低垂在她眼前的身子,他的頭向後仰,長長的脖子布滿青筋。(P.143)
醫生太太的同情,讓我知道,即使她再怎麼努力融入盲人群中,還是不可能,她依舊是異類。她看得比別人更多、更清楚、更明白現狀,精神上也承受得比別人更多,明明她可以利用這雙眼操控其他人,或是讓自己與丈夫過得舒適,但她卻選擇默默引導他人,甚至將其當作責任,溫柔地幫助她的夥伴順利活下來。
精神病院被燒毀後,圍牆的另一頭竟也是盲人世界,每個人都瞎著眼,尋找食物,尋找安身處,隨地大便撒尿,到處散發著臭味,醫生太太出來後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世界。她幫夥伴們尋找食物、衣物、住所,在他們離開戴墨鏡女孩的家時,她對戴墨鏡的女孩說:
今天是今天,明天會有明天的命運,今天我有責任,明天如果我瞎了,就不是我的責任了。(P.224)
地位越高,責任越大,這句話說來簡單,但身處高位時,真有幾人能確切的體認到?至少醫生太太是確確實實認知到她的責任,她的同情不是偽善,她用實際行動證明,她的同情化為必須肩負的責任,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勇敢地保護著夥伴們。
結語
回想醫生太太在故事中一連串的行動,不自主地我也被她感動到。她在盲目人群中維持清醒且一直引導他人,擔負起引路人的責任,若放在現實中,能對應醫生太太的這類角色的人,大概只有「啟蒙者」了吧。為盲目的人指明道路,認清現狀,不就是啟蒙者的工作?
故事最後,人們逐漸復明,讓醫生太太感到恐懼,掉入一片白之中,成為「白禍」最後一個受害者。作為最清醒的人,醫生太太也盲目了,原本讀到這我還挺絕望的,但後來想想,或許人人都有盲目的一面,但一定也有清醒的一面,盲目不是永遠,清醒也不是永遠,就像在全國失明中還有清醒者,而在全國復明中也還有盲目者,不管如何,有人清醒,有人盲目,若無人當那個清醒者、啟蒙者,我想那才是真正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