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楊相思樹|第六・屏山六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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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夕陽無限好。折柳曾經、化作芳菲草。
薄暮漸深人漸少,曲折那是相思道。
離恨吹成霜鬢早,何待繁華、落盡成枯槁?
寂寞苔痕留晚照,山長水斷新鉤小。
康熙皇帝追究純親王隆禧病因,令中秋夜往索府道喜官員全都提心吊膽。索額圖情知被張英奇算計,礙於皇帝大慟柔嘉公主之死,又憂心太皇太后與純親王之病,縱然心下不忿,卻不敢在乾綱獨斷明詔撤藩引發滿朝熱議時多生事端,況且本已為格爾芬擅用東珠心懷鬼胎,只好配合著將事情遮掩過去,任順天府以釀賣迷酒為由,抄了朝陽門外偌大一間過山樓,總算純親王將養數日並無大礙,中秋風波也就告一段落。
張英奇離京後,成德打發李椿回雨兒胡同看宅子,並得了明珠首肯,將楊艷接來安頓。楊艷將到這一日,成德下值後便親自看人拾掇屋子,見宜晴捧一張古琴進來,便道:「這是阿瑪的琴,怎拿到這兒來?子蓮自己有琴,一會兒他的行囊到了,你再拿他的琴進來就是了。」
宜晴道:「老爺說楊二爺雅好音律,這琴也就在楊二爺手上才不辱沒,特意讓阿哈拿來相贈。」
成德點點頭,又道:「對了,你再去請示阿瑪,說是我的話:李椿沒有跟來,子蓮身邊少個伺候人,小瑜機伶懂事又勤快,若額涅跟前得空,我想讓她過這兒來。」
宜晴道:「老爺將小瑜送給曹爺了。」
成德詫異道:「送給子清?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我不知道?」
宜晴側頭想了一下,答道:「好些個月了。當時爺病得重,曹爺日夜照料,聽說在乾清宮當值都累得摔倒了,老爺便把小瑜送給曹爺,先是在這兒照顧起居,爺大好之後,小瑜就跟回曹府去了。」
成德聽得似是而非,總覺得曹寅沒向他提起有些奇怪,忽見一旁打整的四英變了神色,思忖片刻,心下恍然,便不動聲色吩咐宜晴道:「既然如此,不拘是誰,喚個聰明靈巧的過來伺候罷。」
他見四英收拾好了默默出屋,兩個小廝搬來一盆桂樹,滿枝頭開著白細花朵,一進門便滿室飄香,令人心曠神怡,便在炕上坐等楊艷,等得時間長了,無聊起來,想起康熙要他為文探究作詩,除了當日在乾清宮所說,其餘尚無頭緒,便在案前細心研墨,認真思索,待到墨成援筆而書:
世道江河,動成積習,風雅之道,而有高髻廣額之憂。十年前之詩人,皆唐之詩人也,必嗤點夫宋,近年來之詩人,皆宋之詩人也,必嗤點夫唐,萬戶同聲,千車一轍,其始,亦因一二聰明才智之士深惡積習,欲辟新機,意見孤行,排眾獨出,而一時附和之家,吠聲四起,善者為新豐之雞犬,不善者為鮑老之衣冠,向之意見孤出、獨排眾議者,又成積習矣。
他寫得專注,渾沒注意周遭,寫到一個段落抬起頭來,見楊艷不知何時已經進屋,安安靜靜站在門邊,連忙擱筆起身問道:「你來好久了?怎不說一聲?」
楊艷笑道:「看你寫東西,不敢打攪。」
成德請他在炕上坐了,說道:「以後這屋子是你的地方,由你立規矩。」
楊艷微笑道:「我在尊府畢竟是客,怎好放肆?」
成德看他十分客氣,心想,月初重逢之後,幾乎日日在乾清宮照面,要說他沒有意思,那日主敬殿外他並沒抽手回去,要說他有點意思,言語態度上卻還疏遠,便道:「你在靖少那兒住了許多日子,也沒聽說你彆扭,怎到了我這兒便如此見外?」
楊艷低頭微笑道:「靖少是哥們,不介意我率性而為,尊府卻是皇親國戚出入,豈能容我放肆?」
成德聽他說得生份,心中不大舒服,卻又找不出話來排解,正自思索,楊艷看了案上文章笑道:「這就是要繳給皇上的詩論?直指流弊以為破題,好大氣作法,真正名家起手。這一段批評臨摹仿效而不能自成一格,再鋪敘兩句,便可以接到之前所論,陶謝李杜之詩皆本於性而成體裁。」
成德點頭道:「你說的是,今晚我仔細想想,這幾日請你謄好了,我早些向皇上繳旨。」
楊艷看得興起,索性援筆在手,抬頭笑道:「你這一筆歐陽行楷好瀟灑,我也來試試,不知成與不成?」低頭便寫道:
蓋俗學無基,迎風欲僕,隨踵而立,故其於詩也,如矮子之觀場,隨人喜怒而不知自有面目,寧不悲哉!
成德見楊艷文句筆法都模仿得幾可亂真,不禁笑道:「你真好工夫,旁人恐怕看不出這是兩人手筆。且你罵人也罵得生動,分明揶揄卻不尖酸刻薄。」
楊艷笑道:「這熱罵格調是你先起的頭。」
他二人在屋裡談詩寫文好不愜意,將近酉時正初刻,家人端來晚飯,說是明珠特地讓人準備,幾道豐盛菜餚菜擺滿几案,還有兩個青白釉花口瓜棱瓶,上頭覆著黃色雲緞,一看便知來自皇宮御苑,楊艷詫異問道:「這倆瓶子裝的什麼?」
成德揭了黃緞,拿瓶子湊到鼻邊嗅了一下,笑道:「這是蓮花白酒,以瀛台白蓮花蕊入酒釀成,是皇上恩賞,阿瑪平素不大給我,卻拿來款待你。那,你一瓶,我一瓶,今日算我沾你的光了。」
楊艷指著炕上那古琴道:「這琴是面桐底梓陰陽材,琴尾梅花斷紋極為罕見,年代十分古老,令尊贈我這樣名貴古琴,已經讓我當不起,如今拿蓮花白酒來,我更惶恐了。」
成德一邊斟酒,一邊笑道:「你何必替我阿瑪心疼?」
楊艷尚未說話,又兩個家人抬箱子進來放在地下,稟道:「這是給楊二爺的新衣裳。老爺說,楊二爺原不缺東西,只恐怕最近忙,秋衣備得不夠,因此白白多做了來,楊二爺不嫌棄就收著罷。」
楊艷連忙起身道謝,拿銅錢賞了兩個家人,回身坐下便嘆道:「這些日子在御前伺候筆墨,雖說皇上與令尊議事多半說的滿語,我聽不懂,可也看得出令尊事事成竹在胸。令尊真是一等一的人才,難怪皇上重用,又這樣年輕,不知道的,恐怕要看成你的兄長,再加上今日這些招待,真教我開了眼界,也讓我學些待人接物的道理。」
成德聽他說得摯誠,笑道:「瞧你說的,把我阿瑪捧上天了。你別再說好話了,一則我阿瑪不在面前,你奉承不到,再則,我從來不吃醋,別讓我頭一回吃醋,就吃我阿瑪的醋。」
楊艷聽他明白示好,不禁有些臉紅,連忙端起酒杯,裝作無事人樣笑道:「聽來倒像我在逢迎,還是別說了,咱飲酒罷。」
他二人半生疏半熟絡飲酒吃飯,氣氛頗為融洽,成德連日來為芙格心情糾結,至此放鬆了一半,正覺得愜意,忽然門一開,明珠笑容滿面進來,連忙起身上前打千說道:「給阿瑪請安。阿瑪怎不讓人喚我過去,倒親自過來了?」
楊艷背門而坐,聽說明珠來了,慌忙起身請安,口中道:「中堂太客氣,親自過來,我怎當得起?」
明珠雙手扶起楊艷,笑道:「如今你在翰林院學習,又在御前伺候,我禮敬你們讀書人也是應當。」
楊艷順勢起身,一抬頭,明珠一襲藍緞暗花行服袍,雖不若平日朝服齊整鮮亮,淡雅中反而更見神采,不知何故心頭猛然一跳,又聽他十分和氣,連忙低頭道:「中堂說哪兒的話?若非中堂飽讀詩書,家學淵源,怎調教得出容若這般人才?」
|| 未完待續 ||
康熙十二年春天是個多事之春,楊艷遇襲失憶,成德與芙格的婚姻也因為皇帝亂點鴛鴦譜而被作罷論。總算時序來入秋,楊艷搬入明珠府,看來一切正在好轉,孰料康熙十二年的秋天又是個多事之秋。楊艷初入明府此刻,他和成德彷彿從頭來過,又以詩文相交,所論正是成德先前在乾清宮御前應制之題。這篇〈原詩〉收錄於成德的雜文集《淥水亭雜識》,展現他對詩的獨到見解,不遵古不尊崇,但求適合本性與識見。圖為《昭代叢書》世楷堂刊本所收錄《淥水亭雜識》,標明著者為「滿洲納蘭成德容若」。《昭代叢書》最早是康熙中葉張潮所編輯,乾隆年間有楊復吉等人續輯,道光年間又有沈橋德增刪編輯,共十集五百六十卷,書如其名,頗見清代藝文之盛。世楷堂刊本出版於道光十三年(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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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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