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20年,胡德浩教授調查失蹤女孩林恩祖的下落,意外捲入海豚小組與鯤鵬企業的鬥爭中。他在芽籠地區見到了恩祖的「孿生姊妹」Angel,確定了恩祖即是鯤鵬企業生產的生化人後。經由線人密報生產工廠的地點,德浩帶著魔術子彈及一行夥伴,有備而來.揭發鯤鵬企業的黑幕,拯救被回收的恩祖——
芽籠女孩的工作居留證證實是假的,紀錄上沒有這個人。名片上的无為謂果然是個重要線索。光宇告訴我,他就是和海豚小組秘密聯絡的、鯤鵬企業裡的線人。看來這個人因為和「難民」有緊密接觸,知道很多不堪的內情,所以想辦法向外界求助。不過,光宇說无為謂不會冒被識破的風險出來見面。對方通過光宇確認,林恩祖的確被回收至原廠存放,狀態良好。權衡過各方利弊之後,對方認為林恩祖是揭露鯤鵬企業違規行為的最佳「物證」,贊成把它偷運出來。无為謂答應幫我偽造進入鯤鵬科技農場的許可證、TIT110e029754(林恩祖的生產編號)的取貨證明和同一編號產品的銷毀證明。取貨證明是我親身提取產品時須要出示的,銷毀證明則供內部之用,以註銷這件產品,防止有人追蹤。无為謂又提供了鯤鵬科技農場的詳細地圖,指出前往目的地的路線。生產和儲存物自身的是一個叫做「方舟」的地方,位於農場範圍內西北方靠海的位置。
另外,无為謂附上一份資料,上面有TIT110e029754過去兩年的銷售和租用紀錄,都是作「養女」用途的。第一次因為買家改購「養子」而退貨,第二次因遇到家暴離家出走被回收。原來恩祖並不是騙我的。她還殘留著這兩次經歷的記憶。另外,關於芽籠的Angel的查詢,得到的回答是:近日的確有一個從芽籠回收的物自身,但因為損毀過於嚴重,已經報銷。我不敢問「損毀嚴重」是甚麼意思。兩個個案都屬於非法銷售或租用,是鯤鵬企業秘密利潤的重要來源。至於所謂合法或官方銷售或租用,主要用於公共基建或基礎服務,政府並無向外公開,所以亦會造成醜聞。鯤鵬似乎藉此威脅政府,默許它進行違法牟利行為。
海豚小組取得无為謂提供的偽造證件之後,通過光宇轉交給我。證件資料會在使用後自動刪除。要進行這樣的大冒險,當然少不了大菲的份兒。他得知行動細節之後十分興奮,一副準備大顯身手的樣子。我提醒他別向任何人洩露風聲,連對老婆也要守口如瓶。他叫我放心,隱瞞老婆是他的拿手好戲。因為進行的是小規模的非法提取,開小貨車進去沒有問題,反而是慣常的伎倆。我們只要作普通貨運工人的打扮即可。大菲的外表甚有說服力,我則穿上舊T恤和工作褲。我們都戴了帽子加強掩飾。
這次我預早把行動細節告訴海清。她對我貿然做這種冒險事情依然感到生氣,但也認同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我沒有詳細向她交代恩祖的事情,只說她曾經以學生的身分在南大活動,之前亦有兩次非法銷售和出租的紀錄。另外,我又向巴巴拉求助,徵求她同意收留恩祖。我當然不是把恩祖交給她做實驗,但這畢竟是我們一直期待而未獲批准使用的物自身實體。巴巴拉立即同意我的請求。當我和海清約定,救出恩祖之後在我同事包華教授位於中峇魯的住處見面,海清顯得有點驚訝。原來她和巴巴拉早已互相認識。世界真是細小。
我們選了星期四晚上出動。坐在大菲的破貨車上,有慷慨激昂、浩浩蕩蕩的感覺。大菲的個性中有某種野性的因子,導致他年輕時不願意循規蹈矩,走上當歌星這條沒保證的道路,加上好賭又好色,結果一敗塗地,被克勤克儉、腳踏實地的老婆收服,認命地在大學飯堂賣經濟飯。偵察難民這件事,重新喚起他愛冒險的天性。我卻完全不同。我從來也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迴避重大的抉擇和隨之而來的責任。我未曾主動嘗試改變甚麼,只是等待改變降臨在自己身上,美其名為勇於面對,實則是逆來順受。我研究如何趨吉避凶,得到的答案卻是保持均
衡,避免極端。作為虛無主義者,我對極端主義和狂熱主義沒有好感。拿著偽造證件喬裝進入禁地救走人質這種事情,我多十條命也不覺得自己會做得出來。但是,此刻我正這樣做。
來到科技農場入口檢查站,我們出示了證件。守衛用電子儀器確認,便開閘讓我們進去。我雖然事前已吃了鎮定劑,但心臟還是像要爆炸一樣。我也擔心守衛察覺到我的手在發抖。賭徒性格的大菲卻臨危不亂,一副輕鬆自若的樣子。要不是有他在,我一個人早就露饀了。他仔細研究過地圖,完全像個熟路的司機,自信地繞過每一個彎角。晚上進入農場,感覺和白天不一樣。那些半圓形的建築,沒有像Jewel Changi或者Gardens by the Bay一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只有極微的點點紅燈,散布在不同樓層的固定位置。路上不見指向「方舟」的路牌,顯然是一個隱秘的場所。
農場的面積比想像中大,車開了十五分鐘還未到達目的地。我還以為大菲走錯了路,赫然看見前面有一座同樣是半圓形的,但體積比其他半圓形至少大兩倍的建築。在建築的外圍有另一個檢查站。我們照樣順利通過,慢慢地駛近「方舟」大樓。「方舟」的確是位於海邊,遠遠望去彷彿浮在海上的一個巨型救生圈。路口的指示牌上列出「生產部」、「測試部」、「實驗室」、「保養部」、「行政部」等不同部門的入口。我們按指示駛向「回收部」。
「回收部」的入口頗不起眼,一不小心便會錯過。在人員入口旁邊,有一個類似貨車入口的電閘,大概是大量運送甚麼物品才會啟用。我們的小車只能停在空地上。大菲坐在車上等候,我自己一個人進去。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敢下車。依照約定,无為謂會在裡面當值,但他不會刻意出來接我。我們要假裝互不認識。事實上我也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的模樣。我在門口出示了證件,道明來意是運送一件貨品,並在手機上開啟電子運貨單。馬來守衛用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守衛都是這個樣子的。這是他們唬人的方式,並不表示他真的懷疑你。對方刻意拖慢動作,但結果還是放行了。我看見他掃瞄我的證件的時候,螢幕上出現一個TIT字頭的編號。
進入「回收部」大堂,裡面又分為不同的部門。我一時不懂應該怎麼走。這時候一個穿著白袍、手裡拿著平板電腦的男人經過,向我望了一眼,停下來問我是不是來取貨。我直覺認為這人就是无為謂,但他身上沒有名牌,我也不宜胡亂相認。我只是向他出示取貨單。男人瞇著眼睛看了看,以手勢示意我跟他進去。
我們穿過一條極長的通道,中間要再通過一個關卡,看來是要進入更保密的重地。入口有一台好像酒店旋轉門似的物體,相信是全身掃瞄機。男人走進去,站定,舉高雙手。一道光線圍繞著他的身體轉了一圈。前面的自動門打開。正當我想踏進機器裡,男人在那邊以極不著跡的手勢止住了我。只見他不知在平板電腦上按了甚麼鍵,機器連同走廊的光線突然全黑。我聽見他低聲說:過來。我連忙摸黑穿了過去。燈光瞬間又回復正常。我相信他是利用某些手段瞞騙監察儀器,但詳情我不得而知。
通道的盡頭是升降機大堂。等升降機的時候,我偷偷瞥看男人的樣貌,發現他平凡得難以形容,甚至難以辨認。是那種下次碰見他一定認不出來的類型。也即是沒有類型的類型。我想起總工程師陳人,身上也有這種沒有特質的特質。我已經記不起陳人的樣子,說不定他可能和眼前的男人生得一模一樣,甚至是同一個人,但就算如此我也沒法看出來。想到這裡便覺得恐怖。
不知是否因為是夜間,大樓內不見其他人。進入升降機後也只有我和男人兩個。升降機機身和機槽也用了透明設計,上升的時候可以看見不同樓層的各個單位,頗為壯觀。我發現我們位於整座建築的中央區,也即是圓周的中心點。男人沒有望向我,以幾乎看不見嘴巴活動的方式,低聲向我指出不同部門的所在。在「生產部」那邊,可以看見縱橫排列著數以百計救生圈似的圓形,圓形中央的洞裡看似盛有液體,在液體中浮著人形的物體。另一邊的「測試部」由大大小小的活動空間組成,裡面有男有女,膚色不同,全皆赤裸,有的在走路、跑跳或練習動作,有的坐在桌子前不知在學習甚麼,有的頭部戴著儀器,有的則躺臥在密集的倉房裡。一些穿著白色制服的人員在協助它們進行訓練。我望向身旁的男人,但他只是看著手裡的平板電腦,好像從來沒有說過話一樣。
升降機去到十樓,男人先行步出,我跟隨在後。在迷宮似的通道間繞了一會,我們乘坐另一台升降機往下。我突然想到,也許男人是刻意帶我乘坐中央升降機,讓我綜覽整個「方舟」的內部運作情形。然後,我們再次來到一台掃瞄器,通過的方式跟剛才一樣。我發現我們回到最初經過的通道,再次進入「回收部」的範圍。牆上指示前面有「銷毀室」、「維修區」和「臨時收留所」等部門。
男人帶我經過「銷毀室」的時候,刻意放慢腳步,讓我透過監察窗口目睹裡面的情形。雖然知道那些是生化人,但情況依然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室內布滿了破碎的頭顱、斷肢和殘體,血水流滿了一地。一些工人(也許本身也是生化人)負責破開腦袋,拆除裡面的中央處理器,集合在一旁,不知是回收再用,還是另行銷毀。另一些工人把廢棄品(即是屍體)拋到輸送帶上,運往不知哪裡銷毀。那簡直是地獄一樣的景象。我無法駐足觀看,也不想這樣做。
拐了個彎,我們經過「維修區」。區內有大小維修室若干,都設有通透的監察窗口,裡面擠滿損壞的產品,有的肢體折斷,更多的腦袋被打開,接駁上不同的儀器。感覺就像是一間醫院,進行著各種治療和手術,也有提供休養和復原的床位。雖然境況淒涼,但至少沒有剛才所見那麼恐怖。我忽然想起芽籠的Angel。她所受到的傷害,肯定超過可以維修的程度,才會落得被銷毀的下場。我不禁偷偷拭了一下眼淚。
最後,我們終於到達「臨時收留所」。顧名思義,這個地方應該是存放回收之後狀況良好,或者已經維修妥當的物自身,等待重新編派任務、出售或者出租。收留所內部猶如宿舍,約十人共住一房,房內有雙格床和簡單的家具。共用空間有沙發和電視機,也有少量好像電子遊戲、乒乓球、國際象棋、紙板遊戲等康樂用品。居然還有一個書架,放著好些書本和雜誌。電視上正播放著韓劇,不論膚色的宿友都圍著觀看。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近數量這麼大的物自身。他們穿清一色的綠色袍子,男女比例約為六比四,膚色比例約為深六、中三、淺一。年齡幾乎都是介於二十至三十之間,只有極少幼童和少年。中老年完全沒有。
相信是无為謂的男子帶我走到其中一間臥室,裡面的雙格床上上下下或坐或臥總共有六個女孩。聽見有人進內,女孩們都轉過頭來。她們的樣子和身形全都一模一樣,只有髮型或髮色稍有分別,其中一個是恩祖。我呆在那裡,掩不住震驚之色。男人走到一個坐在床邊看書的女孩前面,用掃瞄器在她的電子手帶上感應了一下,再核對提貨單資料,說:TIT110e029754,請收拾你的隨身物品,跟這位先生出去。
男人帶著我到房間外面等。過了五分鐘,女孩走出來,換上了一條白色裙子,肩上掛著小背包。就算有六個一模一樣的女孩,我也分辨到她是恩祖。但我不能暴露我認識她,因為我只是個運送員。我刻意走在她前面,不讓她看見我的臉。我擔心她會認得我,開口和我說話,但我更擔心她不認得我,已經把我忘記。產品回收很可能會進行記憶清洗。那是非常痛苦的一段路。
走到「回收部」入口大堂,男人除去了恩祖的手帶。他第一次望向我,直接看進我的眼睛。但他依然沒有表情,沒有說話,也沒有流露任何個性。我敢肯定,他是世界上最強的守密者,但也同時是最強的洩密者。他頭也不回地走開,垂下的右手好像做了個豎拇指的手勢。
我輕輕拉著恩祖的手臂,走出大門。馬來守衛再次向我投以懷疑的眼神。從門口到小貨車的距離只有五、六米。我的腿一直在抖,幾次差點絆倒,恩祖的步伐卻很踏實,好像是她支持著我似的。司機座上的大菲有點大意地露出勝利的笑容。我不斷向他單眼示意他收斂。我們終於上車,但事情並未完結。
車子開動了。恩祖坐在我和大菲中間,一句話也沒有說,神情極為安靜,安靜得有點教人害怕。我擔心她的腦袋真的已經變成一片空白。但我忍住不去求證,因為我們還未脫離危險。應該說,最危險的時候才剛開始。
我們順利離開科技農場,在開闊的公路上前進。大菲開始放膽地說話,為行動的成功興奮不已。我依然放心不下,不敢過早感到高興。果然,在離開郊區,進入市區不久,大菲發現了跟蹤者。是上次那輛銀色私家車,車上同樣是那兩個男人。看來對方不想在農場裡出事,打算在外面把我們私了。我打電話給光宇,叫他立即通知線人无為謂,說我們的計畫被識破,叫他及早想辦法保護自己。不過,也許他已經做好了各種紀錄的篡改和刪除。
後面的嘍囉顯然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大菲對上次沒有徹底甩掉他們,給他們抓住芽籠女孩,感到深深不忿,開始進入瘋狂駕駛狀態。我大聲叫住他,說如果炒了車或者吸引警察注意,情況也好不到哪裡。說時遲,那時快,搖擺不定的小貨車便在一個彎角衝上了行人路,剛來得及在撞上一堵石牆之前煞車。驚魂未定,追蹤者已經堵住了我們的後路。兩個男人下車,衝上來一人一邊地夾擊。有人拿甚麼硬物打碎了大菲那邊的玻璃窗,伸手進來想拉開車門。我這一邊的玻璃窗也隨即被打碎。我和大菲一邊掙扎一邊大叫,恩祖卻依然一聲不響地坐在中間,好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
在混亂之中,襲擊我的男人突然腦袋向後一仰,臉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不到半秒,大菲那邊的男人也同樣失去知覺似的倒在地上。四周瞬間靜了下來,只有我和大菲的喘氣聲。他望向我,臉上掛著不明所以的神情。他從破車窗望了望外面,說:
使唔使落車睇下?
有咩好睇?
佢地做咩?暈咗呀?唔係死咗啩?
理得佢!快啲開車!
後面俾佢地部車頂住。我去開走佢先啦!
大菲像個慣犯似的,快速地戴上勞工手套,開門下車,用腳踢了地上的人一下,確認他沒有反應。我也下了車,蹲下去檢查躺在這邊的人。他已經沒有呼吸,但也沒有表面傷痕,只是突然變成了一件死物。
我站起來,走到一旁,挨著石牆,按著砰砰亂跳的心臟。我的手心,拿著黑給我的那顆魔術子彈。我一直把它藏在褲袋裡。剛才在車廂裡千鈞一髮之際,我緊握著它,以念頭先後對準兩個男人。對於我做了或者沒有做的事情,我感到不可思議。
老師!
我回過頭去,看見恩祖站在貨車門旁,她的臉上流了兩行淚。我走回去,緊緊地擁抱著她瘦小的身軀。她把臉埋在我的肩上,說:
老師!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求求你,不要再丟下我不理!
傻妹!我不會再讓你受苦的了。相信我!
大菲已經把後面的車子駛開,回到自己的貨車上。他一邊用抹布掃走座位上的玻璃碎片,一邊向我默默地做了個okay手勢。
(後續詳見《後人間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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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1967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職寫作,寫作生涯接近三十年。1994年即以〈安卓珍尼〉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少年神農〉獲同屆短篇小說推薦獎,令當時從未懷疑過這兩篇皆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評審們為之讚嘆。他的寫作從虛擬到現實,似真似幻,卻又寫入家庭、妻子與兒子,並以自身的寫作語言回應世界。《精神史三部曲》、《自然史三部曲》為其著名系列。其《體育時期》改編成舞台劇,並售出國外電影版權;《地圖集》也已翻譯成多國語言。近年於長篇小說創作大有突破,從《愛妻》再到《後人間喜劇》,拓展更加貼近大眾的寫作路線。
2006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榮獲第一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
2008年再以《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榮獲第二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
2013年《地圖集》獲國際「科幻&奇幻翻譯獎」(Science Fiction & Fantasy Translation Awards)長篇小說獎。
2014年被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
2019年《愛妻》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2020年此作令他三度獲紅樓夢獎決審團獎。
著有《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地圖集: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體育時期》、《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名字的玫瑰: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Ⅰ》、《心》、《神》、《愛妻》、《後人間喜劇》等多部短篇集、長篇小說及各類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