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他同你說過我。」方玥的聲音聽來有點驚訝:「映塵和你的交情不錯。」喀啦一聲,劍身收進劍柄,匕首縮回袖內,她續:「寧氏一家被屠殺的前一年,我就已拜別寧府,不料寧家竟遭此橫禍,本以為映塵亦不免於難,卻於舊年入冬前,再度聽聞他的名字,還與霽泉面具四個字聯繫在一起……怎麼一回事?」
桓古尋答道:「我們是被陷害的……」一五一十地將兩人因聯手剿匪而結識,後為脫離契丹、狼騎的追捕,遁逃太白山,下山後受夏時鳴之助入關等事和盤托出,和耿峻軒的際遇則隻字未提,「……大夥兒成功搭上舟船,獨獨小澈沒來,到現在大家還在找他。」
方玥突問:「他們你信得過?」「嗯?」見人尚未會意過來,她開始分析:「而今的武林誰不是對神器垂涎三尺,禹航會出手相助已是幸運,居然連東滎派也在後頭撐腰,一者以行商出名,甚少過問江湖事;另一者門風高亮,素有正氣,但並不表示他們願意蹚這渾水。」
桓古尋偏著頭好半晌,才說:「我瞧在搜人這方面,他們卯足了全力。」「為了甚麼?道義?抑或功利?」面罩後的女聲沉悶含糊,然是次馬上得到回應:「有區別嗎?說不準為了功利,會比為了道義更令人有幹勁。」
「但你不在他們的行列之中。」方玥隨即坦承:「從你們一踏入東都我便逐個追查,傅家的大哥身體不好,幾乎不出門,偶爾離宅也是去去就回;傅姑娘就常常外出,有時和禹航會一同找人,有時也會私下喬裝,查訪城中各個大夫郎中,該是在處理更重要的事;最忙的是夏少主,既要尋人,又不能放著家中生意不管,可謂諸事纏身。」
而後明亮的眼眸氣勢逼人:「我自認擅長跟蹤,武功再高我十倍者亦未必察覺,惟有你,只要視線停留汝身,即便僅只喘息之間,也能立即感應到我的存在。」是稱讚,也是試探:「這可不是感官敏銳就能做到的,你的武功,非常特殊。」
莫說再高明的隱身技術,縱是憋氣鎖竅,只要存於這世間的事物,於澤山錄來說,纖毫畢露。
「因為無法察明,所以我是最有可能在背地裡搞鬼的人。」桓古尋頭一歪,摩娑下頷,「嗯……我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誤會。」看不到面容,然飄來耳際的話聲隱有笑意:「那倒不一定,但由此可知……你不信任他人。」後言:「既然心懷疑慮,早早遠離方為上策,莫學映塵兵行險著,落得深陷危境。」
不正面說出自個兒的盤算,桓古尋僅道:「我是來瞧瞧小澈有沒有來過這兒。」苗條的身影微僵,後環眼四周,「這裡變了許多,恐怕他是不願回來了。」
「聽人講,小澈家裡有座大池塘……」看著位於屋宅東南角的枯塘,桓古尋淡淡地道:「不大,真的能夠養鶴嗎?」「先逛遍宅邸再說。」邁開雙腳,方玥將青年領向後院,今晚月亮趨近正圓,然行走於有屋瓦遮蔽的迴廊裡,幾與摸黑無異。
一陣靜默過後,方玥忽言:「瞧!」月華重現,視野比剛才更為寬敞光明。
不著邊際的水池映入眼簾,因面積遼闊,加上樓房矗水而築,阻擋了雙目所及,錯置了視覺深淺。不知名的藤蔓蜿蜒高樓矮房,與棗樹柿木層次交錯,水畔蘆葦芒草叢生。庭園久未打理,人工的鑿斧褪色不少,卻不失活力,生命力依然旺盛。
「寧氏大宅有三分之一是水,其源取自伊水,水下魚蝦成群,水上鷸鶴齊飛……映塵個性頑劣叛逆,冬天滑冰,夏天戲水,整座宅邸皆為之鬧騰。」遙指某處,繼續說道:「他還喜歡坐在那顆圓石上,丟餅屑餵魚。」
傾聽人描述過往,桓古尋忽爾感嘆:「說是變了許多,也有沒變的嘛!」迎上疑惑的目光,他再道:「在外面待久了,回鄉就會發現有變得很多的,也有完全不變的,故鄉不正是如此嗎?」停頓片刻,終道:「他會回來的,只是還沒回來而已。」
「也許吧。」方玥斂下羽睫,旋又叮嚀:「要捉拿你們的人尚不曉得映塵失蹤,就算日後接獲此訊,亦不會善罷干休,萬事當心。」話罷欲行,忽又煞住腳步。
「霽泉神器不同於世人期望,根本沒有甚麼絕世神功、稀珍異寶。」嚴厲的眼光復至:「無論你所言是真是偽,記住,別攙和進去。」
目送人輕身遠去,桓古尋低喃自語:「你也不相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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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新式的方艄整體寬度雖較一般船隻短了一丈,然充分利用船體全部的空間,可運載的石數不減反增,且減輕的重量體現在航速上,配合咱家改良、輕化的升降舵,穩定、細微地操縱船隻的方向,哪怕舳艫千里,照樣穿梭自如。同樣從揚州出發,禹航會的方艄可以快一個時辰到達洛陽。」自信的語調迴盪正廳:「這亦是為何皇上寢宮中的銅鏡皆出自揚州,因為他們做了最好的選擇,當同行商賈猶在傷腦筋貨物能否準時抵達,聰明人己經愉快地坐在天星苑品茗聽曲兒,欣賞天津橋的美景。」
「好!季姑娘說得好!禹航會深明客人需求,不買倒顯得不識貨了。」謝追鴻朗聲大讚,隨後轉為遲疑:「至於這方艄的價錢……」
芩四姐嫣然一笑:「此番幸虧有貴派替咱們打點一切,否則禹航會眼下仍被一些好事之徒糾纏。為此鳴少爺吩咐過屬下,以成本價交易即可。」
聞得此言,謝追鴻甚是歡喜:「那麼……」「那麼就多謝夏少主的美意,我和師兄會再與家父商量。」談皓語帶保留,季蒼芩不以為意:「行!禹航會隨時歡迎。」
謝追鴻另起話題:「對了,自從那天與桓兄弟打過照面後,已有數日沒見著人。他的事蹟在下亦略有耳聞,家中有位堂哥旅居塞外時,曾受其幫助,請問他在府上嗎?除為族兄表達謝意外,在下也想好好認識這位遠道而來的英俠。」
「桓少爺他事務繁忙,每日剛破曉便出去,直至宵禁前方回歸,若欲見面,不如由我代為轉達,看他能否空下一天。」季蒼芩不卑不亢,頗具分寸。
「那就麻煩季姑娘了。」風度翩翩地欠個身後,謝追鴻續問:「寧公子的下落可清楚了?」
應夏時鳴的請求,東滎派也派出五十名弟子尋找寧澈的蹤跡,可是人落水支持的時間不若陸地,故寧澈失蹤的第二天後,搜救的人力逐漸抽走,現已第四天早晨,夏時鳴仍不放棄,卻明白希望不大,只遣零星幾批人馬持續努力。
季蒼芩遺憾地搖頭:「只盼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談皓跟著說:「俠義之士該得天垂憐,寧公子定會平安。」
「今夜是望月,正是團圓之刻,興許晚一點就會有寧公子的消息。」語畢,謝追鴻雙掌霍然互擊,又呼:「啊!十五日的燈會最是熱鬧,叫上桓兄弟齊逛燈會,讓我們一盡地主之誼如何?」
建議甫出口,談皓無奈地笑笑,豐潤的紅唇輕啟:「師兄也真是的,說不定桓兄弟已和人有約。」季蒼芩漾著笑靨:「無妨,待桓少爺回到宅邸,屬下再轉告兩位的盛情。」
恭送兩位盟友後,季蒼芩闔眼坐在椅上,右手拇指輕輕撫摸左手手背,似在養神,又似在思索,三刻鐘過後,眼眸倏爾一亮,直身道:「鳴少爺辛苦了。」
剛剛跨過門檻的夏時鳴疲態全寫在臉上,點點頭後,短短地問了句:「談得怎樣?」季家其餘四個兄弟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頭。
招呼隨侍在側的婢女上前,為主人脫下禦寒的外衣,季蒼芩又叫人送上新的熱茶,斟滿瓷杯後遞給夏時鳴,才道:「不急,他們欲為自家店鋪擺上江南的特產,依長久之計,勢必購買方艄來運送貨品。東滎派於江南幾無商場人脈,咱們又如斯大方,成交之後,他們猶得借助禹航會之力來拓展財源,仔細算算,絕對不虧。」
熱茶暖和身子,夏時鳴舒服地閉上雙眼:「看來近年東滎派過得不是很好,享譽盛名百年,培育無數將官俠士,如今也要為錢財發愁。」
「再豔麗無雙的花朵,都有凋零、化作塵土之時。」略為感嘆後,她說出第二個交談心得:「正因此故,東滎派對桓少爺相當有興趣呢!」
劍眉一蹙,夏時鳴冷哼:「將未來寄託在一個毫無根據的謠傳,真是有遠見啊!」舒展僵直的背脊後,他長腿交叉,續言:「讓桓古尋看著辦吧,反正他也不是好惹的。」
季家大哥南軒倏地張嘴:「鳴少爺,這幾日他行為古怪,屬下以為該多留意。」「不必,由著他吧。」啜了兩口香茗,驅散少許疲憊,夏時鳴再問:「其它事情呢?」
換成季三玉轤發話:「寧公子猶是杳無音訊,合理推斷他已身亡,卻遍地找不著遺體,如果性命尚在,許是重傷難行或遭人扣押,畢竟謠言一日未破除,寧公子就永遠是愚人覬覦的對象。」直言不諱,理性道出判斷。
立於夏時鳴左側的季二香猊踏前,道:「最後一事,總舵主來信。」說罷,手掌平攤上呈。
本來勞累的精神頓時一振,夏時鳴接信拆開,細細閱讀。依照以往的經驗,爹親書信的文筆簡練,不反覆看個十來遍,推敲不出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深意。
驚蟄將臨,春雷動盪,速回。
父 進手書
明明平時說話並非如是,一提起筆來卻彷彿墨汁比金子還珍貴,不落多餘的提稱祝詞,也不直白心意,非要人想破頭才甘願。夏時鳴心忖,頗為苦惱。
「進叔寫了甚麼,讓你索盡枯腸?」烈酒般暈人的男聲划入耳裡,夏時鳴頭也不抬地答:「每每讀爹親的信件,自覺文采益發退步,每一個字都認得,組合起來卻沒有一句看得懂。」
安奉良俯下身掃視信中內容,道:「此信不就間接證實你我前天的猜測?」這話並未撫平人的擔憂:「那才糟糕,現今的情況可容不得我隨便抽身。」
又瞥了一眼信紙,安奉良續:「或許還用不著慌張,距離驚蟄約莫半個月,不長也不短,足夠處理生意上剩餘的瑣事。寧澈的話……收手吧!再拉長時日也沒用。」見好友陰沉不語,遂續:「你成日東奔西跑,臉色愈來愈差,回房小睡補個眠,申時咱倆去逛逛吧!」
然夏時鳴沒興致:「燈會年年有,看都看膩了,我瞧這裡和蘇杭的燈會也差不了多少。」「但我此前才看過一次,陪我去看看嘛!」安奉良央求。
季蒼芩亦幫腔:「鳴少爺,專心工作之餘,也要適時休息。難得安壯士出口相邀,做主人的怎可拒絕呢?您就去玩玩,順便放鬆身心,據說今年的燈樓是歷年來最高的一座呢!」
倏然,季家排行最末的小弟寒泉啟口:「四姐,我瞧是你比較想放鬆。」她立刻轉身捏住五弟的頰肉,冷冷地道:「小孩子別多嘴!」疼得那稚氣的臉龐淚眼汪汪。
眼前滑稽的一幕逗樂了夏時鳴,他道:「好吧!想想你們也累了。傳令下去,所有人放假三天。」五名手下齊聲答是,然後退出正廳。
這時安奉良才坐下,夏時鳴喚人再添一只茶杯後,問:「要說甚麼?」杯中的水面微微一顫,安奉良猶豫一會兒,放下杯子,說:「我不和你們回江南,二月一到,我就要走了。」
「咭!」杯蓋擦撞杯壁,尖銳刺耳。
「替我向進叔和恆姨說聲抱歉,做晚輩的沒能好好辭行。」安奉良復又端起杯子,聞一聞後,慢慢品嘗。
「太突然了!之前都沒聽你提過。」本就沉鬱的心情更不高興,夏時鳴話中摻著質問,卻聽安奉良淡聲應答:「母親曾嘆:『人生好似浮萍,初見已是難得,再聚只憑緣分。』」聽者情緒又低落數分。
無聲地喝完茶,安奉良起身,瞧夏時鳴故意避開視線交會,心底不由得暗笑:「鳴。」終得正視傲氣的眉眼,他續:「我卻認為,人生猶似盤根錯節的老榕,千萬枝條朝天簇生,我和你各揀一枝攀爬,過程中,彼此的距離越來越近,又或越來越遠,可是終將於樹頂聚首。」
下彎的嘴角慢慢上揚,夏時鳴應道:「不錯,天地就這麼大,你一個遊子,我一個商人,均是四處走跳,哪天經過某處風景名勝時,我會留心那裡有無食量奇大無比的饕客。」
「安某吃菜喝酒時,同會注意隔壁桌是否坐著嘴利心善的鳴少爺。」安奉良隨之展露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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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嘿、嘿──好耶!」歡呼撼動瓦梁,猶如傾盆大雨的鼓掌聲幾欲震破耳膜。
又一個壯漢鬥腕力鬥輸了,憤憤捶桌而起,擠回人群。下一個對手立時落座,面容凶惡,甩著肥肉橫生的手臂活動筋骨,信心十足地擱上被臨時充當桌子的木箱,近看之下,不悉是汗水還是肥油的液體遍布整條臂膀。
好噁心!而且好臭……右手擺好姿勢,左掌不經意地摀住口鼻。
「小朋友,老子以前覺得突厥人只會騎馬,路都走不穩,想不到扳腕子挺有一套的,是不是半夜思念哪個小姑娘時練出來的啊?哈哈哈……」胖子齜開兩排黃牙,迸出粗鄙無賴的言詞,周圍的叫囂加倍猖狂。
「老李你好了沒有,會不會算呀?賠率算得好慢啊!」被催促的莊家老李不滿,回罵:「呸!我不會你就會嗎?我瞧你一數到一百都有問題!」口裡碎念著髒話,左手將寫好賠率的字條貼上木板牆。
左 一賠八
右 一賠四
賠率變高了……這個胖子很厲害嗎?桓古尋思忖。
老李走到二人比賽的木箱邊,把一肥一壯的手腕相扣住……素來沉靜的俊臉悄悄崩裂一角。
「規則一樣。手肘離開桌面,輸;手背碰到桌面,輸;左手觸及右手,也是輸!」說明完規則,老李對著桓古尋道:「小兄弟,這木匣你放地上好不好,放桌上干擾比賽不說,一不小心沒控制好勁頭,可是會弄壞你的東西的。」
「這話你說十三次了,仍是那句話,他贏得過我,再來擔心木匣吧!」桓古尋很有自信。
對面的胖子嚷道:「老李你甭管他,等會兒他就要哭哭啼啼地收拾那些木屑了!哈哈哈……」
勸說無用,老李只好使盡力氣大喊:「預備備……開始!」
喧嘩旋又淹沒斗室,說是斗室還太豪華,不過是位處碼頭一隅,暫時放置空箱的場所,勉強用幾片木板和蓬草搭建的屋頂遮蓋,夏天雖然涼快,冬天卻陰冷難當。不過依舊有不少工人船夫喜歡於茲偷閒歇憩,最大的娛樂便是較量腕力,觀戰的人亦可下注,賭一賭運氣。
「哇哇哇!連豬油哥都輸了,已經是第十三個人輸給這位小兄弟,還有沒有人要上,有沒有人啊?」老李兩手擎高,觀看周身,連續喊了三次都無人應戰,遂擭住桓古尋的手臂欲要上舉……
一個體態中等,不高不矮的青年入座,拘謹的舉止透出一絲緊張。
「小龜,你幹嘛?」老李一臉奇怪地問他,青年結結巴巴地回答:「比……比腕力囉!」
一室寂靜後,眾人捧腹大笑。
老李沒好氣地道:「你會受傷的,去去去,在旁邊玩兩把就好了,別來瞎鬧。」
「甚麼瞎鬧!李大哥你直管算好賠率。」名叫小龜的青年以袖口抹淨汗涔涔的額頭,中氣不足地撂下豪語:「記得壓我贏……你今天就……就可以提早收攤。」愈發微弱的語聲,被哄堂的歡笑掩蓋。
「行!小龜你先下去,這突厥來的小兄弟再贏兩人就是今日的大力士,你要玩我待會兒陪你。」幾個收不住笑聲的工人大手大腳地扯住小龜的衣帶,要拉他離座。
「啪!」一聲響亮,小龜右掌朝木箱猛力一拍!
「識相的就賭我羅韞盤贏!免得輸個精光、錢囊空空地回家,還被老婆揪耳朵!」霎時喝止滿堂歡騰。
氣概萬千後,雙唇一抖,小龜忍不住吹吹掌心,道:「嘶……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