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訪談 110 @ 20201014 論海灣諸君主國如何應對未來美國淡出的危險

2020/11/02閱讀時間約 39 分鐘

[00:07] 主持人:這個禮拜想要跟您討論您之前經常在推特上提到的,關於川普和國政府現在對於阿拉伯世界採取的態度。川普對以色列基本上是相當友善的。有一個想法是說,因為美國現在已經可以不依賴中東的石油,所以建制派已經準備要將軍力和安全保障撤出近東和中東地區。在這樣的過程中,依靠美國海軍保護的海灣諸君主國其實是最為危險的。他們現在像是二戰以後的蔣介石一樣,拿到了像蔣介石當時拿到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這樣一個大禮,但是有可能在未來喪失實質的安全保障。這是您的推論。我對這個有一點點懷疑,是因為美國第五艦隊的母港就在巴林。反過來說,因為海灣諸君主國基本上骨子裡都還是英國人,所以他們對這些政治的演變應該是相當敏感的。如果這些主政者對於地緣形勢的覺察比蔣介石當時好得多的話,他們現在應該要怎麼樣面對未來在中東和近東,美國可能逐漸退場的這樣一個挑戰?
[01:22] 劉仲敬:實際上,中東自古以來就是有兩條線路的:一條線路就是所謂的示巴女王曾經見所羅門所走的那條道路,通過也門、紅海、埃塞俄比亞和非洲,向東走海路,從巴林島(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港口,美索不達米亞人所謂的天堂迪爾蒙)到印度河口,然後從印度延伸向東南亞;另一條路線是中央路線,就是世界名城巴格達所代表的那條路線,從君士坦丁堡到巴格達,從巴格達穿過呼羅珊,越過絲綢之路,從陸路內亞通道通向遠東。這兩條路線自古以來就是有競爭性的。
[02:11] 在羅馬人和薩珊人交戰的時代,也門曾經是波斯人和埃塞俄比亞人爭奪的要津。當時阿拉伯半島的宗教鬥爭和政治鬥爭錯綜複雜,親基督教的勢力就以拜占庭和埃塞俄比亞為後盾,親伊朗的勢力以猶太人和拜火教徒為後盾。因此,阿拉伯半島的各部落和城邦在宗教上是非常多元的。而伊斯蘭教的崛起本身就是在這個背景上展開的。像穆罕默德,他的長輩就有一些叔父之類的人物經常是到敘利亞去經商的,他自己在早年肯定接受過一些基督教的教義。從麥加舊貴族、共和制貴族、元老寡頭政治世家的角度來講,他建立這個新教派很明顯是敘利亞党人反對波斯黨人的政治鬥爭,會迫害麥加那種形式上中立、實際上暗中勾兌的政治政策。而麥加人對多神教的堅持,本質上講跟所羅門搞出來的那些多神教神廟一樣,是一個針對外國使團和商團的特權優惠政策,是一個紐約式的多元文化政策。他們不願意損害他們任何一方的生意聯絡對象,所以就把穆罕默德趕出了麥加。
[03:32] 這是當時的宗教和政治鬥爭的背景,這個背景的核心就是兩河地區、美索不達米亞前線的封建式政治鬥爭。小邦和封建領主分別為了羅馬人和波斯人的利益,在陸線的主線相互殘殺。這樣的殘殺導致了帕爾米拉女王和帕爾米拉城的沒落。帕爾米拉城的沒落和安條克城的沒落,都是中央商路衰落的結果。而也門商路的興起,實際上是伊斯蘭教勃興的基本背景。北線黑海的商路和南線印度洋的商路都是以此為基礎的。像阿曼蘇丹國在東非的經略(這是穆斯林經略印度洋的一部分),把東非沿海的島嶼部分地變成了穆斯林商人的殖民國家。但是,只有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和肥沃新月地帶才有大規模的農業人口,才具有建立帝國的條件。因此在帝國建立的時代,沿海地區的小邦(比如說巴林和科威特)長期以來就是波斯帝國的香港,它的政治世家多半是從伊朗來的。這跟它在種族上或者在宗教上與伊朗站不站在一起是兩碼事。事實上,往往兩者之間是有區隔的,反而更容易維持他們在帝國內的特殊地位。英國人從海上接管了穆斯林在東方的幾乎所有據點,等於是在原有的上層建築上疊加了一個上層建築,所以它就體現為保護國的城市。原有的穆斯林諸君主大多數是降格保存了自己的地位,變成了大英帝國內部的王公或者藩屬。
[05:20] 在海軍和商船主要依靠煤而不是石油來開船的時代,續航能力比現在要差得多,所以需要一系列沿海的港口,船隔一段時間就要進來加水加煤。在那個時候,中立國的地位比現在要重要得多。比如說,葉卡捷琳娜的俄國艦隊要從波羅的海開到希臘海域去跟土耳其交戰,它必須經年累月地在意大利的裡窩那(Livorno)停泊,煤、水和給養都要依靠友好的意大利王公向它提供。這就是為什麼俄國沙皇要爭取馬耳他騎士團(Sovereign Military Order of Malta)或者諸如此類港口的友誼的緣故,俄國艦隊沒有地中海各國的友好是不能夠隨意行動的。但是不僅是俄國艦隊,英國艦隊如果沒有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的支持,在地中海也是不能長期活動的。最終馬耳他島落入了英國人手裡,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馬耳他島是通向埃及和蘇伊士的咽喉所在。如果落入了拿破崙的手裡面,對英國的地中海利益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06:30] 像也門,在煤鐵時代就是一個重要的加水加煤站。中立國如果不是在特殊的交戰情況下,一般來說是要為各交戰國提供煤、水或者其他服務的。但是,那個時代對應於民族國家產生之前,國家權力還不是很強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海軍和私掠船的差別也不是很大。交戰雙方在外國港口或者外國港口的近海相互交戰和掠奪,而當事國視而不見。這種事情放在比如說國恥教育當中,肯定就是大清國喪權辱國,讓日本人和俄國人在中國東北交戰。但是實際上,所有的西方國家沒有哪一個國家不是經常幹這種事情的。包括號稱是“列強當中的列強”的英法兩國,全都是這個樣子的。意大利的城邦相互交戰往往是在英國的港口進行的,英國國王並不認為這是有損天威的事情。西班牙人和土耳其人在法國港口交戰,法國國王也是視而不見的。像烏拉圭這些諸如此類的小國,當然更是習慣於這種做法的。但是,拿破崙戰爭以後,民族國家興起,國家權力普遍增強,同時戰爭的烈度大大增加,戰爭失敗的代價極大增加了。因此,各方都有輸不起的感覺,都開始用各式各樣的小動作擴大自己的權力。
[07:56] 我們要注意,地球上並沒有一部“國際法”這樣的法典。國際法都是習慣法,不同時期的國際法的習慣是各不相同的。而它像所有的習慣法一樣,是在不斷造法的過程中。造法能不能夠得到後世的批准和追認,當時的人是不知道的。當然,總是有一部分得到批准,變得穩固,好像是自古以來的一部分;而有些部分不會得到批准,然後就漸漸被人遺忘了。所以,你只要到先例庫中去尋找的話,實際上任何事情都能夠找出依據來。當然,找出依據來只是嘴上說說痛快,不一定今後就能這樣實行。但是,同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說是合法的,或者反過來說是不合法的,那就像是律師接案一樣,律師在同一個案件當中接原告還是接被告都能賺錢的。如果他後來碰巧接了原告或被告,無論是出於哪方面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為他替另一方打官司就會打不來,沒有這樣的事情。
[08:52] 你如果事先選擇了立場,我就要往這一方面找先例,“自古以來”,一定可以找得出來的,肯定會有。當然,如果你選擇了相反的方面,再去“自古以來”一下子,也照樣可以找得出來。所以一般來說,比較老練的、見得多的人,比如說像我,根本就是不看別人的論據的,只看別人的立場。我知道,只有立場才是重要的,論據他媽的是無論如何都能夠找得出來的,誰都是合法的。當然,從實踐上來講,十九世紀以來形成的慣例一般是,英國人做的就是合法的,英國人反對的就是不合法的。之所以是這樣,也不過是因為大家習慣這麼做而已。習慣的做法多了,習慣的做法少的那一方就漸漸顯得比較不合法了。但是也有可能有朝一日潮流逆轉,比如說美國人做了跟英國人相反的事情,然後大家就覺得相反的做法才是合法的,原來的做法是不合法的。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它始終處在流動的狀態當中。
[09:56] 英國的海權和中東的君主國,例如也門的那些基地,主要任務就是替英國人看管存煤。在每一個港口,英國人都存了大批的煤。這樣,它的船開到全世界去,隨時都可以上煤。德國人就比較慘,德國是後起的海軍國家。德國艦隊後來雖然做得非常大了,但是存煤的問題一直很難解決。所以,德國就特別通過了軍民融合式的法律,要求德國的所有企業家、私人和商船在必要時都要接受軍事管制,把他們的存煤和物資交給軍艦。這在英國人看來就是不講道義的總體戰。這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商船要在我們這裡得到和平的、沒有武裝的人民的待遇,但它實際上是你們的軍備庫,是不是?如果我們也把所有英國人都當作我們的軍備庫,那樣的話,我們豈不是把全世界都給吃下了?你這就是作弊,這是在搞軍民融合。但是實際上,這樣的背景是因為德國人打的是一場窮人戰爭,它的資源明顯不足。例如,格本號(SMS Goeben)在地中海航行的時候戰爭爆發了,它的做法就是命令停泊在意大利港口的德國商船趕緊把煤交給它,然後它才能一路開到君士坦丁堡去。儘管意大利過去是德國的盟國,現在突然宣佈中立,但是英國人已經在意大利的海口佈防,準備把德國艦隊一出港就打沉。
[11:34] 我們要注意,丘吉爾是當時的革新派。達達尼爾的失敗,像所有倒黴的革新派一樣,斷送了他的前程。但是,英國海軍之所以能夠領先于德國海軍,不為德國海軍的挑戰所挫敗,關鍵就在於丘吉爾。丘吉爾看出了不在英國控制範圍之內、只有鬆散關係的眾多煤站的潛在危險性。在有敵意的拿破崙式強國的打擊之下,漫長的海軍供應線是可能中斷的。辦法當然是,我們不需要不斷加煤,那麼我們用什麼辦法呢?用油。軍艦改用石油以後,續航能力大大提高。這在當時的意義就像是今天美國的核潛艇一樣。德國潛艇的致命傷是什麼?它動不動就要浮出水面,這是它最軟弱的地方。一到浮出水面的時候,它就可能被打沉;它在水下的時候,那就只有它打沉別人的份了。而核動力潛艇的好處就是,它的續航能力極大地增強了。它經年累月地離開本土長期航行,在極長的時間內不需要露出水面。而常規潛艇沒有這方面的優勢。汽油取代煤,就有這方面的優勢。原先的煤站之類的可以大大減少。而德國在這方面又落後了。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它的軍艦主要還是用煤的。而這時,英國軍艦已經主要開始使用石油了。石油主要依靠美國供應,這使得中東煤站的地位漸漸下降了。
[13:04] 英國控制的這些埃米爾國和沿海的港口,像阿曼這些傳統的貿易國家,它們跟內地的大帝國之間的關係都是若即若離的。有很多情況下,例如奧斯曼帝國曾經多次進入阿拉伯半島,這時候這些小國都會在形式上宣佈他們自古以來是奧斯曼帝國的一部分。所以,科威特自古以來是伊拉克的一個省,是巴士拉省的一部分,這都是很有歷史依據的,歷史依據是極其堅強的。但是,奧斯曼帝國的宗藩關係也是極其鬆散的,所以並不妨礙他們同時做英國的藩屬國。英國人當然不願意控制伊拉克和敘利亞這樣的內地人口大國,這些大國的巨大費拉省份對奧斯曼帝國來說也是一個財政負擔。奧斯曼帝國的基本邏輯是,用巴爾幹的士兵來統治亞洲的費拉地區。這是它可以以羅馬人自居的原因,這恰好就是羅馬人的統治原則。伊利裡亞的皇帝,就是克羅地亞和波斯尼亞山地軍團出身的皇帝,坐在敘利亞,統治軟弱的平原農民。這些地方是英國人並不願意佔領的。由奧斯曼帝國來控制,對於它來說是一個節省行政成本的很好的辦法。
[14:19] 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情況發生變化了。客觀形勢,例如法國人和俄國人錯綜複雜的要求,使得列強必須瓜分中東。其實從英國的角度來講,重要的是這些地區不要落入敵對勢力之手,而不是直接控制。直接控制對它來說是極不划算的事情。尤其是,這個時候它也是在不斷撤出。但是由於法國人和俄國人加了進來,然後俄國又發生了革命,把它原來的勢力範圍給丟掉了,於是中東的版圖就變成國聯在威爾遜堅持下的委任統治。委任統治是一個完全不靠譜的設計,就是說你要出錢出力,但是卻不能得到好處。這樣的事情顯然不是很多人願意幹的,願意幹的人也是急於溜走。於是結果就是,產生了阿拉伯復興社會黨顛覆諸君主國的伊拉克和敘利亞這一系列國家。這一系列國家的產生,根本上就是因為內陸的人口大國不是英國人所需要的。
[15:18] 在二戰以後英國人留下來的宗藩關係,例如跟約旦和埃及這些君主國在歷史上留下的協防條約,使英國外交處於尷尬的局面。猶太人認為他們爭取獨立的真正敵人顯然是英國人,所以他們的暴力活動是針對英國人的。丘吉爾坐在下議院抱怨說是:“龐大的印度帝國沒有用我們的幾萬軍隊,還給我們提供了幾十萬軍隊,而小小的巴勒斯坦居然要拖住十萬英軍。在我們的其他軍隊都已經復員的時候,讓十萬英軍回不了家,這實在是太過分了。”所以他們就迅速地溜出了巴勒斯坦。僅僅巴勒斯坦就是這樣,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局勢更加複雜。當然更不要說,敘利亞是英國人原先許給哈希姆家族的,後來又被法國人強行拿走,另外建立了一個敘利亞共和國。在這種情況下,它更不願意在內地保留太多的軍隊。它在埃及和科威特,主要是在銷售它在二戰留下來的剩餘物資。把剩餘物資交卸走了以後,大部分人馬都撤走了。英國勢力撤走造成的真空,才是埃及納賽爾革命、伊拉克革命和中央條約組織瓦解的關鍵所在。而中央條約組織則是美國人推行集體安全政策的結果。這個集體安全政策一開始就是建立在泥沙之上的,因為它所依賴的這些國家都是靠吃英國人留下來的剩餘資產維持的,自己本身並不是能夠站得住腳的民族國家。
[17:01] 我們要注意,民族國家是封建國家的簡化,它的靈活性比封建國家要差得多。宗藩關係是多種多樣的。奧斯曼蘇丹或者英國女王跟海灣的各王公之間發生的關係可以是多元的,可以是不同層次的。義務可以是極其有限的,甚至是純屬象徵性的。甚至是在有意的模糊之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被其他人幻想可能存在,因此產生了實際上的政治效力。而這個政治上的效力在實際產生以後,也就被當時的人視為自己的合法財產,構成了國際法上的依據。而最初其實只不過是英國人拒絕表態,在法律上並沒有任何義務。但是,集體安全體制需要有實際統治能力的民族國家才能夠建立和維持,而中東具有這種條件的國家是很少的。因此,中央條約組織剛剛開始建立(它的核心本來就在巴格達,建立在哈希姆君主國、伊拉克和約旦的聯盟之上),就迅速被復興社會黨在蘇聯支持下的革命顛覆了。復興社會黨等於是阿拉伯世界的國民黨。蘇聯的計劃是一如既往的,就是把共產黨安插在國民黨內部,然後讓國民黨推翻帝國主義的代理人,瓦解了美國整個的中東規劃。
[18:24] 美國人製造的集體安全體制本來是要求,美洲條約組織、東南亞條約組織、中央條約組織直到北約一路下去,大家都是能夠自己維持自己,不用美國管,美國只給一點象徵性的山巔之城的模範帶頭作用,你們學我不就得了嗎?你們之所以搞不好,都是因為你們沒有學好。你看,我給你表演一下,你學一學。我可沒有想到,在我把士兵復員了、把歐洲都放棄了以後,他媽的,大韓民國像一個紙糊的架子一樣倒下來,我還得動員沒有打過仗的新兵去給你們打仗。但是事到臨頭,因為我已經把架子撐起來了,我不能在全世界面前表示自由世界的領袖是紙老虎,所以我還真得去。
[19:11] 這種事情在十九世紀的外交家看來,根本就是美國外交的失敗,怎麼會搞成這樣?正確的做法是像英國人在馬來亞那樣,英國人沒有給予任何承諾,但是暹羅人卻認為“我怎麼知道它沒有給予任何承諾呢,我不敢冒這個險。”於是,馬來殖民地就是在這種有意為之的誤會當中維持的。而袁世凱的中華民國其實也是這樣維持起來的。英國政府並不知道朱爾典對袁世凱做了多少許諾,但是袁世凱做了一些表演性的動作,讓所有的統統缺錢缺軍火的督撫都感到,他手裡面一定是握著一筆大錢,是別人都沒有的,於是大家就糊裡糊塗地支持他做了大總統。但是最後在他終於拿不出這一筆大錢的時候,大家又統統翻臉了。整個故事就是這樣滑稽。而朱爾典所指望的也無非是,你憑著這個空架子就能維持得住,如果維持不住的話你也別來找我。
[20:11] 美國這種政策的矛盾性是很明顯的。如果有像蘇聯這樣的強權在側、願意做賠本生意的話,這種政策就無法維持。當然,蘇聯支持復興社會黨也是一個極其賠本的生意。對於蘇聯從俄羅斯帝國繼承下來的軍事精英來說,這是一個極其痛苦的經歷。在他們看來,阿拉伯人是一幫不堪調教的人,比他們曾經對付過的德國人和波蘭人要差得多。六天戰爭(1967)的時候,由於阿拉伯人的無線電保密做得不太好,以色列人在竊聽的無線電中聽到,俄國顧問破口大駡他們的士兵和軍官,髒得像豬一樣,而且為了生活舒適起見,一個星期當中要有七天回家跟城裡的老婆一起住。如果不這樣的話,他當軍官是為了什麼呢?等到真的要回來的時候,他們最先考慮的事情就是把軍火物資儘快扔掉,因為扔掉軍火物資的徒手士兵是不會被以色列人追殺的。而他們甚至不接受俄國顧問的命令,在撤退的時候把槍炮毀掉,而是為了節省時間起見,要把運輸設施優先留給軍官和他的老婆孩子逃命,也可能是為了讓以色列人俘虜那些重武器以後就不會再找他們的麻煩,寧願以最快的速度逃跑。顯然從各方面來講,蘇聯都是在做賠本生意。儘管當時從地圖上造成的威脅很大,但是其實蘇聯如果不要這些地方的話,它在二戰留下來的那些剩餘物資和資源可能還能支持得更久一些。但是雙方都不是這樣理解的。
[21:52] 蘇聯的輸出,對於第三世界那些不具備國家建構條件的國家建立強有力的政黨和國家是有極大幫助的。殖民者留下來的那些酋長國結構多半是撐不住十年的,但是如果建立了以列寧黨為模範的執政黨,這個國家就可以立得住了。在負債累累的情況下,依靠不斷賴債諸如此類的手段,還是能夠維持生存的。中東的形勢大壞,也就是從蘇聯解體以後開始的。蘇聯這個輸出者,自從它在第一次海灣戰爭中放棄了伊拉克以後,中東核心地區的局勢就開始崩壞了。這使得海灣諸君主國得到了跟他們的實際實力不相配的重要地位,因為他們只是有錢而已。沙特人不斷出錢來支持埃及,僅僅是為了避免埃及人像他們歷史上經常做的那樣,直截了當地佔據阿拉伯半島本身。埃及有的是人口和軍隊,它的軍隊雖然打不贏西方,但是征服阿拉伯半島是綽綽有餘的。沙特人永遠是要出錢來支持它的。薩達姆入侵科威特也是因為,自古以來科威特人都出錢資助他們,如果突然不出錢了,這是對我們的極大侵犯。雖然按照國際法的虛擬來說的話,兩個獨立國家,別人為什麼要替你出錢?
[23:13] 中東各列寧黨解體的結果就是造成了敘利亞式的軍閥混戰。而美國人(至少是奧巴馬政府)的做法是照抄奧爾布賴特他們對付東歐的經驗。這個顯然是党國瓦解的第一階段。重要的是說服社會精英人物放棄阿薩德政權,就像1989年的時候各界精英放棄共產黨那樣。但是他們放棄的結果,卻沒有產生出一個由前共產黨員擔任主要資本家、由各方知識分子擔任過渡政府的新的敘利亞,卻產生了軍閥混戰的局面。但是,除此之外,美國的國際主義者其實是沒有備用方案的,東歐的成功經驗是他們唯一的方案。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他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所以他們就繼續這樣做下去了,眼睜睜地看著局勢失控。在這種情況之下,伊朗這個比以前的蘇聯弱得多的干涉者開始越過邊境,大舉干涉列寧黨倒臺以後留下的中東人口大國的一系列真空。
[24:20] 這個混亂狀態對海灣諸君主國的威脅甚大。這些君主國是建立在建國時期的部落酋長和沙裡亞法學家之類的舊精英人物的非正式協商之上的,而這些人在現在的人口當中都是極少數。這些國家是依靠石油美元和外籍勞工維持的,例如科威特的巴勒斯坦人可能比科威特人還要多。外籍工人就是沒有權利的工人,他們構成了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意義上的真正的無產階級。沃勒斯坦繼承了列寧的精神,正確地指出,今天的歐美工人階級顯然是特權階級的一部分,只有第三世界的沒有合法身份的打雜農民工才符合馬克思時代的工人階級的定義。他們沒有合法身份,因此不在社會福利體系之內。他們包乾的那些髒活累活,有社會福利的人寧願失業也不會幹。而社會福利是公民權利的一個附屬品。這些從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巴勒斯坦來的外來農民工,他們沒有權利,他們的處境比南非種族隔離時期的黑人部落進城農民工還要悲慘得多,儘管他們名義上大多都是穆斯林。他們很容易變成內部的顛覆力量,例如巴勒斯坦就寧願支持伊拉克。那當然是因為他們的人平時在薩巴赫家族和科威特寡頭的統治下受了很多氣,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現在他們正常的選擇就是投靠什葉派或者支持伊朗,因此海灣各君主國內部的根基都不穩。
[26:09] 這些君主國名義上的公民本身就缺乏一個有效的政治整合機制,而且他們還是人口的少數。他們長期習慣於接受美國人的保護,自身沒有戰鬥力。在沙特或者科威特內部製造出類似也門的內戰,製造出親伊朗的武裝團體,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到這個時候,只有埃及軍隊的干涉才能穩定阿拉伯半島本身的局勢了。環印度洋區域的人口是不多的,並不像是敘利亞和美索不達米亞的農業地區那樣能夠支撐大量的人口。所以,儘管他們有的時候在貿易財富或者石油財富上顯得極其驚人,但是他們自身是沒有人口基礎的。如果像伊朗或者伊拉克這樣的人口大國蓄意要顛覆他們的話,他們註定是極其脆弱的。按照歷史週期,在海洋勢力撤出的時候,他們都會變成內陸帝國(經常就是伊朗帝國)的各種形式的藩屬。所以,伊朗的擴張主義是有其歷史依據的,在現實政治方面也是可行的。
[27:17] 按說的話,美國人的合理政策就是,占住幾個港口,把內地的事情全部拋開不管。而且,隨著美國核動力技術的進步,美國需要的港口實際上像英國在丘吉爾時代需要的石油加油港口會比加煤站和加水站要少得多一樣。大概丘吉爾裁掉了四分之三的加煤站,因為石油可以支持更長的續航能力。所以,美國也不需要太多的港口。美國軍隊的投送線總有一天會達到只需要迪戈加西亞島和阿森松島就可以投送到全世界的地步,所以沿海那些軍事基地對於美國的重要性正在日益減少。這是比中東石油的重要性降低更為緊要的。
[28:12] 中東石油問題和其他能源形式之間的戰爭,本質上講只是資本主義體系之下政商集團之間的相互鬥爭,又跟各州內部的豬肉桶鬥爭連接在一起,沒有哪一方比其他方更正義。例如,新能源這方面經常是依靠補貼建立起來的。但是我們也不要以為德克薩斯石油是自由資本主義的典範,它同樣是依靠特權和補貼建立起來的,跟德克薩斯人在南北政治鬥爭和中西部的特殊地位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它本身跟玉米地帶的玉米一樣,也是依靠國家特殊的政策補貼才能夠維持的,跟民族國家本身的政治鬥爭從來都是有密切關係的。而且,技術的興衰自古以來只有在極少的情況下才是真正的自由競爭的產物。我們真的不能確定,希臘火、投石機或者重甲騎兵這樣的武器的形成跟當時的政治形勢沒有關係。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羅馬大道的廢棄和駱駝戰鬥兵團的興起,以及德川家族消滅洋槍洋炮的行動,這些都是局部地改變了技術路線。而我們現在看到的科技樹和技術發展路線只是歷史的一系列偶然形成的。在關鍵時刻確實是,如果重要君主或者政治家的選擇不一樣,其他人做出的相應選擇也不一樣,那麼就像是打字機鍵盤不一定是現在這種形狀一樣,可能人類的技術發展跟現在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石油和其他各種能源的消漲很大程度上也是取決於政治鬥爭的,不完全是本身的技術優越性或者經濟優越性決定的,現在它的前途還在未定之中。
[30:04] 川普跟舊的石油能源集團關係比較密切,所以他理直氣壯地譴責沃倫或者民主黨人給新能源以太多的補貼。但是,克林頓民主黨、加州民主黨本身就是靠全球化時代美國收割全世界不發達國家(比如說印度和中國這樣的國家)基礎教育培養出來的高等人才,楚材晉用,使加州變成了國際化的社區,這個國際化的人才集團和各種大部分註定要失敗的項目正是美國能夠獨佔未來的主要基礎。拜登反對川普的理由就是,川普是從最低點去對付他的敵人的,忽視了最高點,而我們民主黨人佔據的是克林頓時代開放的新邊疆。我們要知道,克林頓總統可是美國近代科技政策的總保護者和總設計師。美國最近二十年獨佔全世界科技開發的基本局面,是克林頓總統和加州那些科技巨頭公司共同參與的。現在我們看到的新科技概念,大部分都是這場運動的結果。
[31:16] 當然,它們像所有的新科技革命一樣,大部分都是虧本的。而且,即使後來會成功的項目,在最初階段也像哥倫布的航海一樣,是需要政府補貼的。我們可以假定,真正純粹的自由競爭當中,哥倫布能夠勝出嗎?如果沒有伊莎貝拉女王給他的國家補貼的話,他真能夠競爭得贏威尼斯人到塞浦路斯去的葡萄酒商人嗎?人家的貿易路線雖然利潤不高,但是像柯爾貝爾(Jean-Baptiste Colbert)的著名法蘭西鞋匠一樣,是很有把握的。而哥倫布的探險可能贏得暴利,但是隨時可能血本無歸。這樣的冒險事業只有國王和女王這樣的大客戶,才能賠得起像科利尼海軍上將(Gaspard II de Coligny)那種全軍覆沒的項目。大家都只記載了哥倫布,但是其實哥倫布也是賠本的,西班牙人進行的大部分探險都是賠本的。
[32:12] 川普和川普黨人指出,這些事情大部分是依靠國家補貼,是扭曲市場的,或者說是賠本生意。那麼拜登的支持者也完全可以說,按照你這種說法搞下去的話,哥倫布不會到達美洲,您老人家也就根本沒有資格在哥倫布日(Columbus Day)裡理直氣壯地講什麼美國傳統價值,世界上就不會有美國。總有一天,外星殖民地或者其他什麼東西是從克林頓總統的科技邊疆政策中產生出來的。而你卻為了傳統產業,退出巴黎氣候協議,打擊這些新興產業。給傳統產業施加一點更多的壓力,客觀上講就會支持那些新興產業,反過來亦然。這都是政治鬥爭,誰有理誰沒理都是從事後來看的。假如歐洲人永遠沒有到達美洲,而美洲變成了日本人的殖民地,大家也會認為,西班牙王室拒絕支持哥倫布的政策,像川普退出巴黎氣候協定一樣,是非常正確的。當塞萬提斯和西班牙的俘虜還在突尼斯受苦的時候,土耳其的大軍就停在馬賽港外的時候,你搞這些莫名其妙的行動是幹什麼?你們是不是奧斯曼帝國的間諜?就算不是,顯然也是極其不負責任的白左了。哥倫布搞出來的那些探險,在當時看來就是加州高科技公司的白左行為。所以,歷史在這方面是要保持充分的空間的。
[33:52] 在美國已經不再需要內地的情況之下,如果是英國的話,它就直接撒手不管了,但是美國人還要維持它作為世界帝國和集體安全主要策劃者的名譽,由克林頓總統開創的阿以和平需要有一個體面的終結。體面的終結如果以後維持不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例如,從羅斯福總統的角度來講,從清朝末年開始的長期的遠東工程,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國民政府晉升為世界四強,由基督教徒擔任中華民國總統,等於是面子已經做足。幾十年的經營,現在大功告成了。現在中華民國是一個基督教的、民主的、現代的國家,戰勝了法西斯軍閥的日本,而且擺脫了歐洲人的奴役,變成跟美國和歐洲國家平起平坐的世界四強之一。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們回家去吧。從川普的角度來講,耶路撒冷的亞伯拉罕協議(Abraham Accords, Aug 13, 2020)等於是完成了奧斯陸協議(Oslo Accords)以來長期懸而未決的中東問題。大多數國家都已經相互承認了,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沒有得到政治承認的軍閥沒有這樣做。合法的君主國和政權都已經相互承認了,現在我們不是已經可以走了嗎?
[35:15] 川普的政策是,要求沙特阿拉伯承擔美國在敘利亞的任務。沙特阿拉伯連也門都控制不住,它怎麼能承受敘利亞?這個做法就跟羅斯福要求蔣介石派兵去佔領日本是一樣的道理。蔣介石連自己都保衛不了,他怎樣才能佔領日本呢?他派到日本的佔領軍永遠沒有出發,就被共產黨消滅了。但是,表層政治和現實政治是不一樣的。誰能夠抵抗敘利亞軍閥呢?如果埃及軍隊不出兵敘利亞的話,沙特人資助的那些勢力是絕對站不住腳的。能夠出兵的可能就是土耳其人和埃及人。但是埃及現在自身難保,土耳其倒是非常認真地出兵了。川普的下一步應該就是,在形式上的和平協議已經達成以後,美國人完全撤出中東。現在你們是大國了,你們應該負起自己的責任,請你們自己負責把敘利亞搞定。你們不是說你們跟伊朗是世仇嗎,你們把伊朗人給我搞定。但是這話的意思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你們爪哇人、暹羅人、緬甸人應該聯合起來,把蒙古人或者明國、清國給我搞定。這實際上是他們從未想過、也從來覺得不可能的事情。只有在西方殖民者的底牌支持之下,他們才能夠暫時維持自己的獨立。所以,只要美國人認真撤出以後,中東的局勢是一定會大亂的。
[36:49] 敘利亞小軍閥的戰鬥力至少也是共產黨在延安的那種力量。用來對付大部分資產都在海外、大多數成員都在藍色海岸度假、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回國參加公共儀式的海灣君主國,南下征服這些君主國是易如反掌的。而這些君主國原有的社會聯繫來自於他們在二十世紀初葉的家族、部落和精英階級的政治協議,這些人在目前都已經變成了跟本國的絕大多數居民沒有關係的寡頭統治階級。對於這些國家來說的話,公民就等於是寡頭,大多數居住者和勞動者是沒有權利的外國人。只不過因為他們的膚色不是黑色,所以被進步輿論所忽略了。如果他們也是黑人、而阿拉伯人被算成是白人的話,那麼他們的罪惡早就超過了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一百倍了。雙方裡應外合之下,這些國家是很有可能突然倒下的。再加上美國又不需要中東的石油,那就更沒有理由來挽救它了。
[37:55] 但是,下述這些事情如果真的發生了,美國人的想法又會變得不同。例如,中國支持伊朗,為伊朗補上了它的短板,然後讓伊朗支持的各軍閥控制了中東。而土耳其人又看到中東已經不再是帝國主義的天下了,認為這是恢復奧斯曼帝國事業的大好機會。利比亞過去是土耳其的地方,在民主以後變成軍閥混戰的地方,於是土耳其人也扶持了其中一派軍閥。這是一個典型的奧斯曼主義策略。從凱末爾的角度、甚至從恩維爾帕夏的角度來講,他實在不會認為利比亞是土耳其人值得費工夫的地方,他寧可到中亞去也不會到利比亞去。但是現在土耳其人已經介入了利比亞的內戰。在中東瓦解的情況之下,這樣的局面必然會出現。
[38:42] 然後等到這個時候,“誰失去了中國”(Loss of China)這樣的呼聲又會在美國國內高漲,當初在美國民意的強烈支持之下準備撤出中東的政治勢力又會反過來變成美國人民的替罪羊,於是美國人又會轉而採取強硬政策。就人類的本性和歷史形成的路徑依賴來講的話,這樣的演變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你如果現在對美國人說“你們留下的政治真空是沙特人支持不起的”,他們不會反駁你,他們會忽視你,使得這樣的聲音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然後他們會繼續做他們喜歡的事情。等到事情出了以後,他們又會反過來責備說是,到底是哪些混蛋給我們出了這樣的主意,我們查查他是不是匪諜。所以中間這一段曲折,儘管你事先就可以看到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但是這樣的後果仍然無法避免。
[39:35] 而且,這樣的後果是有歷史依據的。西亞的整個大陸地區和沿海的一系列港口構成的印度洋珍珠鏈地區,自古以來就是此消彼長的兩個不同地帶。商路從中央走還是從印度洋走,是一系列帝國興衰的關鍵。他們是定期要像自然界的生物種群一樣興衰和起承轉合的,恐怕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斷這樣的循環。而美國人和英國人在這方面的政策,只是在原有的結構之上附加了一個薄薄的表層,並不能改變原有結構本身的運轉。
[40:11] 我們可以設想,到那時候,美國人需要新的代理人,像英國人當時訓練印度軍團去進攻巴格達一樣。在巴基斯坦瓦解或被大陸軸心國控制的情況之下,使印度為了自身安全的理由而介入海灣,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印度人的軍團在巴林島登陸一樣。巴林的大多數人口是波斯人的遺留,什葉派色彩很重,它隨時可以變得像卡塔爾一樣。卡塔爾就是海灣國家當中的桂系。為什麼卡塔爾有一個半島電視臺?那就像是開明書店和新華日報要在桂林、在李宗仁的保護之下開張一樣。它的統治者像李宗仁反對蔣介石一樣,反對海灣各君主國形成的神聖同盟。從海灣各君主國的角度來講,西方媒體無比稱讚的新聞自由跟李宗仁和桂林的新聞自由一樣,根本就是匪諜滲透的一個傑作。之所以呈現自由主義的特色而不是共產主義的特色,是因為在目前的政治階段還不宜扯下這層假面具。實際上,自由主義者是軟弱無力的,打倒蔣介石以後必然是共產黨的天下。卡塔爾就是伊朗插入海灣諸君主國當中的一個叛逆的釘子。巴林很容易變成下一個卡塔爾,阿聯酋本身的抵抗能力也是非常微弱的。
[41:39] 當然,從政治形勢來講,你不能直接進攻美國海軍陸戰隊控制的青島。如果反過來促使美國開戰,在政治上是不明智的。我們正確的做法是,在美國人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表現良好,說這一切都是國民黨的錯;在美國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們使勁吃。伊朗現在採取的就是這種政策。美國如果不撤退的話,留一個香港也沒有關係,我們的解放大軍可以在深圳河止步。青島本來跟香港是差不多的,多一個青島或者少一個香港,關係都是不大的。但是內地的廣大地區是我們唾手可得的。
[42:18] 阿拉伯君主國的主要親王們的利益在哪裡呢?他們跟柬埔寨的拉那烈親王一樣,他們的主要利益是住在藍色海岸。當年保大皇帝之所以不肯抵抗吳庭豔,是因為他非常不願意離開一切文明的故鄉法國。所以,儘管軍隊裡面大部分是他的人,他卻不肯跑過來支持他們把這個叛逆的總理趕走。拉那烈親王之所以當了幾年首相就當不下去(儘管他的父親也是國王),也是因為他在藍色海岸待的時間太多了。大多數伊斯蘭金融財團已經把他們的資產轉移到西方。他們可以住在巴黎,享受全世界來的信徒的供奉,過奢侈的生活。搬到科威特去居住,對他們來說,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不必要的。
[43:03] 實際上,如果第一次海灣戰爭爆發得不是太快的話,薩巴赫家族遲早會投降薩達姆的。得到一點小小的安慰以後就會被薩達姆的政協統戰過去,甚至還會變成薩達姆安插在西方的一個代理人。因為美國人的反應過於迅速,所以他們才必須硬著頭皮承擔抗戰的使命。但是這裡面也有一半是美國人一廂情願的結果。美國人根據自己的理解以為,他們一定非常憤怒地想要複國,所以派兵派得有點太快了。如果再穩一年半載,如果當時主持外交的是基辛格這樣的人,我們先等等看,就會看到大家又神奇地恢復了哥倆好的狀態。然後薩巴赫家族會把他們在西方銀行裡面存的一大筆錢拿去替薩達姆還債,於是雙方又言歸於好了。
[43:54] 所以,海灣各君主國是很難有胃口來認真抵抗對他們展開的侵略和顛覆的。從歷史上看,他們能夠玩得動的都是,付錢給埃及軍隊,讓埃及軍隊來保護他們。所以未來的發展就是,對於他們來說相對而言最可靠的勢力仍然是只有埃及人,土耳其人和伊朗人都是極其危險的。最危險的是各軍閥,比各軍閥更危險的是自己國內產生出來的新什葉派的顛覆勢力,像胡塞集團(Houthi movement)這樣的人馬。如果埃及出於內部的原因或者財政上的困難不出兵的話,他們在美國撤退以後是很難維持自身的存在的。至於要接替美國在敘利亞的攤子,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44:43] 我們不能把美國人黨爭的語言當真。共和黨人一定會說,全是奧巴馬在敘利亞不肯動武。但是實際上,共和黨人比民主黨人更加積極地想要撤出敘利亞,得不到什麼好處的賠本生意是沒人肯幹的。敘利亞的庫爾德人在羅賈瓦建立的民主聯軍,本身是前蘇聯遺留下來的馬克思主義幹部集團的一個延伸,是不可能得到美國人信任的。真的等它長大以後,保不定又是一個胡志明。所以,整個敘利亞沒有一個是真正值得美國支持的東西。像中文讀者瞭解的那些形象比較好的角色,其實都像以前在七十年代末黎巴嫩內戰當中被香港報刊同情的那些對象一樣,是美國報刊在黨爭過程中間排泄的一些宣傳辭令被二道販子或三道販子咀嚼以後又排泄出來的殘渣,然後被中文讀者當作神聖不可侵犯的聖經,擺出一副準備為此誓死犧牲的姿態。但是實際上內部根本就是一些空殼,是不值得認真對待的。
[45:55] 主持人:所以您的意思是說,即使現在看起來海灣諸君主國的財富是非常非常巨大的,但是事實上這個財富的背後,即使不說大部分很可能被伊斯蘭世界的核心(包括伊朗)統戰過去,在西方世界的保護之下也很難進行政治或軍事的動員。
[46:28] 劉仲敬:他們的財富是一種離岸財富。實際上,跟香港保險業的財富一樣,你能夠佔領的就是幾個辦公室,這些財富實際上都在巴黎或者倫敦。八十年代以後伊斯蘭金融業的興起,本質上是西方的金融擴張。跟有些人的說法相反,它不是伊斯蘭勢力的擴張,而是西方將伊斯蘭的石油財富納入自身銀行體系的控制的結果。伊斯蘭金融的核心都在歐洲,它把中東、馬來各地的財富轉手。新加坡就是一個洗錢中心,這就是它的實際用處。東南亞的大部分收入以黑錢的形式到新加坡,洗了以後變成可以接受的形式,然後進入了倫敦的金融市場。撒切爾夫人的自由化改革,主要就是為了支持倫敦港這個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而倫敦港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重要的就是接收香港、新加坡、迪拜和卡塔爾來的大批黑錢。馬來西亞人搞出來的伊斯蘭金融體系,主要是為了分新加坡人獨佔的這個利潤。伊斯蘭金融體系的興起,本質上就是為了這個。以伊斯蘭教反對利息、但是鼓勵合夥的方式,製造出了另一套金融系統,把原先西方金融系統吸不到的錢吸到西方去。這方面的任務在1990年以後的三十年已經基本達到目的,所以中東的財富早已經在歐洲了,正如他們的主要教法學家都已經在歐洲一樣。美國保守派和不怎麼明白真相的中國費拉右派瘋狂咆哮的所謂歐洲伊斯蘭化,背後的一個側翼就是這個財富的轉移進程。歐洲不是無緣無故伊斯蘭化的。對於國際主義的金融資本來說,這就是它想要得到的東西。當然,這樣的結果就是,這些資本並不需要廣州或者漢口,他們的輕資產可以輕而易舉地轉移到香港和新加坡。
[48:46] 主持人:照您這麼說,伊斯蘭世界的金融擴張實際上是西方金融體系的擴張。這件事情在遠東,包括中國、東南亞、臺灣和日本,也有類似的現象嗎?
[49:07] 劉仲敬:遠東由於冷戰經濟學的緣故,基本上是美國資本控制的結果。伊斯蘭金融實際上是歐洲資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受到重創的結果。巴黎作為金融中心,在俄羅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損失慘重,失去了跟倫敦平起平坐的地位。伊斯蘭金融實際上是歐洲金融的復活。它想要在華爾街身邊構建另外一個世界性的金融中心,於是就把中東和東南亞的資金吸引過去了。
[49:50] 主持人:我覺得,伊斯蘭金融在未來八十年或一百年以一種改頭換面的歐洲人資產的形式存活的機會,會比中國人、臺灣人或東南亞人在美國的投資來得更穩當。您覺得這樣的想法有沒有道理?這是因為伊斯蘭世界跟歐洲本來的歷史淵源就比較久,還是因為美國人對於別人的錢,總是沒有那麼希望把它們納入自己的體系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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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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