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江在樓外,月在空。半照相思半照落花紅。
當時雨,今吹去,淚雙重。淚眼看朱成碧碧成空。
因張英奇提起楊艷,成德頓覺心頭煩悶,想在外頭多混一時半刻,便不從安定門入皇城,反繞道往南,向朝陽門去。他冒風雪到了朝陽門外,馬背上有心無意觀望街景,忽見街邊一家茶館外有個中年人,大雪紛飛中氣定神閒,獨坐一個墩子旁吃茶,身邊雪地插著一面旗子,上書「一語中的」,正是上元夜曾給他和芙格測字的算命先生。
他翻身下馬,牽馬走到那算命先生面前,拱手說道:「許久不見,不知先生可還記得我?」
算命先生抬頭一看,成德頭戴黑色暖帽,全身裹在羊皮斗篷裡,拱手時露出朝服天青色馬蹄袖,甚是醒目,便放茶碗,拱手回禮笑道:「公子乃是罕見高才,我印象深刻,自然記得。看公子模樣,當初我為公子所言,已然成真了。」
成德道:「恐怕不如先生所想。我因故誤了殿試,今科並未取中。」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問道:「請問公子如今官品?」
成德一呆,答道:「正五品。」
算命先生道:「公子不過誤了殿試,兩年後再開春闈,依舊還給公子一個進士出身。當初我說,功名遲早是公子囊中之物,可不準確?或遲或早,相差不過三載,況且,就算沒有那個進士出身,公子如今官品,多少人一輩子仰望而不可得,公子少年得志,何以總是自苦?」
成德又是一呆,問道:「請教先生此言何意?」
算命先生道:「當初便提醒過公子,千萬不要過度自苦,否則於公子大是不利,莫非公子忘了?公子若非過於自苦,又怎會誤了今科殿試?」
成德心頭一動,問道:「請教先生,何謂自苦?」
算命先生將墩子上茶碗碗蓋揭開,說道:「請公子命字。」
成德拿手指蘸了茶水,在墩面上寫了個「蓮」字,旋即將草字頭抹去,只留下「連」,說道:「向先生請教我與人相與之緣。」
算命先生道:「連字起卦,變卦得之,卦象為咸,陰陽交感,於娶妻乃是大吉之兆。」
成德心裡想著楊艷,不想聽說姻緣,便問道:「就自苦而言,又是何解?」
算命先生道:「不是我不願為公子破例,只是天機委實不能多說。公子只要記得,萬事不好強求,只要不自苦,終有遂意之日,若總是膠著眼前,恐怕得者失,失者卻不復能得。」
成德依舊聽得不明不白,見他不肯再說,便拿出一小塊碎銀放在墩上,拱手道:「多謝先生吉言。」
算命先生收起銀子,卻聽一個女子聲音在旁笑道:「先生靠著這樣模稜兩可言語,便賺了一塊銀子。」
算命先生回頭一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美貌少女,一雙水靈大眼極富神采,兩道柳葉彎眉頗見溫柔,全身裹在一件大紅猩猩氈斗篷裡,兩手伸出斗篷之外,在身前攏著一個紅銅手爐,身邊還有個年歲相若俏麗丫頭,打著一柄白梅紅傘,一望可知是富貴人家,便笑道:「測字論命,一切隨緣,來者來,去者去,留下多少便是多少,我隨遇而安,向來不問人要卦金。」
那少女對身旁丫頭道:「給這位先生半吊錢,我要測字。」
丫頭拿出一吊錢,數了半吊放在算命先生墩子上,笑道:「先生,這可不比方才那位公子給的少。」
算命先生打開茶碗碗蓋道:「請姑娘命字。」
少女到墩前蘸茶寫了「人」字,說道:「我有個朋友,萍水相逢卻投緣,只不知去向,要請教先生,是否還能重逢?」
算命先生微笑道:「人字起卦問姻緣,變卦答之,卦意利女貞,宜內不宜外,眼下雖未說定,但教有人來說,便能說成,於婚姻乃是大吉之兆。」
那少女臉一紅,將墩上「人」字抹去,說道:「我問與友人重逢,不曾詢問姻緣,先生怎答非所問?」
算命先生笑道:「姑娘與那人連話尚且不曾說過,如何稱得上友人?」
少女被算命先生說破心事,更加臉紅,連忙轉身走開,低頭望著自己腳步,匆匆過了大街,卻撞上牽馬在街邊發呆的成德,一個站立不穩,跌倒在雪地裡。成德被撞醒神,低頭見是個大紅斗篷少女,連忙伸手相扶,問道:「姑娘還好罷?摔著沒有?」
少女抬頭一看,正是方才在算命先生攤旁見過的青年公子,連忙將手抽回,起身說道:「多謝公子,我沒事。」
成德彎身拾起她落在地下的紅銅手爐,略一查看,笑道:「多虧這爐子精緻,雪沒有滲進內膽,姑娘還拿著暖手罷。」
少女想要再說兩句話,卻不好意思,吶吶接過手爐,追上來的丫頭卻對成德爽朗笑道:「原來你還在這兒,方才我家姑娘還拿你測字呢。」
少女連忙將丫頭一推,嗔道:「你瞎說什麼!」
成德望了一眼對街算命先生,好奇問道:「敢問姑娘,拿我測什麼字?」
少女漲紅了臉,說道:「我這丫頭就愛瞎說,沒有的事。」
成德微微一笑,說道:「看這天色,風雪只會轉大,不會變小,姑娘還是早些家去避雪為好。」
那少女轉身離去,他也翻身上馬,正要往朝陽門去,那丫頭卻回身跑來,叫道:「公子請留步。」
成德在馬上問道:「請教姑娘何事?」
丫頭將那紅銅手爐舉高遞上,笑道:「我家姑娘說,風雪大了,我們一會兒便要上轎,可公子騎馬,恐怕還得雪地裡奔波,為答謝方才公子好心,這手爐給公子暖手。」
成德一怔,想說不需要手爐,卻不好回絕這嬌憨可愛的丫頭,便接過手爐,從袖中拿出一張箋紙遞過,說道:「我身上無物回贈,這是一張小畫,雖不入眼,是我親筆所畫,望姑娘不嫌棄。」
他見那丫頭接了畫,又問道:「請教姑娘,我該將這手爐送往何處歸還?」
那丫頭拿紙箋在頰畔輕輕一刮,笑道:「一個手爐而已,有什麼好還?」語罷回身便跑。
成德看那丫頭跑回少女身邊,兩人不再回頭,漸行漸遠,消失在風雪人群當中,便低頭去看那手爐,見是個雕工細緻的牡丹繁花紋紅銅手爐,拿在手裡卻覺得輕,移開爐罩一看,裡頭炭火已全部倒空,卻有一方小紙片,上頭什麼也沒有,拿起來就著積雪光亮一看,原來掐著細細的指甲印,認得出是「十二巳安定外」。一旦會過意來,他不免有些臉頰發燙,連忙將紙片塞進袖中,深吸一口氣,策馬入了朝陽門,趕回紫禁城自去繳旨。
|| 未完待續 ||
成德在朝陽門外重遇「一語中的」算命先生,被斷言婚期不遠,雖然並非他此刻所樂聽。這算命先生也是個著名的歷史人物,只是他的身份在小說第二部《落盡梨花月又西》才會揭曉,這個拿半吊錢測字的美貌少女才是三藩亂起的這個當下關係成德未來之人。圖為康雍乾三朝極富盛名宮廷畫師冷枚的《春閨倦讀圖》。前一章裡畫了御賜灑金地扇面的畫師焦秉貞就是冷枚的老師。冷枚的技巧中西合璧,帶有一種歐洲寫實主義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