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赫菲斯托斯們的南下專車2

原諒我私自引用神話褻瀆神明，因為神話跟現實常巧妙的不可思議。

你聽過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的故事嗎?希臘神話中的火神、工藝之神，象徵創造力、精實和職人精神，他的母親是希拉(Hera)，貴為天后，神話中權力位階最高的女性，生下他後，卻因其貌不揚，跛腳殘缺，直接將親生兒子丟入大海中，幸得海中女神的養育，他得以存活，成年後充分顯露藝術天分，其靈魂、才智、手藝驚人，舉凡神話中邱比特的弓和箭、潘朵拉的鐵盒、拘禁普羅米修斯的鎖、太陽神阿波羅的馬車，甚至黃金機器人皆出自其手。

隨著歲月增長，他心中的缺口和問號逐漸擴大，決定踏上尋找生母的路，並為其打造精雕的黃金寶座，但在母親的神殿中，天后並沒有帶著一絲愧疚或溫暖，只有傲慢地坐定華美的椅子，而後，驚人的事發生，天后無法起身，成為不得動彈的窘境，在眾神的苦苦哀求下，面目醜陋的他以挾持生母作為條件，大膽提出，他要娶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

十足的可笑可悲，因為愛與美可說是當時他最為缺乏，卻極度渴望的兩樣東西；他試圖在愛神身上獲取垂憐，以弭平創傷。但愛是自由的，強求、一廂情願的婚姻本就難以維持，於是愛神頻頻出軌，數次背棄他，他只能開口請離。幸好，宙斯將自己的女兒光輝女神阿格萊雅(Aglaea)許配給他，阿格萊雅是優雅、恩典的化身，擁有鑑賞藝術的能力，她欽佩他的不凡天賦，最終他們惺惺相惜，赫菲斯托斯也重拾愛人的能力。

然而，現實中被拋棄的赫菲斯托斯們呢，有找回他們的阿格萊雅嗎?

我看著我哥，他是這個年代少見沒有臉書、智慧型手機的異類，除了網路遊戲中的戰友們外，他幾乎沒有朋友，堅守不婚主義，他說:「交女朋友太花錢，一個人也沒有不好。」我不懂，僅是單純為了守財，還是避免與人接觸呢?逃避也許是種避免受傷的方法，拒絕產生傷口的可能，自然不會受傷。

也許是我的視線提醒了他，他突然問起:「你和Tony為什麼分手?」

「你懂得，就相處久了，感情總會淡的。」我回答。

「恩。」他點頭。但實際上，三十歲的他，並沒有任何感情經驗。

「其實對方不錯。」父親邊開車邊說。

我贊同，所以分開對他倒也不是壞事，不僅他，還有過去那些男孩。

我跟哥哥是不同的，也許母親的離去，讓我早熟敏感，但我仍然期望在他人身上獲得溫暖，像赫芬斯托斯在維納斯身上看見自己的缺塊。細想過去多段無果的感情，初期時一切都很美好，但緊接而來是一連串的害怕，越是幸福就越讓人惶惶不安；越快樂，越害怕面對空虛；而擁抱後，不能忍受獨處。我只能試圖加深每段感情的羈絆，避免被拋棄的命運。

為解決感情困擾和自我探索，那天下午，我首次躺在診療床上，心理師要我聊聊自己的童年，我闔著眼說，魚缸裡的魚、爸爸口袋中的昆布糖、任天堂遊戲機、夜裡的燒肉粽，當她問起，你的母親呢，我啞口，記憶白牆的某一塊角落悄然鬆動，我努力撐住斑駁的粉牆，結束會談，沒再回診。

往後，當我陷入關係困境，尚保有自省能力時，便在網路上尋找有關各種情感困擾的文章，甚至做了所謂的ACE問卷—童年創傷與成年情緒相關性的研究，理論是這樣的，父母的嘲諷、冷漠、疏離、暴力無形中會形成毒素，負面經驗讓孩童長期受困於處理反擊或逃跑(fight-or-flight)情緒中，進而影響大腦深處的杏仁核(Amygdala)發展，杏仁核作為掌管情緒學習和記憶，如此不難理解，為何有童年創傷的成年人常誤判外界訊息，表現出錯誤的情緒反應。

我快速闔上筆電，驚覺，夢魘之所以可怕，在於他無形地跟隨，你找不到一個掙脫、消滅的方法，即便我不說出召喚的咒語，她仍神出鬼沒，在我驚慌失措打著電話追問對方行蹤，多少次焦慮害怕的等待，原來，她一直存在我血液裡。

早上七點，我們抵達清水休息站，坐在共用座位區上吃著早餐，我們誰也沒開口，接下來的事。

哥哥率先打破沉默，包包裡拿出了一封信，是上個月瑞芳老宅收到的，來自高雄地方法院的通知書，希拉罹患腦中風，不良於行，於養護中心治療，控告子女棄養，而我們，則是赫菲斯托斯，在前往天后的神殿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