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昧地描寫受傷的情緒,似乎對母親的角色不公平,畢竟在我腦海中,有時也漂浮著母親買給我芭比娃娃,和她牽著我去美髮廳,我坐在理髮椅上哭喊著我不要洗頭時,她安撫著我說,洗完頭我們就去書局挑玩具的微笑,還有,一同在夜市裡撈金魚,她會為了幾條不知可存活多久的小魚,特地買魚缸,出門前,總噴著甜甜的香水,看著瓊瑤電視劇流淚的她,甚至,幼稚園我賴床時,她直接打電話請病假,然後我開心的倒頭大睡。
直到某天,女神突如其來喚醒年幼的我,說她要離開,要教我如何使用電鍋,我嚇著、哭著掙扎……還有她與父親爭吵後,那台被她拋到樓梯間破碎的電視機。
「你會不會緊張?」哥哥的話打斷我的思緒。
「還好。」其實我怔忡不安,比起法庭,我更害怕見到希拉。
事實上,她也曾找過我,像她找哥哥一樣,討著要印章和身分證,更甚者,拿著報紙坐在我的租屋處外,苦等近一天,室友被她的瘋狂行徑嚇得打電話叫我不要回家,以及不知從何處得來我的號碼,短短一天內超過三十通的留言、未接來電,逼著我按下封鎖鍵,那些都是我從未對父親和哥哥說的夢魘。
恐怖的、黏人的、溫暖的、馨甜的全交織在一塊,像不同的顏料全和在一起,最後拼貼出青紫色。
我們提早到法院,報到後便順著電腦螢幕指示坐在偵查庭外等候,然而,開庭時間點卻一再延後。父親百般無聊的滑手機,哥哥閉目養神,我則警戒看著希拉的到來。
我拉著哥哥的衣袖,問他,他是否記得舅舅的樣子,瞧著那個靠近入口處,有個推著輪椅的男子,但其實我更想問的是,輪椅上坐著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希拉。
「是……」哥哥也神情戒備著,一向淡漠的他,現在恍如網路遊戲的主角面臨大魔王般,整個人僵硬,坐直。
「要去打招呼嗎?」我問。
「要嗎?」哥哥看我,接著說:「那你去。」
這又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哥哥邀我惡作劇,得逞後卻都要我一個人去自首認罪一樣,我自然沒那麼傻,推了他一下,他又推我,我又再推他,最後我忍俊不住笑了出來,苦中作樂,我總擅長。
父親看見我倆互相推託,一臉無奈說:「我去。」於是他站起走向希拉。
我不知道他們交談內容,是寒暄、道歉還是怒罵,但從遠處看,希拉一頭短髮,坐在輪椅上,她瞅著我們,不發一語,與記憶中差別不大,只是她不再如同夢魘中,伸出長爪,撲向我們,或者,她也難再緊抓我們。
父親走回說:「他也不是真的想告你們,只是要申請補助,社工說子女健在,沒辦法申請。」父親是個總是面無表情,乍看之下有點面癱,所以很難從神情猜出他的想法。
「我們待會要說甚麼?」我想到,電影中與生母對簿公堂的片段有多難堪。
「你就照實說,她沒養你們。」父親說。
我思量著,我並不想像赫菲斯托斯傷害希拉,或要脅她。原本斑駁的白牆脫漆範圍越來越大,那些甜甜的片段一再湧出,那個噴著香香的女人,在年輕時走錯路,夫離子散,現在深陷在寶座中,桎梏難行,待會還要進入神殿,讓眾神訕笑她的過錯,我不曉得神話中的赫菲斯托斯,在巍峨神殿裡,是否曾察覺自己的殘忍。
燈號閃爍著,我們和希拉由不同的門進入法庭。
穿著黑袍鑲藍邊的庭長坐在高處的正中央,傲視著台下的廝殺,像極法力無邊的宙斯神,而鑲黑邊的書記官坐下方,作為忠實的紀錄者,她從未抬頭,出入口則站著法警,肅殺氣氛瀰漫著在家事法庭內,不為外人知的醜事將在這裡漫天飛舞。
如同電影般,法警喊著起立,待庭長回禮後我們各自就坐,接著,庭長宣布開庭,書記官朗讀案由「105年度訴字223號民事案件,於105年12月3日上午十時四十五分,於十三號法庭開始審理。」
接著原告陳述,舅舅說因為原告腦中風後語言困難,所以由他代為答辯,庭長同意後,他便朗讀著起訴狀,說明希拉中風後子女無人探視,且經濟困難,無法支付費用,而社工要求需要證明子女無法扶養,才願意提供協助。
接著傳喚被告答辯,哥哥走上台前,核對個人資料後,便開始說著他的工作不固定,經濟狀況不佳,再加上母親早年因積欠賭債離家,並未供養子女,所以扶養生母,他實有困難。
哥哥穿著他最體面的衣服來到法庭,一件破舊的POLO衫,褪成灰色的西裝褲,還有他的開口笑皮鞋,滿臉痘疤不修邊幅,講起窮酸格外有力,令人信服。但我哀戚著,曾抱著的孩子,近在咫尺,控訴著自己,我想起小時候哥哥拿著遊戲機,希拉總溺愛孩子,不管時機合不合宜,她是極力滿足他的,到底,扶養的定義是什麼呢?
接著,庭長傳喚我名,我起立走向應訊台,每一步都是艱辛漫長,像赤足而腳底扎針,我的膝蓋打顫,齒齦咬著發痠,夢魘和甜甜的香味繚繞,我頓失立場,既想誠實以對,又怕再給寶座上的女神重擊。隨後,我依法庭規範,對在場每個人像宣誓般朗誦出我的姓名、出生、身分證字號,我是赫菲斯托斯,在至高無上的神殿中,望著我的母神希拉,即將答辯,控訴讓我墜身於大海的生母。
我雙目通紅,任酸楚放肆地在心中發酵,我說:「我母親自幼離開,如同兄長,我經濟困頓,每隔三個月更換工作,才剛通過電視購物中心試用期,我無力負擔龐大醫療費。」
接著,我喉頭一緊,不假思索地說:「對不起,媽媽。」
希拉眼神一震,我喊出夢魘的名字,再度召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