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在
點文鋪 我收到一個很有趣的點文:
所以就來寫啦!
這是一篇《他們的故事》的補足,除了果珍花開外,一直存在於背景的SIN的故事:
SIN/生活
戀愛故事一般自暗戀,或者是交往開始說,但他們的愛情似乎比較適合從分手講起。
「趁這個機會,我們分開吧?」
「來吃晚餐吧。」
兩人的聲音剛好疊在一起,低啞和溫潤,音調和諧得很。
金碩珍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喔了一聲,然後再說到:「先吃東西吧?」
「我說……」
「知道了,但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沒有給予多餘的說明時間,他轉身進廚房拿餐具。
那時金碩珍五年級,還在醫院實習,忙裡忙外,常念著幾月要轉去哪科,下學期又有哪些分配──而閔玧其幾年級呢?如果他還在讀書的話,大概正是準備畢業的大四吧?還會打趣說自己比較晚入學,卻比碩珍哥早畢業。
然而他沒有讀大學。
※
還有五分鐘才要下課,但教授要講的內容已然告罄,他推了下眼鏡,問有沒有人有問題?好拖延時間。
那時,一身黑衣的閔玧其舉手發言:「教授,我認為您的課很好,但有一點需要修正:古典音樂也是那個時代的流行音樂。我不否認現代音樂有它粗糙的部分,但並不代表它就是廉價的。」
階梯教室的學生側頭看著這刺頭是誰?小聲議論著。
「好。」老師並沒有回應,而是反問:「你是哪班的?」
他依然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但袖子底下正捏著手,「我是旁聽生。」
「那你應該去聽現代音樂的課,不是我的。」
大學既排外又開放。
它不屬於年輕人,但他們占地自以為王,評價、排擠著每個非相仿年齡的途經者。而它又是如此的單純,是年少者的樂園,不論是奇裝異服或自我主張,都能找到一處歸屬──閔玧其只是仗著年紀才混跡於其中,他不屬於這種無憂無慮的世界。
鐘響、下課。
其他人成了鬆一口氣的學生,他則得回到爛泥與惡意的現實。
「等、等一下。」坐在一旁還在收拾東西的學生喊住了他,「我是醫學系大二的金碩珍,你期末報告有組了嗎?我們可以一組嗎?」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閔玧其愣了一下,才確認這人在叫他。
「……我是旁聽生。」
「嗯對,所以?」碩珍直視著看似不好接近的閔玧其,雙目熠熠,「你擔心我獨吞你的成果嗎?不會的,我們可以一起上台,我去說服教授。」
那句一模一樣的吐槽「我是旁聽生」還沒說出口,那人彷彿猜到一般,又自說自話下去:「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只是覺得你說得很好,期待之後可以聽到你的其他觀點。」
※
和金碩珍相處是一件很輕鬆的事──這人身上有種養尊處優的餘裕,十分親切,熱情有餘,又懂得應對進退。過分樣板化的同時,又有點小調皮,讓他不至於顯得太不食人間煙火。
事實上,他挺食人間煙火。
通識課是三四節,下課正巧是午餐時間。談不上盛情邀約,但在那人「你該不會都沒吃飯吧」、「三餐要好好吃」、「身體健康精神好」的禮貌轟炸下,閔玧其和他一起吃了幾次飯。
「你想吃什麼?」
「都好。」大學生都吃什麼?一餐花費多少?那是他缺乏的人生經驗。
「飯?麵?排餐?日式?韓式?中式?西式……」走在前頭的傢伙,嘴裡叨叨唸唸著各式選項。好像那人的生命般:多彩、繽紛、活潑,沒受過傷害,天真單純得令人生厭──不對。
玧其抿直了唇,然後又慢慢放鬆。
他得控制住,這些想法不是真的,只是大腦在欺騙他。
他很好。
「玧其?」
抬眼,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餐廳。
反射性地轉移視線,避開金碩珍那雙太透徹的眼睛,並舀了一口湯,送進嘴裡──舌頭遲鈍,味同嚼蠟。沒什麼胃口。
「嗯?這家還不錯。」
「是吧?」倒映在瞳孔裡的人笑了,溫和又可愛。
金碩珍接受了這個回應,並接著侃侃而談自己「從食物獲得快樂」的理論──沒有點破自己方才其實是問他關於工作的事情。
※
躁鬱症的問題完全瞞不過金碩珍。
擺盪在極端的狂躁與憂鬱,情緒指數只有拋錨和飆車。
遠離家人後,症狀稍微穩定下來,但只要靠近閔玧其一些──或者說,更是親近,那些刺穿他自己,再向外突出的尖銳,就更是無所遁形。
「來、記得吃藥。」飯後極其自然地提到:「要遵守醫囑喔。」
閔玧其不搭理他,眼神迴避,彷若未聞。只是自己打開包包,掏出藥盒,和餐廳的綠茶湊合著吞下。
理智上不會因此置氣,但一張口,便是張牙舞爪,滿嘴利刺:「那你呢?你媽也希望你去看心理醫生吧?」
「哇真好、玧其第一次關心我呢!」笑著答非所問。
碰了軟釘子,反而讓他冷靜下來。
正眼看向對方,閔玧其瞇起眼睛,不大開心地問:「你不會真的要去吧?」
「再看看吧。」瞧了一眼對方滿臉不贊同,才改口:「應該不會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才點點頭,又啜了口綠茶,握著杯子的手勢好像在品酒。全然不顧他們現在在外頭,便評論道:「世界衛生組織都說這不是病了,只有受限於個人狹隘教育背景的人,才不懂睜眼看看世界。」
※
他們相遇在彼此最糟的時刻。
此時此刻在首爾看似自由的生活,都是有家無處回的流浪。
※
在被現任的房東不合理地趕出地下室的小房間時,閔玧其拾著自己簡便的行李,走到橋上──不是要自殺,開什麼玩笑,他再討厭生命,也會活得比誰都認真。
只不過是累了。
風有點大,暴露在外的皮膚發冷生疼。江水潺潺,一點生機都沒有。
「喂?」
「怎麼了?」
「打錯電話嗎?」
「玧其?」
──只不過是想要一了百了。
「碩珍哥。之前跟你說的房東,真的開始趕人了,我收拾好東西,現在在上次吃烤肉飯的前面一點的橋上。」他終於收回靠放在護欄的手,將手機貼近,「……哥,你收容一下流浪漢嗎?」
越是遇到慌張事,越是能看出來金碩珍才是哥哥。他平穩地回覆,並立刻作好安排:「可以,我去接你吧,先找個避風的地方,我現在過去,等我一下。」
但閔玧其的嗓音低啞,不依不饒:「你接納他嗎?」
他們有默契地沉默了一下。風聲很大、車水馬龍喧囂,但感覺如此安靜。
「這聽起來很像告白,我很想接受。但我勸這個人啊、乖乖到我家來,吃飽飯睡好覺後,打起精神來重新說一次。不然我得再謹慎考慮一下了。」
哈。
被疾病糾纏的大腦,久違地產生了一絲笑意。
※
前些日子,金碩珍搬出學校的宿舍,在外頭租了房子。幸虧於此,就算半夜十一、二點返家,也不會受限於門禁,或打擾到什麼人。
行李箱遭先一步搶走,外套才剛脫下,又被塞一疊暖暖包。與其說是被溫暖貼心充滿,不如說閔玧其被這一連串的舉止給弄得手足無措,只能站在原地被動接受。
把長版羽絨衣掛在椅背上,碩珍嘴裡和他介紹著廁所、臥房的位置,像個殷勤的主人,叨唸著家裡可以吃的、哪裡拿喝的、燈的開關在哪裡云云,盡責地導覽著。然後翻了個新的浴巾出來交給他。
「我……」
「先去洗澡,暖和一下。」把東西扔給閔玧其後,他又轉身去找其他生活用品,「我去幫你鋪床被,你等下出來就可以睡了。啊、會餓嗎?我煮個泡麵?」
「喔。」
熱水淋在閔玧其身上時,他依然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
蒸騰的水氣模糊了世界。直到他赤裸地站在浴室,蒸發了身上未擦的水滴,帶走溫度徒留冷意,他才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
與他一同清醒的,還有方才過於熱情的屋主本人──兩人同坐餐桌吃泡麵時,剛剛喋喋不休的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似乎正在遲來的害羞。
這樣令人熟悉的金碩珍,稍微讓他撿回來一些現實感。
碗空湯盡,確認身體從裡到外都十足溫暖後,閔玧其逕自說道:「碩珍哥,我們交往吧。」
「……我以為你會故意略過。」他差點嗆到。「都知道了就不用特別說出來啦,感覺很奇怪。」
閔玧其將碩珍哥的緊張看在眼裡。自己故作輕鬆,哼一聲輕笑,「那你考試也是知道答案然後不寫出來嗎?」
桌面下的手卻是緊緊捏著。
「好好好,儀式感很重要。」金碩珍擺擺頭,打起精神。撿回了主動權,一把執起閔玧其的手。他的聲調突然高了一些,像是在唸台詞一樣,卻真摯得很,耳尖也泛紅,「男朋友。」
然後快速地親了一下他的手背,再速速暴力甩開。
但還沒等他鬆手,閔玧其使勁一拉,落了另一個吻在他的額頭上。
金碩珍彷彿被燒紅的酒釀蝦子,坐在原地不動,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變紅。
「哈啊!啊!」
他突然大叫,揮著拳,彷彿在跟看不見的敵人打架。
閔玧其嫌棄地避開,但眼睛還是專注地看著他。
※
即使在一起,還住同一個屋簷下,他們終究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在相岔的點上免不了互相嫌棄──從起初的無視、抗拒、吐槽,到後來,若是心情不錯,閔玧其也會和金碩珍回嘴個兩句──在「相處」這件事上,他們則無限包容彼此。
「……你的臉是天然反光板嗎?」
「不好意思、天生麗質。」
「不是啊、我又不是在誇獎你。」金碩珍手拿相紙,暴力地甩了甩,不死心地看一眼,又甩了甩,忍不住嘟嚷到。
這個拍立得非常失敗,明明是在室內的合照,亮度卻嚴重失衡。有些模糊不說,還過曝到看不清楚五官。
即使如此,也已經用罄閔玧其攝影意願的額度。
「我就貼這張在冰箱上!」碩珍轉過身去拿磁鐵,忿忿不平地宣告:「牢牢黏死在上面,讓客人看看你佛光萬丈的尊容。」
「不錯啊,挺好的。」他心胸寬大地接受調侃,還頗有幾分死豬不怕熱水燙的模樣,「從我攝影的專業角度來看,是佳作喔、佳作。」
「你這樣誇獎我也是不會原諒你的。」
「是嗎?這兩件事沒有關聯。」閔玧其點點頭,非常真摯地補充:「我是真的覺得你拍得不錯。」
「不要說了。」
「真的啦。」
「夠了,不要說了。」
他的語調鎮定,只有紅色從耳尖一路蔓延到脖子。
閔玧其這才笑笑不再說話。
「鼓勵金碩珍」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他活得足夠標準,是完美的隔壁家小孩,所以他需要被鼓勵的,都是有些出格但不超線的事──其實不鼓勵這傢伙也行,閔玧其也不會替那些行為投上積極同意票──他只是挺喜歡這樣的:看金碩珍在自己面前活得幼稚,樂此不疲。
歸根結底大概就是那句:「做你想做的就好,囉哩吧唆什麼?」
他的粉色衣服、他的音樂、他的自卑、他的刻薄,他們的未來、他們的性向、他們的幸福。
這句話忘記是誰先說起的,總在各種岔路口,由一個人說給另一個人聽,在耳邊、在行動、在親吻、在擁抱,在生活中每一個珍視的細節。
※
這不是最後的晚餐。
豬排入口的時候,閔玧其吃得津津有味。
他們談起了過去,講到了最近越來越冷漠的家庭通話,說到這些日子以來無須言語的舒心體諒。也聊幾天後的兵役,還有可能的職業安排。
「你知道……我不是討厭你。」一直到最後,才提起這個話題。
若是以前,金碩珍可能會揚起防禦的笑容去應對。但現在,他只是嚼著飯,理所當然地回覆:「當然,也不想想我是誰?你想去哪裡就去吧。」
他很好,他也很好。
他們沒有不適合,也或許再也找不到那麼合適的對象了──他們只是有了站起身來往前走的力氣。
這個名為幸福的空間,有閔玧其的位置,也是因為他才能成立。但現在啊、即使他離開,也無損於各自的完整。
※
會再和閔玧其有聯繫,其實是超出金碩珍預想的。
像這種人物,似乎該像電影一樣:在灰濛濛的雨中,走向大海,並再也沒有音訊。
但是電影可以在人死前宣布The End,他們的生活則得繼續。
他們當初因為吃飯熟識起來,如今則藉著一頓聚餐相遇──不是重逢,是兩個「人」的相遇。
職業軍人退伍的前夕,七人群組吵著要替他接風洗塵。好好大吃一頓,外加KTV熱唱。
閔玧其沒有出面反對也沒有贊同,只是看著對話笑。六人講著講著,就鄭號錫感覺到不對勁,問了句:「玧其哥覺得呢?」
不只如此,還特地在他倆的聊天窗解釋:「玧其哥,你看大家這樣安排可以嗎?如果你覺得很累、不方便的話,我再跟碩珍哥說。孩子們也只是一番心意,還是看你為主。」
他切出去回句「我都行」的空檔,金碩珍便在大群裡說了:「他都在偷看呢,沒說話就是沒意見,安排好跟他說一聲就行了。」
哼笑了聲,玧其故意遲了些回覆:「開會,等。」
然後回到號錫的聊天窗,問他:「那天你開車來接我吧?」
「開會,等。」現學現賣。
「行,可以的話再跟我說。」
「……好。」
切回群組時,才發現已經被淹沒在小崽子們嫌棄大哥的撻伐,和金碩珍「才沒有,你們別信閔玧其」的混戰中。
※
人生像個篩網,一抖就減去了些,讓結痂的回憶細瑣了起來,也讓那些以為不會消失的陳跡,隨著時間失去了蹤影。層層篩去,好像消失,又同塵與灰,難以分離。
他們終其一生就算不再聯繫,也斷不開彼此的相融的故事。
交往不是開始,分手不是結束,日子還在繼續。
※
包廂內。
在一番推三阻四後,閔玧其皺著眉眼鼻,硬是配著導唱和完美的對嘴,以及跑調成合音的高超技術,完成一曲下台──至此,才算是每人都有握過麥克風,可以進入到第二輪的點唱。
金碩珍遮住嘴,在吵雜的音樂和五光十色的燈光下,和身旁的玧其說:「唱得很好啊。」
玧其聳聳肩,滿臉「我配得一切」的驕傲。
年輕人豺狼般地撲向遙控器和目錄,興致盎然地選著歌。
金碩珍則打量剛剛從店家走廊拿來的派對道具,指示道:「幫我拿一下那個。」
玧其撇撇嘴,一臉嫌棄,但還是點頭同意。
碩珍戴上彩虹爆炸頭,試著甩兩下,確認不會掉下來後,才滿意地點頭。然後手指另一個髮箍,誠懇建議:「你戴那個。」
閔玧其連拒絕都懶得拒絕,逕自移開視線,專心在大螢幕上,迴避金碩珍幼稚的要求。
「戴一下嘛。」
「才不要。」
「沒什麼,就來KTV一起玩嘛!」
「不用。」
「你看、大家也有戴,沒有人會笑你,就是有趣而已。」
作為範例,金南俊頭上也頂了一個跟金碩珍一樣的彩虹爆炸頭。
「……所以說為什麼啊?」他嘟嘟嚷嚷抗議著,終究是戴上了貓耳朵,五官不贊同地皺成一塊,表情很是難看──但沒有確實付諸行動抗拒。
「很好啊很好,我們玧其人生越活越精彩了啊。」大哥樂呵呵地給予讚賞,並拍拍屁股站起身來,「好的、換我了。」
因為換歌的關係,包廂內的迪斯可燈換了個花樣旋轉,隨著前排小情侶和鄭號錫捧場的歡呼聲,金碩珍站在立麥前,扶正了自己的爆炸頭,手指台下,宣布說:「大家都要好好玩得開心!準備一起唱!」
在大家吶喊和鬼哭狼嚎間,閔玧其意思意思搖著鈴鼓,算是參與其中了。
真熱鬧啊,這生活。又吵,又麻煩。
閔玧其看著大家,心想:但確實過得比以前精彩吧?
而他並不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