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年初,帶著還來不及拆完的雪白燈飾,一藍一白的點點微光影影綽綽地閃著百貨還有商店街。商家大多只拿掉一些特徵性的裝飾,便更換上傳統中式新年的大紅色物件佈置一番。今年的農曆年來得早,讓人們忙的有些人仰馬翻,但在忙碌中盼望著跟家人、朋友團聚的時刻,也就一天又一天的靠近了。
提到農曆年,就不自主地想起「紅包文化」。從過去的處於成長階段的孩童、學生到如今的成年但又不太成熟的微大人,「紅包」儼然有了不同的意義與變化。十幾年前是領紅包,然後交出紅包給媽媽去繳學費,幸運的話,就有機會拿到紅包袋中一、兩張紅色的紙鈔,是帶有喜氣又分紅的概念。而成年後的這幾年,我才有真正擁有完整紅包,全數的金額可以自己掌控,是存錢又或是一次豪爽的花掉,都不再需要過問。而在去年,是我第一次包出紅包,對象是我的姪子。看著年幼的他那圓滾滾、黑的清澈的雙眼,即便又吵又會哭鬧,那天真、可愛的模樣總能搏得大家無限的關愛與包容。反觀自己,比起過去「接受祝福」的那份爽快,如今自己有了能「給予」的力量,更是有份無法用文字表達的興奮。
在傳統觀念中「紅包」被賦予祝福的意涵,但如今許多不同的價值與用途加諸在其上。這樣變化,在紅包上最為明確,想想這幾年拿到的紅包袋,可謂擁有千姿百態,那迷人可愛的模樣像極了女人梳妝台上一隻隻看似雷同,卻每隻都有其不同意義的口紅。
舉例來說,像是一般某連鎖商店結帳時的滿額贈,斗大的紅布條掛在店門口,寫著「消費滿多少錢,即贈紅包」等標準的文字(詐騙)遊戲,不知道的消費者在結帳時,以為能拿到折扣又或是折價券之類的,但卻是一包印有「恭賀新禧」的紅包袋,包裝的一角肯定也印著「某某公司 贈」的宣傳字樣,若不是印有當年代表生肖的動物圖樣在其上,不然乍看還以為是去年沒發完的。後來結帳時,也有不少客人略帶尷尬的示意不需要贈品。但市場上還是有精緻且細膩的紅包袋贈禮,如有一定檔次的俱樂部,高消費商店的會員,會在新年送出數量不多的紅包袋,那紅包袋的紅,有如參考Pantone的年度色般準確的動人,大氣滂薄的特殊印刷,不論是打凹,或是燙金,都充滿富貴、高級的模樣,就像手上拿著的星巴克紙杯,不需多言的質感,自然是送人的第一首選,毋庸置疑。
而在當設計師的這兩年,過年也不免收到同業好友的祝福,拿著他們自己設計並輸出的紅包袋,光輕觸紙的材質,就能體驗到友人的用心,祝福的文案也是跳脫傳統的商業用語,富有創意,不但送人有面子,收藏著也很開心。就這樣「紅包袋」多元的面貌,甚至讓香港出版商特意出版了一本關於紅包袋的百科書,這玲琅滿目的知識,讓人不禁感嘆小小的紙袋,也能有如此博大精深的學問。這讓即將到來新年假期,更增添了幾分的欣喜與期待。
然而這薄薄一只紅包袋有著各樣的姿態,但多半是個過渡。在儀式後,少有能倖存的。掏空了裡頭具價值的,袋子便躺在垃圾桶的一隅。
唯獨這個紅包袋,我將它留下,特意保存著。
其貌是再傳統不過的那種。磅數極低的紙材,不給人意外的大紅色,還有不明所以的壓花紋,大概是便利商店所販賣應急用的那款。紅包袋上有句沒有寫完整的祝福,左下角留有外婆要給的孫子輩們的名字。
留下它的關鍵,正是因為那「缺了字的祝福」,在那字與字之間,都是我外婆的一切。
忘記是多久前了,但是就是印象那時的外婆正在學寫字。
現在回想起來才驚覺,她已經過了大半輩子的文盲生活。
談到我的外婆,不得不說,她就是個厲害的女超人。在過去那樣的大時代裡生活本就不易,外公又過世的早,她一個人照顧五個孩子,刻苦的日子,即便不大識字,她也練就一身「求生」的好功夫。
聽媽媽說外婆年輕時曾開過鹽酥雞店,但我確定在眾多的雞料理中,鹽酥雞只是一碟小菜。外婆有一道獨門的類烤雞料理,我們叫它「額䢎」(台語發音)。外婆會親自到市場挑選要用的雞,再搭配的簡單調料下去料理。光聞到烘烤中飄出的陣陣香味,就有垂延三尺的衝動。鮮嫩的雞,吃起來的口感與味道相當豐富,雞皮的油酯與鹽巧妙地結合,味道好的妙不可言,多汁的雞肉,搭配放在裡頭一起烤的蒜頭,好吃的沒話說。
外婆還會幫人剪頭髮。小時候,我跟弟弟、表妹們都曾給外婆剪過頭髮。
在透天的外婆家,地板是一顆顆紅紅綠綠的石子,混著水泥漿平面切割的,餐廳還有當時常見、大家庭必備的木製大圓桌。外婆會把圓桌推向牆角,在空出來地上鋪上報紙,然後又放上一張辦桌常用的那種沒有椅背的紅色塑膠椅子,給我們披上理髮廳裡專業且帶繫繩的披巾,她不鬆不緊為我們繫上脖子旁的細繩。有一次,外婆幫我剪頭髮,我覺得她沒幫我剪好,我是無知又不識相的大哭,雖然事後幾天很多親戚、同學都說很可愛、好看,我這才慢慢接受跟釋懷,媽媽也打電話跟外婆說學校老師都誇我的新髮型很好看,但之後外婆便再沒有給我剪頭髮了。現在回想起來,只怪自己白目的沒有極限,外婆肯定是受委屈了,我便失去一代大師幫我理髮的機會,萬般可惜。
同時,歲月也造就外婆節儉的美德。早在人人皆拿智慧型手機年代,外婆硬生生地拿著Motorola 的掀蓋手機,有放大按鍵的老人機。手機壞了,她也只是跟媽媽要了她之前舊的智慧型手機,想要幫外婆換支新的,她卻是不肯的。然而在耐用的手機套,似乎也無法跟她比「耐久」這事,手機套因機型太舊都快要絕種,但裡頭的手機卻還完好如初,就不怪小舅舅幫外婆多買幾個同樣的手機套。畢竟被保護的總安然無恙,在外層保護的常是滿滿的風霜。
這只紅包袋會提醒我,滿是風塵的生活裡,應該沒什麼事是我外婆做不到的,身為她的孫女也許無法複製她所有的優點,但在這求死遠大於求生的時代,要有像她一樣的強韌的本領。終其一生都把生活奉獻給家人的人,放棄了很多的權利與機會,我看著她老矣的臉龐,即便蒼老,都無法阻止她眉目神情之間的溫柔。原本應該是很簡單的四個字,她真的到多年之後才能寫出來,還不是寫的太好。
歲月待她不仁,現實對她也殘忍,但她好堅強,外婆是那混屯時代裡,留下最細緻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