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將近,隨意寫寫和「父親」相關的童年回憶。
盛夏八月聊這,未免多少嫌不合時宜。
不過,若談起父族親戚們,童年印象最深,還屬逢年過節固定的聚餐。
早期也去過日式餐廳包廂,音響放送男女聲吟哦著演歌,混著昏黃燈光,慢慢浸透大人們紅通通、笑吟吟的臉膛。
往後幾年,則大多固定在附近某家方便訂位的台式餐廳。
人多,進了包間都點桌菜,海鮮為主。
玻璃杯斟滿香吉士、芭樂汁、開喜烏龍茶或麥仔茶。
我手笨,蟹鉗剔得不乾不淨,學哥哥姐姐他們掛在略厚的杯緣上。
冷盤邊上飾有新鮮蘭花和豔紅色罐頭櫻桃,小時候老覺得極好極好,又臉皮薄,不好意思拿。
到第三第四道陸續上桌,方才趁著菜餚被夾得差不多時,偷偷迅速伸手捉了,珍重地擺在自個兒盤緣,那一小塊尚未遭醬湯油水淹沒的潔白淨土。
除夕總一大早就回阿公家,一路忙到晚上,圍爐和守歲,要緊事兒是領紅包。
小手轉動客廳桌上的圓型漆盒,咻咻咻----,裡頭一個個格子分門別類,盛滿了各色點心。
當時大概喜歡「長相感覺時髦一點的糖果」?
如今卻只記得最傳統那種,醬香瓜子、粉白綠三色長條軟糖、金色的魚形巧克力,還有在紅玻璃紙內尚包了層薄薄糯米紙的棗泥核桃糕。
男生們從儲藏室搬出木頭摺疊板,併著原先的神明桌,再新架起一張小桌。
神明桌裙由較粗的金銀線和彩色絲線刺繡而成,五彩斑斕,大大的龍臉上綴著兩粒尖溜溜的赤紅燈泡,插上電就發出紅光。
好魚好肉自然是神明與祖先先用,拜好了,撤下來,再重新熱過。母親和阿姆新炒幾個菜,將瘦伶伶的連根菠菜一株株放入滾水焯熟,又煮了一大鍋火鍋。
橘子疊成小塔狀,黑糖發糕又甜又黏糯。
除此之外,年夜飯必定要配大瓶蘋果西打,大伙兒倒入紙杯喝。
不是可樂雪碧或其他軟飲噢,就是蘋果西打!
阿公分給兒孫們一人一小把帶殼長生果,「食土豆,好年老」(註:台語),另有去殼帶皮的花生米,滿滿地裝在軟質寶特瓶內。
父系族人,嗜食烏魚子,同時酷愛吃冰。總之,給幼年的我的印象大致便是如此。
烏魚子真是吃得兇啊,年節走禮也是。整齊安靜地躺在白底紅皮紙盒裡,真空膠紙這床大被掩上,又一覽無遺。
「這個配燙酒才好。」少年不識滋味,不如現在喜歡。
雪梨、棗、蘋果作一類,童年更常見蒜苗搭生白蘿蔔組合,帶絲清涼的辛辣沖味,來平衡烏魚子的鹹腥黏。
舌頭賤吧。
色重、味濃、黏軟沾牙的血子我其實不太喜歡,偏愛淺色薄片,然後炙烤到乾乾酥酥屑屑那種......沒錯,比較便宜的那一種。
說回年夜飯,其中必有一道切片鮑魚,厚彈肉身,浸落甜甜鹹鹹的鮮味汁水。
小時候,年齡相仿的親戚哥哥每年都感嘆:「但我還是覺得假鮑魚(註:魚漿製品)比較好吃耶。」
記憶慢慢湧上來。
時光飛逝,有好事發生,也有不怎麼好的......
其實當年亦如此,只是那些瑣碎牽扯、情感角力,對於生命之不可抗衡,大人們守口如瓶,絲毫不向小孩子透露。
正如馬瑟巴紐於〈流金歲月〉一章中,飛快帶過了少年時期母親的死。
將肚臍視作“鈕釦眼”的弟弟小保羅長大了,蓄起金黃色的落腮鬍,「三十歲那年,他死在一間診所裡,床頭櫃上還擺著他的口琴。」;親愛的玩伴力力,則在更早以前,頭上挨了一槍,「在雨中,倒在一叢冰冷的植物裡,而他從來也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
巴紐寫:「這就是人生,曾經有過歡樂,卻很快會被無法忘懷的悲傷所抹煞。」下一頁,他說:「不需要告訴小孩這些事。」
宇宙厚待我。
《爸爸的榮耀》(註:四部曲之一)幼時讀得滾瓜爛熟、書頁一張張發脆起皺;〈流金歲月〉悄悄墜在《媽媽的城堡》(註:四部曲之二)末尾,硬是在大學之後才讀到。
我在已然長成大人後,才碰觸到了成人世界最終的苦澀。
另一樣類似奇蹟是三毛。
《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記》幾乎要翻爛了,亦曾渥在圖書館零散讀《雨季不再來》、《夢裡花落知多少》...,偶爾吃粉絲時,老想起她開玩笑騙荷西這是「結凍的春雨」。
不知怎地,直至今年,方第一次翻閱《哭泣的駱駝》,心臟揪緊,彷彿被人虛虛籠住。
又好像五臟各自解離,餓極的胃袋慢慢將其他臟腑都吃掉了,體腔空落落地只剩下它。
《撒哈拉的故事》中,雜貨店店員沙崙哈米達的未婚妻沙伊達,是濃妝豔抹、鳥巢似的髮型上插滿發亮假珠寶的塑膠花。情感詐騙當然算不上什麼溫馨童話故事,但沙崙畢竟沒有自殺,而是捲了(平時待他也並不太好的哥哥的)店舖進項逃跑。
其他日常生活的辛苦,三毛寫起來仍帶幾分趣味。
《哭泣的駱駝》裡另一位沙伊達,美如月光,卻因為信仰不同和遭流氓追求不成報復而慘亡。
擔任游擊隊領袖的丈夫死了,惡人誣賴沙伊達出賣了他,在屠宰場私刑處決,他們要先當眾強暴再殺她。丈夫的弟弟魯阿提槍來救,「兩具屍體,魯阿張著眼睛死在那裡,沙伊達趴著,魯阿死的姿勢,好似正在向沙伊達爬過去,要用他的身體去覆蓋她。」
想起鐘樓怪人,超越現實的殘酷版本......
「起碼有一個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貧窮的人啊!」的啞奴,他和妻子孩子,孩子若再有了孩子,生生世世都是奴隸。
被轉手賣掉時,拴著繩子困難地小跑,拼命要將三毛遞給他的錢和毯子塞給家人,「他的家人,沒有哭叫,擁抱成一團,縮在大紅的毯子下像三個風沙凝成的石塊。」
沙巴軍曹醉倒營帳外那一夜,整營軍團在睡夢中被屠戮殆盡,「血流得當時連這泉水都沒有人敢喝」,唯一的兄弟亦因此而死。
從此餘生都像一場大醉,他在手臂上紋了軍團的名字,人人知道他痛恨沙哈拉威人。這樣的軍曹,在西班牙政府即將撤離軍團之際,給游擊隊永遠地炸死在了沙漠裡。
「軍曹的身體搶先撲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沙哈拉威)小孩子們只傷了兩個。」
內心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