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傅月庵(作家，書評人)
當中年已屆，夢想與理想漸遠。噬人的現實像隻邪惡的大鳥，陰暗翅膀始終在你面前揮舞不去之時，很難理解，人為什麼還可以一天又一天繼續苟活下去？這其中，「未能免俗，聊復爾耳」，已經「習慣活著」的成份，或許大於其他。更精確的說法，貪生怕死，兼而有之︰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今夜倘我就此瞑目不醒，只怕再也碰不到一些有趣的人、好玩的書了——至少，就碰不到像舒國治這樣的人、《台灣重遊》、《理想的下午》這樣的書。
舒國治舒老大是個奇人。他的「奇絕」，老讓人想起從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他身高一米八十以上，體重卻不及六十公斤。又高又瘦的身子，裹在寬鬆的衣褲裡，很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行走起來也確實有些顛躓閒散。奇的是速度很快，老讓人追不及。仔細觀察，才曉得他兩腿特長，漫漫一跨步，你就要二、三小步才趕得上哩。跟他逛街（或按照他的說法，晃蕩！），除了必需緊追不捨，還要時時緊急煞車。因為他老不按牌裡出牌，有興趣的，往往不是櫥窗裡的名品、精品店裡的新到貨。而是舊樓的門牌，街角蒙塵的瓷磚花樣。有時候，他也會急急闖入店內一會老闆，卻多半不是心念起，搶靚貨，而是想抽煙，「借個火！」
舒老大不但人長得很「武俠」，形跡作風也很「江湖」。美國他早遊遍了，紐約「概念太多」，他不那麼愛；洛杉磯幅員太廣，長住「對視界不滋養」；「南方太過沈定閉塞，新英格蘭蕭索清素，中西部太寂寥遠隔」，通通不及格。他很希望能夠回答︰「哪裡你最喜歡？」這個問題，所以自西徂東，罷看歐美，重新又回到了台灣。然而，更多的時間裡，他卻總是ON THE ROAD，到台中、到台南、到墾丁、到花蓮；在上海、在香港、在北京、在長沙；在幫一位畫家朋友排畫展背景音樂、在幫一位導演朋友找新戲外景、在幫一位大陸朋友搜幾本絕版舊書……在大江南北的每一個理想的下午裡到處晃蕩著。
我們這些小朋友，始終不明白，看來不像千金之子的他，怎麼可以這樣愜意過活？人只要願意，總能有閒，這我們了解，可川資盤纏如何解決呢？「只要好好做你自己，這個世界自然會供養你！」這是舒老大接受質詢後的智慧名言。當然，也可能是實問虛答誑我之語啦。不過想想，好像也從來沒人問過黃藥師、周伯通、洪七公治何營生？有什麼正當職業？只要老大兜得轉、玩得高興，我們天天有奇聞異事可聽，那又何必替「書中人物」擔憂呢？
舒老大愛晃蕩，也愛「考察」。尤其考察窮街陋巷的飲食小吃，南北口味——攤不在大，有藝則靈——這也正是我們這群小朋友緊緊追隨舒老大，戀戀不忍遽去的最主要原因。他總會在你漸漸厭倦單調生活，怨嘆人生無聊的時候，適時來電︰「今天有空嗎？去考察一下餃子店吧！」然後便帶著你穿街過巷，鑽入狹窄弄堂的一方違建之內，招呼來一大盤餃子、滷味、酸辣湯，邊吃邊評論，從皮到餡，從火候到湯頭，兼論攝食之趣、養生之路。說得是頭頭是道，吃的是樣樣分明。讓你飽肚皮又長見聞，頓然覺得窗外畢竟有藍天，一口餃子也可看到大千世界。於是，重新又打起精神，繼續在這冷冷的人間熱熱地給他混下去了。「這……還不賴吧？下次，咱們去考察蛋炒飯！」他一邊細細咀嚼著滷豬耳朵，一邊興致勃勃地提議。你當然知道這「下次」，不曉得又要「下」到哪裡去了？可你還是會像溺水之人欣見浮木，不管嘴巴一大口餃子還正囫圇吞嚥著，急急忙回答︰「好！好！跟你去！我跟你去！」
身體食糧之外，舒老大也頗用心於精神食糧之經營。每週四傍晚溫州街「明目書店」拆新書，你總能看到他那瘦高的身影穿梭人群之間，翻這本看那本，更多的時間是在鐵皮門廊下喝茶擺龍門陣，品書論人，講版本說延伸閱讀。幾年下來，理論上看，他家的新到圖書應該不在少數。更令人驚奇的是，偶而跟他談論舊書店，又似乎也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從牯嶺街到小高的店；從香港神州書店到北京潘家園，他照樣如數家珍，說給你聽︰「逛舊書店最爽的是逛他們的倉庫，有一回，神州書店老闆邀我到……。」連「神州」倉庫大門都肯為君而開，這可是我們這些小朋友得未親嚐的國賓級待遇，簡直聽得流口水了。「小弟家中倒也藏有幾本小書」常常跟他混的人，一定聽過他這句話。我一直懷疑的是，這所謂「幾本小書」，到底是「幾百本」、「幾千本」，還是「幾萬本」？
大約也是天縱英明，加上見多識廣了，無論寫文章、出書，舒老大無不自成一格，不落俗套。他的文字，譬如開張天岸馬，靈動多奇，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完全不受既有格律所約束。他對自己的書，編輯意見多多，無論字體、行距、用紙、裝幀，無不講究到極點，必求其至當而始罷，簡直當成另一種文章在創作了。《台灣重遊》、《理想的下午》正是這種「龜毛藝術」下的絕佳產物。
都說舒老大會寫文章。他的文章跟人一樣，皆落在一個「奇」字。20多年前牛刀小試的一篇〈村人遇難記〉，便叫一班評論家看傻了眼，不知從何說起？詹宏志把這篇文章選入「年度小說」，時報文學獎卻頒給它「散文優等獎」。面對這種「散文式的小說」（或「小說式的散文」），詹宏志有段話說得好︰最好的作品使理論家無言以對。因為他是原創的，獨一的，過去的理論與經驗，在它面前顯得困窘，批評家找不到類似的例子，也無法為它在評價中尋找一個適當的位置。
寫完這篇奇文之後，舒老大便開始其所謂的「大旅行」，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少有文章問世了。等到90年代末期再現江湖之時，他的文章奇氣依然，但至少在形式上，幾乎可以相信大概應該可歸屬「散文」一途了，也正因為總算看清來人面目，窘境稍解，我們方可試著來剖解其文字風格與特色了。
19世紀西洋小說創作流行一種名為「全知全能觀點」（omniscient point of view）的敘事方式，這種敘事方式通常以第三人稱行之，敘述者一般並不出現於故事中，但他對故事中人的一舉一動以及想法又暸若指掌。每回閱讀舒老大的文章，無論是講旅遊晃蕩，還是論武俠說生活的，總會讓我想到這種敘事方式。
用「全知全能觀點」寫小說容易，因為一切畢竟都是虛構（fiction），只要能自圓其說，不違反基本邏輯，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戲法隨人去變了。但要用「全知全能觀點」寫散文，那可就難了。要對筆下真實人、事、物、地「一舉一動以及想法又暸若指掌」，若非博聞廣見，見樹也見林，天上地下什麼學問人情都能略窺一二且獨出心裁、成竹在胸者不能為之︰
‧ 京都的園林亦很美，杭州的水山小景也是，然皆是悠悠的涵盈著人煙韻味，要不就有一縷道情。而瑞典的園林則呈現全然不同的氣質，它至清至淨，有的，是一份天意。〈冷冷幽景，寂寂魂靈〉
‧ 外地人一向認為紐約是才氣薈萃之地，這點大致不錯，但少年霹靂舞者的產生，原初不是為了符合舞台上需要，是太多窮區家裡住得擠，孩子們必須在街上玩，而街上丟棄的廢紙板及舊床墊又多，翻翻滾滾，跳跳蹦蹦，就這樣蹦出來了。〈外地人的天堂——紐約〉
‧ 台中人有一股對打點生命享受之強烈天真。故整個台中市二、三十年來即一絲絲顯呈這種「風情」。他們對藝術之迷好，雖然未必深諳所謂的「藝術」。他們對設計、對服飾、對房子、對吃、對咖啡館、對「西洋」之念、對「蜜豆冰」及「泡沫紅茶」……等等的遐想，皆充滿著其天真的流露與發明。〈台灣重遊〉
‧ 那個年代，是一個「當時」靜止不動的年代，像是人可以按自己的意識活在他心想的古時莽野。一段戰事稍歇、市景百無聊賴、人心一籌莫展的苦悶年歲裡，對於武俠小說這套不涉眼前、無關宏旨有一份寄情，或是說對恍恍高世有一片悠然遠想。〈《讀金庸偶得》新版弁言〉
二十年「晃蕩」成奇文，此筆雖在，堪驚！舒老大的這份豐厚積累，細數從頭，又該是走過多少路，看過多少雲月而來的？這種「全能全知觀點」（或說如司馬遼太郎寫歷史小說那種「鳥瞰式」技法），至微至精處，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往往讓人痛快得不得不鼓掌叫好。但某些文章段落卻也不免發出《長物志》、《醉古堂劍掃》、《幽夢影》等明末文人小品的營造氣息，〈十全老人〉一文，愛之者喜其曠達安適，怡然自得；惡之者嫌他唱高調，多造作！即是一例。
文章風格的要素，敘事方式是基調，決定內容厚薄；文句排列，或說「節奏」，則是形式，決定好讀與否？詩人楊牧評論〈村人遇難記〉一文時曾說︰（舒國治）運用白話和文言技巧的能力不同凡響；兩種語法交融迭盪，聲東擊西，鑄成一種看似淡漠鬆弛，實則充滿藝術張力的文字風格。
這段評語，大體已說明舒老大文字節奏的特質與所由來了。復出之後，他對於長／短句、白話／文言的運用，更是爐火純青，幾達「詩」的境界。最令人嘖嘖稱奇，拱手拜服者，乃無論長句、短句，他都舉重若輕，談笑為之，一氣呵成，恣暢無阻。一般寫作者「長句遲滯，短句急促」的弊病，幾乎不曾出現在他筆下過︰
‧ 與其說他們追求速度感，不如說他們追求在十幾秒鐘裡完成的通過整條200公尺的街道及街後車響聲可及人家之完全受他蹂躪式點閱的這種暴虐意趣。〈台灣重遊〉
‧ 醒來時，窗外一片黑，看錶，才三點。再瞇起眼。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起身穿鞋，整理行李，接著車速慢了下來，丹陽到了，一看錶，四點，天尚未亮，江南之初冬備顯冷沁人。〈在途中〉
前者寫台灣鄉鎮飆車者的惡質心態，長句迤邐50字，讀來意象鮮明，暗夜飆車者去掉消音器讓人掩耳氣絕的達達不絕暴虐噪響，竟可透過閱讀這一長串字句而彷彿可得了；後者寫江南旅途心情，三五字成一句，至長不過十。旅途動靜，旅情起伏，無不朗朗在目，「江南之初冬備顯冷沁人」末句更得畫龍點睛總結之妙。這樣的文句鍛鍊，要說非關詩心，我歉難同意！
人生像旅途，趕路也好，晃蕩也罷，道旁風景總不能不看。山陰道旁，或許花團錦簇，讓人應接不暇，久看卻不免因多轉膩。真正有趣的還是那些讓你離開之後，沈靜回味，不時會想起的奇花異卉，然後你才知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人生真是值得活！舒老大其人其文（奇人奇文），就是有些這樣味道的物事。前些時候，他興沖沖跑來找我，閒聊一陣，臨別時鄭重其事也有些靦腆地說︰「最近找我的人多了，小弟不能免俗也裝了隻手機，你有事可以打來連絡連絡嘛。」這真是奇事了，顯然舒老大也進步許多，甘願接受時代洗禮了。然而不然的是，最近有消息傳來，舒老大有些鬱卒︰「為什麼都沒人要打手機給我呢？」——是他根本不會開機？還是真的沒人相信他會用手機？或許，我該撥空打一通去「考察考察」看看才對。
(本文原是作者傅月庵在遠流出版任職時，為《理想的下午》問世時而寫，後因故未發表。20年年過去，舊文反而有新意，新經典出版特邀約發表，以饗行家。)
傅月庵 本名林皎宏，台灣台北人。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出版社編輯、主編、總編輯，二手書店總監，現任「掃葉工房」主持人之一。樂在閱讀，志在編輯，並提筆為文熱衷分享書籍的美好，勇於跨越各種技術障礙，思索出版的形式與可能。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生涯餓蠹魚筆記》、《我書》、《書人行腳》、《冊頁流轉》(合著) 、《一心惟爾：生涯散蠹魚筆記》等繁簡體著作。近年戮力籌辦一年一度「春風似友 珍本古籍拍賣會」，試圖再現紙本書的價值。)
預告 新書講座
講題 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及晃蕩的那些過往
舒國治 x 黃威融
活動時間 01-31(日) 14:30-16:00
活動地點 華山文創園區 青鳥書店
參加辦法 免費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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