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 1996 )
黛媚再次從柯士甸道方向踱回頭 , 但是在熙來攘往的翠苑門口仍未看到張前輩和希爾先生的蹤影。
一身齊膝的紫色旗袍 , 三層鑲緞的滾邊 , 配上同色的盤花扣 ; 黛媚的這一身打扮 似乎與翠苑紅漆月洞門附近繁雜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
黛媚心裡也著實有些七上八下。她彷彿記得希爾先生是一位身材矮胖 , 頭髮微稀的老人家。
那是上個月盛堅在一次生意晚宴時 , 賓客中的一位年長前輩介紹給盛堅與黛媚認識的。 雖然 張老先生走得是新聞界的路子, 和盛堅的地產事業沒有直接的關係, 不過看在張老先生在新聞界四十多年的資歷和人脈上 , 盛堅倒是在每次的宴客名單上都不忘記列入他的名字 , 而且更是人前人後尊他一聲張前輩 , 黛媚當然也就跟著他的丈夫這樣稱呼。但是儘管彼此認識已有好幾年了 , 黛媚與張前輩倒還是點頭而己 , 並沒有深交 , 因此當張前輩這次提請黛媚幫忙的事時 , 她確實吃了一驚。
「是這樣的 , 莊太太 , 一家英國的報社不久前在香港設了一間分支機構 , 急需一位熱心負責的英文秘書; 我就自然想到了你。 你的英文好 , 又會廣東話 , 可以幫他們很大的忙 , 不知您願不願意看在老朽的面子上 , 屈就這樣一份職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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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媚被這突然的請求給楞住了 ──「我嗎 ?」
當然 , 黛媚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就是盛堅會怎麼說 , 至於孩子婷婷倒是小事 , 畢竟她已經九歲 了 , 而且自小就有奶媽前前後後的照應著。
張前輩當然明白黛媚遲疑的原因 , 因此立刻接口道 :「莊先生那兒我已先請示過了 , 他雖然正忙著去上海 , 不過倒是客氣地讓我直接來請問您本人的意思 。」
「我…….」黛媚還是不知該如何答覆。
若是按著黛媚的本性 , 她早就會一口答應下來了 ,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 她天天望向清水灣上的船帆及山中的飛鳥 , 幾乎已經進入「化境 」 了。天知道她早已無法承受這片香港最雅緻的景色 , 天知道她多麼想走出莊家的門 , 出去呼吸一點「世俗 」 的濁氣 , 隨便做一點什麼事 , 就算是去教會教孩子們英文也比成天坐在房裡 , 翻來覆去讀著幾本老舊的英文名著 , 或是三天兩頭地讓佣人準備華麗的晚裝或禮服 , 陪盛堅出入各大飯店 , 俱樂部或在家裡應酬盛堅在商場上的各界朋友來得有趣。她不喜歡當花瓶,但是她能怪誰呢 ? 十年前是她自己答應下嫁盛堅的 ! 那是盛堅前妻剛過世的第二年 , 他到深圳洽談房地產的事。多少富豪門第想在此時與盛堅攀個「企業聯盟」 之親 , 都被盛堅的智囊-----他的寡母很技巧地擋了回去。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盛堅的前妻不但深得盛堅的喜愛 , 更是他母親的心腹 ; 她的去世讓莊家母子都極為傷痛 ,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莊家在物業界的地位已經愈來愈穩 , 辦公大樓一棟棟的蓋 , 深圳、浦東甚至內地都有不少工程計畫, 莊老太太自然也不想因為聯姻樹立任何敵人。所謂「順了娘心 失嫂意 」, 那可是不得不仔細斟酌的。 但是在物色新少奶奶這件事上 , 莊太太可是一點都沒有停歇。 大企業家沒有個帶得出場面的妻子那可不行。 不過這次 , 莊老太太可另有主意-----找個聽話的外鄉人, 最好對盛堅的事業, 環境毫無所知, 這樣才有可塑性!
她就是這樣被「發掘 」 出來的───黛媚跌入往事的回憶中 。
「真對不起 , 莊太太 , 讓您久等了!」
一聲沙啞的聲音響自身後 , 黛媚驚了一跳 , 猛地轉過身來 , 一束黑亮的長髮甩到腦後 。
「差點沒認出您來 , 莊太太 」 張前輩推推已掉到鼻頭上的老花眼鏡 , 「換了個髮式 , 您顯得 更年輕了 ! 」
黛媚連忙擠出一個沈靜的微笑 , 對張前輩點了點頭。 張老望著她那一對晶瑩智慧的黑眼珠 , 心想 : 如果真能幫亞洲新聞社請動她 , 那希爾先生該不知要怎麼感謝他呢 ! 黛媚的冰雪聰明早就是他看在眼底的事。在幾次宴會中 , 張老不但被她的大將風範所吸引 , 更留意到她與國際商圈及記者們侃侃而談的流利英語 。 張老見多識廣 , 能幹的國際女性也看得多了 , 但是黛媚卻像是一顆尚未琢磨的紫水晶 , 隱藏在層層礦岩裡,稍稍閃出一絲微弱的光 ; 這塊水晶必須被挖掘出來, 那重重豪門枷鎖必須敲開! 他不相信中國社會中不能走出幾位揚眉吐氣的現代新女性 !
「希爾先生已在裡邊了 , 裡面請!」張老隨即把黛媚引入了翠苑中一個頗安靜的偏廳。
遠遠聽到聲音 , 希爾先生就自位子上站了起來 , 一副典型英國紳士的禮貌。 黛媚遠遠望見他的身影 , 不禁心中一喜 , 她就是喜歡英國人的紳士禮貌 ; 如果能與他共事 , 應該會是一件頗為愉快的事 ; 更何況她所喜歡的英文也可以有所進步。
「希爾先生 , 這位就是莊何黛媚女士 , 記得上個月在麗晶的晚宴中 , 大家見過的。」 張老練達地介紹著 。
「是的 , 莊太太 , 謝謝您今天光臨。」希爾的中文雖然還脫不掉一些洋腔調 , 但己算相當流利了, 不過要寫中文字那還差得很遠。
「不客氣 , 聽張前輩談起貴報社需要幫忙 …」 黛媚大方地望了望張老 , 才又轉向希爾以頗重的英國腔繼續道「承蒙張老看得起…..不過」念頭一轉 , 黛媚慎重地接道「我不知道幫不幫得上忙。 」
「莊太太實在太客氣了。 」
張老看得出來 , 黛媚的意願頗高 , 只是謙虛罷了。憑張老的觀察 , 這事成功的機會頗大 , 現在就要考驗一下希爾「外交辭令」 的火候了 , 當然 , 他這位引薦人自然會順勢利導 , 加把力的。
「希爾先生早就耳聞您在北大外語學院的傑出成績了 , 一直希望向您多請教一些有關中國及香港的事物 ; 您可能己留意到希爾先生的中文不錯 , 不過 , 廣東話嘛 , 目前為止還是鴨子聽雷呢 , 你說是不是 ? 傑克」 張老直呼希爾先生的名字。
「一點不錯 ! 如果有莊太太來指點一番 , 一定可以有長足進步的 !」希爾謙虛應和著 。
「兩位都太客氣了。 我在北大學的那些多半已還給老師了 , 畢竟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 .
至於廣東話 , 那是我的家鄉話 , 自然沒有不會的道理 ; 所幸 , 在香港這個社會 , 這點倒是頗受用的。 」這是實情 , 儘管九七也不過是二年之遙 , 人人還是個個講廣東話。
「既然如此 , 您就幫希爾先生這個忙吧 ! 一般的秘書工作也不致於太重 , 家裡的事也可兼顧 ,但對新聞社而言 , 這可是救他們一命呀 !」 張老半開玩笑地說 , 一邊瞄向希爾 。
「是呀 !」 希爾心照不宣地接口道 ,「雖然我與現在那一位僅有的記者派克 , 都想學廣東 話 , 但緩不濟急呀 ! 我的上司下個月又要調過來 , 如果讓他看見我們這般手忙腳亂的 , 可就糟啦 ! 」 希爾先生的口氣似逗趣又似認真 , 讓黛媚頗覺有趣 , 不禁完爾一笑。
張老看大勢已定 , 連忙招呼一旁守候多時的餐館小姐 , 準備叫點心上桌了 , 同時忙不迭地對希爾先生說道 , 「莊太太不僅英文好、文筆佳、 還是美食專家呢 ! 雖然她家裡不會讓莊太太親自下廚 , 但是廣東人家的家傳卻是無庸置疑的 」 張老邊說 , 邊替黛媚斟茶。
黛媚一邊謝過 , 一邊對張老的消息靈通頗為訝異 , 心想 : 到底是搞新聞的 , 馬路消息倒不少;再一想 , 那麼 , 他與盛堅之間的情況 , 不知張老又探知了幾許 ? 轉念之間 , 她把目光投向張老那副朦朧不明的鏡片 , 她眼光不禁稍稍警戒了起來。
希爾雖然年屆退休之際 , 但眼光、腦子仍是犀利的很 , 加上典型英國人的細膩心思 , 一眼便看穿了黛媚的顧慮。 不過當務之急是把秘書職務以及上班的時間敲定 , 因此 , 他順水推舟地把菜單遞給了黛媚。
「既然高人在此 , 我們就把點菜的重責大任交給新任秘書長吧 ! 」 他戲劇化地說道。
黛媚見他倆人一搭一檔 , 真個兒是盛情難卻 ; 更何況盛堅既然答應張老直接來找她, 她就沒什麼需要顧慮的了。結婚十年 , 她當然了解盛堅的意思──表面上給了張老一個人情 , 私底下也讓黛媚如願以償地出去透透氣 ; 省得她不時在他面前央求 。 除此之外 , 盛堅自己不也想多與他那新請來的私人顧問 , 那位才從波士頓回港的法律顧問多在一起嗎 ? 那位琳達小姐才是典型的時代女性 ── 短短的頭髮、高挑的身材 , 合身的套裝短裙 , 一身黑色 , 配上閃亮慧黠的黑眼珠和前美國海軍法律顧問師的資歷﹒ . .他們倆可有太多可以談的話題 , 相信盛堅也一定覺得與琳達在一起會比與黛媚大眼瞪小眼的有趣的多 。
既然如此 , 何不大大方方的答應下來 ? 黛媚向來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
主意已定 , 黛媚展顏一笑 , 「秘書長不敢當 , 有幸能向兩位前輩學習 , 才是我的榮幸。」 她口鋒一轉 , 「不過我可要先聲明 : 我對新聞可是一竅不通 , 以後麻煩兩位的地方還多著呢 ! 」
張老、希爾相視一笑 , 不約而同地端起茶杯 , 向黛媚舉杯。記者的本能就是把握第一時間 ,
「以茶代酒 , 祝我們合作愉快 !」 希爾立即說道 , 張老也隨即應聲道「合作愉快 !」
黛媚瞇著鳳眼 , 露出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真正開心的笑。 天啊 ! 她的生活終於可以有一點變化 了 ! 不論工作多辛苦 , 一定比天天悶在家裡無所事事好得多 , 她真的該藉此機會振作一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