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男筆直地躺在床上,像一條冬天被真菌寄生的幼蟲,僵硬而蜷縮,覆蓋住的棉襖有如植被,露出的長臉,則是不知破土多久的一株夏草。房裡的牆上還貼著猶未褪色的大紅囍字,彈簧床墊是新的,梳妝檯是新的,但其他家具泰半是舊物。窗簾搖曳著光,似是照見飄揚的細粒微塵,彷彿自充作書櫃的那副鉻鐵架而來,看上去是佈滿鏽痕,手若撫拭而過,是陣陣彆扭的鹼澀感。
「這要留多久?」伊還在房裡時,總為了看不順眼的舊東西嗔怒,輕蔑地拿他剛洗好的內褲擦拭鐵鏽。內褲其實還能穿,只是破了,「你連內褲也買不起嗎?」
怎會想起這個?像房子在不經意時會發出咯咯聲,一旦注意了,由不得自己聽不聽得見。兼課接案,雖然謀求不到教職,每個月的收入還是相當可觀的。但論及婚嫁時,伊的母親淡淡地說「嫁得不好,不如不嫁」,伊竟沒有反駁,回過頭來要他振作。振作什麼?他不就在振作了嗎?林春男滿懷怒意,卻善於忍氣吞聲,伏低的應付了女方的所有要求,終於迎來婚娶的日子。
有一天早上,林春男刮鬍子,不小心刮破嘴唇,鮮血止不住。伊見了傷口,不知是觸動她哪個開關,婚說不結就不結,一切一溜煙地消逝了,只留他在這個房間裡。女方還願意付清毀約的一切費用,只要好聚好散。
「還真是划算啊!」林春男自嘲著,也是他留給伊的最後一句話。嘴唇上那點痕跡結了痂,但裂口仍隱隱刺著,甚至蔓延開來,沿著他的臉,長出了一點一點暗色的乾涸斑駁,皺皺的,一碰就掉。是乾癬之類的病嗎?不癢,但臉像是覆上一層鏽,他的臉生鏽了,相當難看,就像那副老舊的鉻鐵架,令他難堪而羞於見人。
「林先生,你皮膚的檢查結果都正常,臉沒有問題。」沒有問題?難道你們都沒看見我生鏽的臉嗎?林春男非常生氣,但醫生卻莫可奈何,「那你要不要考慮看精神科?」
我。沒。有。瘋!他在心中吶喊,拒絕了這個提議。自此,他幾乎不再出門,終日將自己關在新房,風雨晨昏,羈魂無伴,好像將被窩裹成蛹,接連幾天都不吃喝。林春男覺得渴,但喉頭似乎漸漸有個東西填實了,安穩了,只剩下個感覺,沒有進食飲水卻無所謂。臉上的那些鏽似乎自脖子延伸下來,接著是軀幹,接著是手,接著是腳,夢醒之間只有一息尚存,一種沁心的涼爽緩緩跟著鏽蝕渲染手腳,即便動也不動,卻令人越來越舒坦,那些因低伏所受的氣通往了無人知曉的宇宙,那是他胸口逐漸拓出的空洞。
他的心臟呢?無所謂,林春男的意識最後浮現出那個長滿鏽的鉻鐵架,靜謐無聲,在時間中靜止了。最後,他變得好幸福,好幸福,比那大紅囍字還要喜悅,冬蟲總算長出了夏草,他哀傷的臉總算浮出笑意。
不知許久以後,有人來清理房間,發現被子掀開,底下是一個漂亮的錫人,渾身金光,晶瑩剔透,有如紙紮人偶般亮麗而鮮豔,好像描繪出彼世的優渥和愉悅,為此世昇華了某些幸福的想像。
雖然沒有玉女,總算是自得其樂,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