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工作的日子,我三天兩頭便往阿蛇那裡跑,他當時剛找到一份節目企劃的工作,忙碌得很,我有點像蹭了蹭有著事可以忙的熱度,好讓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不要那麼冷。聽聽受前輩欺壓的牢騷,偶爾夾帶著自己的抱負,委屈口吻中流露出「這就是工作啊!」的自得,如他抽菸用手指敲點菸身彈掉菸灰,騎車過彎總要壓車的那樣理所當然。
我是脫落在路旁的車廂,都長草了,還只能旁觀。
那是第幾封履歷的事呢?一再銘謝,令我在某天中午昏沉欲睡,彷彿聽見小時夏日的蟬,我在蟬聲中被打入了靜謐,宛如石頭,躺在租屋處的沙發上。再醒時,夕日穿過窗外的鐵窗在地上雕出紋理,是長日將盡前最後的黃金質地,餘暉是越來越黯淡了,直到行經而過的車燈蓋過光,我的影子隨之躁動而去。夜晚襲來,我睡不著,但燈也不想打開,只是盯著外頭路口的紅綠燈,思緒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著燈號變換。
「我懂,但你還付得出房租,」阿蛇吞吐煙圈,望著他房裡的一副掛軸,那是某年到中國探望做生意的父親時,收受逢迎所贈的山水,人家還在留白處用他的名字題了首七言詩,「後來房租付不出來,房東在門外用力敲,我躲在房裡不敢動,假裝不在家。」
他說他那時出入都得算時辰,好避開房東。真不愧是阿蛇,連失業都落魄得比我戲劇化!就在這個時候,他把自己的一副備用鑰匙給我,說是加班加得晚,要找他的話就先進去等;如果他忘了帶鑰匙,還可以跟我拿,算是上個保險。「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要躲房東,就躲這裡吧!」
我很感激他的大氣,可一點都不想淪落到那個時候,但作為備份鑰匙的我倒是挺盡責的,確實替他開了好幾次門。除此之外,傍晚我百無聊賴時,也真的買好晚餐到那裏看電視,更帶了啤酒往冰箱藏,待他下班拎著消夜回來,兩人一面下酒,一面漫無邊際的閒扯。我那段漸失血色的歲月,才多少有了點溫度。
有一天早上,我再度焦慮無措,無所事事,便想起自己還有個不花錢的去處。這時的阿蛇還在上班,要是無聲無息亦無動靜,應該沒關係吧?念及此,收拾好隨身側揹包,到便利商店買一紙盒廉價咖啡,騎車來到一棟屋齡超過三十多年、蓋得宛若堡壘、專作套房租賃的華廈,那是他的住處,我的未來避難所。
假若平常地穿過管理室旁,強壓住內心忐忑,一派輕鬆,我來到電梯口焦躁等待,就怕被人撞見。總算,電梯門一打開,閃身步入滿是菸味的密閉空間,可以稍稍鬆一口氣,靜靜看著燈號自三樓以後,直接抵達五樓。門再開時,就聞見空氣被濃厚的漂白水擦拭過了,磨石地板濕濕潤潤,看來清潔阿姨才剛清理過這一層,我按耐住心底因幸運而起的雀躍,小心翼翼開啟樓梯間要進入各層通道前設置的防盜鐵門,悄悄來到阿蛇的套房外。
正要按下電鈴,豁然驚覺我是來偷時間的賊,阿蛇明明就在上班,幹麼多此一舉,引人起疑?因此,我悄悄掏出鑰匙插入鎖孔,緩緩轉動,極力避免當中機括發出喀響,更如羽毛飄落般壓下門把,屏氣推開房門。進入房間以後,再凝神一意將門闔住鎖上,不留一絲痕跡。
我暗自竊喜,覺得自己真有當賊的天份,正要轉身開燈之際,卻被眼前的光景唬住,整個人像是被凍結一般呆立著,無法動彈。房間昏沉幽暗,衣物半是散亂在地,小摺疊桌上還留著昨晚吃鹽酥雞的殘盤空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氣,與菸味揉雜成一股黏稠的氣息,滯留在牆壁角落似的揮之不去。
這些都不是問題,阿蛇的房間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和昨晚我走時一樣,只是沒開燈。
問題在於,一切都和昨晚我走時一樣,阿蛇也在。
他像個死人躺在床上,我想探探他的鼻息,卻不敢,最後定睛注視胸腹若有起伏,才確定人還活著。整個人直挺挺的,如一旁牆上那幅山水掛軸垂掛,窗子沒開,掛軸一動也不動的好似躺在牆上,阿蛇亦無動靜,這房裡的所有東西都沒有動靜,只有我的心跳在動,跟著是我的身體在動,有如在泥濘當中潛行,要循著來時的無聲步履,離開這裡……。
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拍門聲,霎時驅散了瀰漫的死氣,我不假思索,竄入了一旁的廁所,還不敢開燈,就闔上門地躲在潮濕的黑暗之中。怎麼了?怎麼回事?為什麼這種時候,外面會有人拍門?
「我知道你在裡面,給我出來!」外頭的人氣急敗壞,不住拍打叫囂阿蛇的名字,好似叫魂。但我依舊聽不見房裡的情形,好像真沒有人,若不是親眼所見,真叫人以為只有我卡在此處動彈不得。
「不要以為蔣先生護著你就可以沒來上班,這是曠職,我一樣是你的上司,你給我出來!」
外頭自稱是上司的人咆哮了不知多久,終於安靜下來,可想見是悻悻然地走了。但房間裡依然鴉雀無聲,好像不知門外歷經了多少風暴,一切事不關己的泰然自若。反倒是我,劫後餘生,不由自主的鬆懈下來,頓時……有了尿意,但馬桶近在咫尺,卻彷若天涯,只能聽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滴水聲,沁得有股寒意自下體而升,怎麼樣也驅散不去。
雖然時間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尿急,最後顧不得一切的鼓起勇氣,靜悄悄地打開廁所門,從黑暗到幽暗,一瞥見阿蛇依然動也不動,就屏住呼吸吐納,躡手躡腳地開門關門,致使一切如舊。離開樓層,好似跛足般地步履蹣跚,下樓就竄出這個巨大的防空洞,也不管是否有人撞見,騎上機車電掣風馳,有如奔喪一般回到自己的租屋處。
直到我一瀉千里,才有些不知所措。
到了傍晚,我接到阿蛇的電話,要我先買啤酒,他會晚點回去。我不禁沉默了,「喂?喂?你聽得到嗎?」
「…你……加班?」
「廢話!我還要趕案子!」阿蛇俐落地掛斷電話,便沒他的事,只留我一人狐疑。於是一如往常,我買好晚餐到那裏看電視,同樣帶啤酒往冰箱藏,直到夜裡他拎著消夜回來,開了啤酒,將電視轉到體育台看棒球,兩人無話。
我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怎麼開口,這時又看見掛在牆上的那幅山水,便生端倪,說那掛軸也許是大師手筆,可以賣錢。但他瞧也不瞧,就說是假的,中國人什麼都是假的,他爸爸也不是多大生意,意思意思而已。
「只是假的掛久了,看起來也會像真的。」阿蛇喝了一口酒,吞吐了一口菸,若無其事地說。
我見他一如往常,沒有差別,也就跟著漫無邊際的閒聊起來。
一如那幅若無其事的掛軸,只是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