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看完演唱會,寫給《小日子》的專欄稿。雜誌鏈結在此:
趙一豪、賽璐璐、狗毛、荳荳、廢五金、羅紘武、葉樹茵……,若你熟悉其中任何一個名字,來握個手吧,大家都是自己人──他們都是安溥生平第一次小巨蛋演唱會「煉雲」翻唱致敬的對象。除了那些新生代早已不熟悉的名字,她也挑了雷光夏、林強、陳珊妮、黃小楨、黃韻玲的歌,但也繞開了大家可能比較熟悉的作品。我猜,對這兩天的兩萬多名觀眾而言,絕大多數的曲目都是初次認識的「新歌」。
看到這些名字,想到的是遙遠的八九十年代,甚至還沒有「台灣獨立音樂」或者後來流行一陣的「另類音樂」這種說法,他們都是「地下音樂」一黨──那和當年「後解嚴」風行的「地下舞廳」、「地下經濟」、「地下電台」一樣,暗示著一個邊緣的、危險的、被當權者和正經人目為眼中釘的、從「正常社會」溢出來或者掉出去的「另一個世界」。
於是雖然在小巨蛋開唱,整場演唱會仍然充溢著那股來自地下的,帶著混濁危險悲壯意味的空氣,那是人狗螞蟻,Wooden Top,Scum,地下社會,聖界,Vibe,還有女巫店,幾乎被遺忘的台灣地下音樂的根脈。彼時玩樂團寫歌唱歌仍是一件跡近無希望無出路的人生選項,卻仍孕育了那麼多爍爍生光的好歌。安溥把它們打撈出來,讓它們在2018年再次放光,卻仍留著扎人的稜角。
一開場,就是趙一豪的「改變」:安溥把原本激昂憤世的龐克搖滾改成疏離迷幻的版本,事隔近三十年,聽來卻益發震撼:
我的生命這幾天變得非常的奇怪
沒有吃飯的胃口沒有做愛的慾望
我的身體變得好輕好像現在可以飛起來
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腦中是一片空白
我這幾天看到死亡,他們清楚地放在我的面前
沒有任何疼痛所以不小心劃破了我的手……
光這砸開記憶閘門的開場,我就近乎崩潰,五體投地。接下來兩小時,就像一場巨大而壯烈的夢,她從八十年代的歌一路唱到最後火力全開的當代台灣獨立樂團組曲,我自己的青春,安溥的青春,滿場二十來歲的青春,三十年島嶼雲煙,全部攪和在一起化為巨浪洶湧而來。那積木式的舞台設計實在太厲害,在小巨蛋仍然創造出不刻意裝酷,不拼命賣炫,卻又精準、大氣、震撼無與倫比的夢幻官能體驗。看過不知道多少場小巨蛋演唱會,安溥竟徹底顛覆了那個空間,真是了不起。
「煉雲」全場22首歌全部是翻唱曲(包括『翻唱』張懸的「寶貝」),在小巨蛋做一場「口水歌」演唱會,選曲還這麼任性,照說是有風險的。但大家太愛安溥,就算她要辦單口相聲秀,門票應該也會秒殺吧。於是安溥在門票瞬間賣光之後,照說專心練團就好了,不需要再跑宣傳,她卻仍然不辭辛苦四處露臉一遍遍講述這些歌,介紹原創原唱,大概也是不希望歌迷對她那近乎無條件的愛,沖刷掉選唱這些歌的敬意和苦心。
是了,這場演唱會讓我再次體會台灣獨立音樂畢竟有著這樣悠久而傲人的歷史遺贈(heritage),孕育自這樣艱難曲折的歷史。這是安溥的音樂教養,也是她希望傳遞給聽眾的音樂教養。這不但底氣要足,手藝要精,能賦舊曲以新意,也要保留一份敬意。安溥和她的樂手做到了,而且做得極之漂亮──現場編制近乎極簡,你大概很難在小巨蛋看到更精簡的樂隊編制了:兩台鍵琴(包括programming)、兩把吉他、貝斯、鼓,個個都是武藝高強的好手。安溥和他們一起,把許多歌拆散解構,迷濛的音牆搭上沈鬱的碎拍,讓節奏組的律動帶著整首歌前進,她的全身都投入那律動,經常在歌曲漸漸收尾的時候她仍在搖晃著跳動著浸在那律動裡,像巫的儀式,很美。
「煉雲」是安溥面世的第一部曲,她用這22首歌交代了自己的世界觀,回顧了自己的來處。下一部曲,該是她的原創作品了,那才是真正艱難的關卡。
(2018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