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爸媽去看了林正盛導演、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的陳明章《撼山河,撼向世界》。家父不認識陳明章,看完非常喜歡,說了句十分要得的評點:「這個陳明章,就是所謂『正港的台灣人』吧!」
片中的阿章始終像個浪人,很多鏡頭是我們盯著他的後腦勺,跟著他在北投的公園、郊山、街巷一跨一拐地漫步,一面聽他絮絮叨叨,時不時像彌勒佛那樣哈哈哈大笑。話說阿章走路的模樣真是耐看,那就是一種「走江湖」的步態。
其實三十多年前,家母就訪問過陳明章。中廣還在仁愛路舊址,電台戒備森嚴,兩重警衛關卡。穿著拖鞋的阿章被當成流浪漢,擋在門口不讓進,惹出一番小麻煩。我認識阿章,大抵也在那段時間:一九八九年阿章加入「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掀起「後解嚴」時代「新台語歌」大浪。那幾年阿章揹著吉他走唱校園,在「水晶唱片」發了兩捲實況專輯(「水晶」窮得沒錢做錄音室專輯,老闆任將達索性帶器材去校園錄實況,直接發行新專輯,就這樣創造了經典)。阿章總是邊喝邊唱,琴弦撥響,就把全體觀眾帶進一場夢。
我對他的獨門吉他調弦法深深著迷,跑去「台灣e店」聽他講演,仍是霧嗄嗄(bū-sà-sà)。如今我知道:阿章的創作或許可以拆解、分析,但是幾乎不可學。大家都知道他的音樂律動是「呼吸導向」而非「節拍導向」,乃能廣納山風海雨,創出足以安撫整座島嶼的樂聲。但「呼吸」如何學得?那背後是一整套世界觀,就像你得先活成一個bluesman,才有可能奏唱真正的blues,而非相反。
說起來,阿章在主流樂壇也是「風神」過一陣的:上世紀末他替金門王李炳輝和黃妃做唱片,加起來賣了一兩百萬張。世界級導演從侯孝賢到是枝裕和紛紛找他做配樂(片中短短幾段名導鏡頭,就能讓我們深切感受這些大導演何以為他傾倒)。但是一來喝酒壞了身子(也不免誤事,片中吳念真透露當年阿章答應做《多桑》配樂又放他鴿子,我們隱約知道阿章大概有過不足為外人道的失控和辜負),二來沒過幾年,台灣唱片工業說垮就垮,聳鬚(tshàng-tshiu)的日子很快青黃不接。他幾乎歸零、一無所有,跑去恆春投奔老藝師學月琴,竟一路發展出後半生進一步融匯台灣民樂的創作手法。若非這番轉折,阿章或已活活喝死,也可能一蹶不振、變成廢人。是早年初聽陳達的震撼喚醒了他,並且,救了他一命。
關於人生的低谷,如何親睹如臨深淵的凶險、嘗到傷害與後悔的滋味,《撼山河,撼向世界》淡淡著墨,並未深究,導演的眼睛始終是溫柔的。電影也不依照慣習手法回溯傳主成長歷程,而是以現場演出串起音樂人生的重要主題,沒有半幀青春童年老照片,音樂作品也以近年實況為主。儘管講了很多往事,全片仍有強烈的「現在感」。
現在的阿章,年逾六旬,鬢髮飛霜,仍是一臉童真。我很慶幸林正盛導演沒有把傳主「大師化」、「神話化」,尤其喜歡幾段阿章流淚的畫面(他抹眼淚的動作,也像個孩子)。衛武營排練前踏上舞台,全場工作人員鼓掌,他感激掉淚。另一次聊到「黑名單工作室」,數著一個個老友的名字,便不禁哽咽。還有一次,他近看一群老藝師彈唱(那段音樂極厲害),鏡頭轉到阿章面部特寫,我們看他漸漸把持不住,終於落淚。朋友都知道阿章感情豐沛,哭點笑點都很低。導演這幾個鏡頭,用得正好。
林正盛和阿章是樓上樓下鄰居,喝酒抬槓極是方便。好幾個鏡頭是在導演家飯桌,阿章叼著一隻蝦,一面極有滋味地嚼著,一面說故事,旁邊伺候一瓶酒。說來這部片的起點,便是那張酒桌。我想阿章的故事,一定也讓導演想到自己曲折的人生路。許多地方導演自己入了鏡:光頭鬍鬚胖身材,一身寬布衣,根本跟阿章是同一國的赤腳大仙。(想起〈紅目達仔〉歌詞:是啥麼款的日子,是汝生活的滋味?是蓮心的苦,佮甘蔗的甜......)。
導演說他這幾年跟拍阿章,拍了上千小時的素材,好不容易找到說故事的結構,剪成一一○分鐘的成品。最終的節奏就像阿章的步態,一跨一拐,柳暗花明,一路說了幾十年份的故事,卻無濃縮跳躍之感。驚喜的鏡頭很多,家人三代都精彩:阿章九十多歲的母親仍然光芒四射(難怪生出這麼突梯的兒子),么兒阿祐(片中記錄他從孩童到少年的歷程)自小彈一手十分「將才」的好琴,父子二人在瑞芳雙吉他合奏《戀戀風塵》主題曲,實在動人。「工作室CEO」阿瀅直到拍攝最後階段才同意入鏡,導演問她當初看到阿章有何感想,她欲語還休,畫面切到教著月琴的阿章的短褲胖腿,全場會心大笑。啊,都是真愛。
陳明章和他的音樂無需歌頌禮讚,只需真心體會,這部電影也是。我幾度莫名溼了眼眶,同時知道導演實在沒有要煽情的意思——那都是江湖人生的醍醐味呀。
(觀後速記略事伸展,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