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9日,下午13:50左右,萬里無雲的藍天下,在中央山脈卑南主山南峰的北方,有兩個一星期前從台東延平林道出發的登山者。他們剛剛吃完午餐,在海拔3,133公尺的卑南主山南峰頂滑足了1小時4天沒用的手機後,正心滿意足,一前一後在這條原始的山脊上,看著等高線摸索接上卑南主山的路線,期待著下午在馬里山溪源頭「人間天堂」營地慵懶耍廢喝活水的美妙時光。
這愉悅的氛圍,讓人完全無法想像幾秒鐘後將發生的事。
2021年1月23日,我和小曾從台東延平林道入山,探訪鹿野溪流域的山林
這支隊伍只有2人,登山經驗8年,走過97座百岳與一些中級山長程縱走的我,還有登山經驗18年,百岳早已停擺,因為都跟著好友崔祖錫來去無數中級山探勘的大哥兼好友,小曾。
這年齡與山齡差距差不多都是十年的組合,在探訪完我們心中嚮往的鹿野溪流域、走過各種純探勘路線,終於接上比較有人跡的地區後,隨著南一段傳統路咫尺在望,心情也跟著輕鬆了起來——「只要翻過這幾個地圖上只有不到30公尺高的小山頭,就放假啦!!」卑南主山南峰與卑南主山之間,排列著四座小山頭,那是任何具備地圖判讀能力的人,看了都會微笑的小小起伏。
所謂「探勘」,指的是在沒有任何人為痕跡與GPS航跡、文字紀錄的山區,全靠登山者自身經驗,搭配地圖、指北針和地形地判,來決定如何在山中行走的登山方式;是台灣戶外活動中,僅次於常常被大家誤會成「攀岩」的技術攀登後,最困難、複雜與高風險的登山選擇,只有經驗豐富的登山者能夠從容應對。任何有紀錄、航跡、布條、砍痕的地方,頂多就是「半探勘」路線,沒有明顯的路徑,卻仍有各種痕跡可以跟隨。
然而,在最高、地圖上標示約30公尺的第一小山頭山頂,我並沒有看到如預期般的緩降,而是距離我約10公尺不到的小曾,前方有著一片開闊的大破空——那是「斷稜」的訊息,令人不安的光線灑入涼爽的鐵杉林中。
如果地圖沒特別畫,探勘時我們會期待小山頭是圓弧形,到山頂後可能是與來時路相當程度的下坡。然而,台灣的山有著極其複雜的微地形,是地圖上無法畫出,也是探勘人最討厭遇到的路況,「斷稜」就是其一。可以把這座小山的構造,想像成如「The North Face」商標那個半圓頂一樣的形狀,在山頂迎接人們的不是可愛的下坡,而是可怕的斷崖死路。
事故地點是一個地圖上看起來無害的小山頭,山頂實際上是凶險的斷稜。紅色GPS軌跡呈現一個奇怪的圓形,那是我回頭低繞到鞍部,再從另一側低繞到墜落點的路徑。(現代登山強烈推薦下載離線地圖,本離線地圖APP是iOS的「山林日誌」)
通常,這樣的斷稜並不足為懼,說實在也屢見不鮮,頂多令人厭世,遭遇的SOP是「在崖邊看一看,摸摸鼻子回頭找路腰繞」。這對我們兩個早已熟悉探勘的登山者來說,實在是家常便飯。
但就連在家吃飯都有機會噎到,這一個十來公尺的小小斷稜,卻造就了我們永生難忘的42小時。
哇!啊...啊...啊...(碰)...啊、啊!!!
在小曾應答後的瞬間,不等下一秒,他就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意外踩到碎石,在陡峭的崖邊滑了一跤,開始一邊哀叫、一邊滾動,緊接著撞到崖邊的樹叢,硬生生的被彈起,騰空360度旋轉一圈,接著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他就這樣消失了,而且很安靜。
最後一聲「啊!!!」之後,整片山區陷入令人絕望的死寂——沒有任何聲響,代表沒有東西落地。間隔越久、高度越高,在下方等待著我的,越有可能是血肉模糊的「番茄炒蛋」——傘兵術語,指滿地的鮮血與四散的肉塊。
然而不管是誰,這時候什麼事都做不了。巨大的無力感鉗著我全身,讓我無法移動分毫,事實上也是來不及反應:以為過了一年的漫長時光,旋即被一聲巨響震醒。
極度延展的時間軸瞬間壓縮三千萬倍,將我擠回現實空間。
我做夢都沒有想過,我的隊伍會在這種地方,遭遇到如此重大的山難事件。
碎石滑動伴隨樹枝折裂的聲響迴盪在山壁與二葉松之間,最後止於重物撞擊樹幹的聲響,但卻再也沒有任何與「生物」有關的聲音夾雜。這時,我的不安感在心中油然而生——「希望小曾沒有大礙。」這是聽到他在崖底停下之後,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絕望,而是在親眼看見之前,仍保持著最後一絲希望。
「反正絕望也沒用,不如在看到之前樂觀一點。」
至少,回神後發現他只騰空了1秒多左右,以H=1/2gt^2的公式回推,大約是墜落10公尺,還有大背包當緩衝,只要沒有撞到頭或大出血,一切都有希望。
現在絕望,還太早了。
緩步下探,最壞的打算,最大的期盼
「小曾~」我大喊,換來一片寂靜。
「小曾~~」還是沒有人回我。
站在原地的我,因為不想馬上承受番茄炒蛋的衝擊,選擇原地不動,先喊看看對方能不能回我。無聲的回應馬上讓我的心涼了半截,再半截...「無意識!傷的一定不清,老天!」廢話,哪個人摔10公尺會毫髮無傷的?但當時的我確實天真期盼著這個可能性,勝過於隊友死翹翹的擔心。
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我,在沒人回我之後,馬上決定到崖邊一探究竟,眼見為憑現在是什麼狀況。不知道是太過震撼,還是因為早就看淡生死,此時驅動我的不是恐懼,而是全然的理性——
無論待會會看到什麼,眼下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他,現在的我絕對不能受傷,絕對。
抱著這樣的心情,我用非常、非常緩慢的速度,往他墜落的崖邊小步移動。我親眼看著他因為這裡的碎石而摔倒、墜落,那我絕對不能在一樣危險的地方有所閃失,否則一樣掉下去不管有沒有壓到他,我們都會一起上天堂。
右上方最高點是小曾跌落的地方,實際墜落處在右手邊畫面外,可以看出坡度十分陡峭,左下角樹下是他分離的背包。
「小曾~~~~」我竭盡所能把頭探出崖邊、一邊喊著他的名字,希望能看清下面是什麼狀況。
「嗚哇!好深!」看到斷崖的高度我倒抽了一口氣,同時也鬆了一口氣——沒有血跡!目前沒有會到處噴濺的大出血,謝天謝地。緊接著,我馬上就看到一個芥末綠色的身影卡在刺柏與一棵大二葉松之間,不等我再次呼喊,就開始微微的扭動、掙扎。
「好痛!呃~我腳不能動!好像斷了!啊~」一聲哀號劃破沈默的空氣,也粉碎了我心頭最後的巨石:有意識!沒有大力撞到頭!太棒了!
在大概一分鐘的時間內,心情經歷這樣的低迷與狂喜,令我有點頭暈目眩,整理一下心情我馬上向他大喊「小曾~你還好嗎?不要動!我馬上下去找你,等我喔!」「呃~好痛!快點來~我腳好像斷了!不能動~」小曾用哀號回覆我,不斷重複著「好痛」還有「腳斷掉」,一邊答應不動,一邊掙扎著想要把背包脫掉。「小曾不要動!!!」「好~~好痛!快下來!」這時,無論我再怎麼呼喊,都無法停下他的動作,小曾依然故我的掙扎著。
(啪)哎呀、哎呀!(碰)(啪拉啪拉)啊啊啊!!(咚)
除了大聲呼喊名字,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解開腰帶、滾落、不斷碰撞灌叢與樹幹,最後卡在原墜落點下方5公尺的灌叢裡。好在他福大命大,植被沒有讓他滾落太遠,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二度傷害,甚至滾到難以搜索。
「小曾!你不要動,我這就去幫你!」「好痛....好...」確認他意識還清楚,且不會再移動後,我拿下我的眼鏡,右手從額頭往下抹過整個臉「哎......」長嘆一口氣,一是放心,二是無奈,三是振作,戴回眼鏡開始回頭尋找安全的下切路。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如果他的腳是真的斷了,那我非得求救不可,也一定會動用到直升機,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然而這個念頭下一秒就煙消雲散了,我忙著在箭竹陡坡間尋找安全的水鹿獸徑直達鞍部,避開所有不穩定的手腳點,在安全的前提下儘速找路抵達小曾所在的位置。原來,在山難的危急時刻是這種心情,不管是誰,求援後會面臨什麼社會壓力,統統都不重要了,眼下所有思緒以自保救人為第一優先。
接觸!湧現的野外急救記憶
沒想到,這個墜落點是一個難搞的地方。為了優先自保,我放棄任何可能要攀石的輕鬆路線,選擇最安穩的走法,低繞一大圈才氣喘吁吁地接回鞍部,卻發現雖然方才小曾墜落的斷崖,距我僅有不到十公尺的距離,中間卻擋著成排的南南段名產刺柏,以及看起來難以跨越的巨石,讓我馬上從稜線另一處找路下切,沿著巨石底部低繞,20分鐘後終於氣喘吁吁的爬上碎石坡,抵達小曾卡住的地方「真是靠北陡...」我回頭看了一下方才爬來的路,想到稍晚還得循線低繞兩次回稜線打電話求救,真是頭皮發麻。
第一時間接觸,由於相機還掛在胸前,馬上留下這張現場照。當時植被還沒砍除,卡在刺柏叢間的小曾當時還能自主握住自己的大腿,仍在失憶後的回復。
「哎...好痛...我的腳斷掉了...右腳不能動...」卡在一棵刺柏上的小曾看著我,不斷重複著方才被斷崖隔開的兩人對話。「不要緊張,我到了,沒事了!讓我看看有沒有哪裡受傷?」「哎喔...我的腳斷掉了...呃...好痛...」「好啦~深呼吸~讓我看看你頭有沒有受傷?」
我是一個合格的WFR野外急救員(Wild First Responder),雖然年代久遠,剛好下山後三天即將參加復訓,但在小曾墜落的同時,三年前受過的訓練記憶竟大量湧上心頭:反射性的自保,冷靜沈著的行動,並在接觸的當下便開始不疾不徐地進入野外急救的檢傷流程。
面對重大事件的傷患,首先要做的是研判現場狀況、保護自己,二是檢查傷患生命徵象,若有意識則需一邊安撫其高張的情緒,以免急性壓力反應(ASR)影響檢傷的判斷結果。
幾分鐘後,我初步判斷小曾的呼吸、脈搏、意識都正常,也沒有可見的大出血,但因為完全忘記了從滑倒一直到第二次滾落後卡在灌叢中的經過,因此附帶有可能的創傷性腦損傷(TBI)風險。接著,我便一邊回答他無窮迴圈的問句,一邊一寸一寸檢查他有無外傷、神經有無受損,不斷這邊摸摸那邊看看。
「呃...好痛...我是怎麼掉下來的?」
「喔!那時候你走在前面,小山頭是斷稜,我才問你『還OK嗎?』,你回答『OK啦!』的話音未落,你就踩到碎石滑倒,然後滾到崖邊,被灌叢彈起,空中轉體360度後直接墜落。你剛剛還不聽話自己解開背包,所以又從上面滾了五公尺到這邊。」
「這樣喔...啊...那我們在哪裡?」
「我們從鹿野溪中游沿卑南主山南峰南稜上來的,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只是路過,正在往卑南主山前進,晚上要睡人間天堂啊!」
「喔...那我是怎麼掉下來的?」
「啊這...」
雖然一邊摸摸手摸摸腳,一邊不厭其煩重複這個無窮迴圈的對話,我心裡的警報卻大聲響起:他不只失憶,短期內還無法吸收新的訊息,這很明顯是撞到頭!這將會帶來顱內壓升高(IICP)的可能性,不可不慎。「你會頭痛、頭暈或想吐嗎?」「不會~我頭沒事,可是腳好痛!我剛剛是怎麼掉下來的?」恩,好,初步沒有顱內壓升高的症狀,但仍持續失憶,需要密切監控24小時以免狀況惡化,雖然真的惡化,我也頂多只有防止嘔吐物堵塞呼吸道的功能而已。摸摸他的頭,沒有很明顯的壓痛,後腦有不明顯的擦傷,大概是撞到那邊吧!
小曾的右腳因為骨折而開始腫脹,左大腿疑似脫臼,因此是完完全全無法移動的狀態。這時,我注意到旁邊的樹枝沾有一點血,便請他配合,將他的雨鞋脫掉。「哇!好多血!」雨鞋脫掉的瞬間,我的右手便沾上了大量鮮血,簡單抹在旁邊的樹枝上後,我開始尋找出血點。「欸,奇怪,小腿好好的啊!莫非出血點在更上面?」我繼續往上摸索,但這時小曾開口了。
「坐著好痛...我想找地方躺!」
「這邊太斜了,我一把你拉出來你就會滾下去。不然你上面有一個免強可以用的小平台,我幫你抬腳上去,你躺橫的好不好?」
「好....哎...」
空勤從直升機拍山壁整體的照片,我援引來製作小曾的墜落軌跡,紅色圓圈處是直升機看見我的位置,箭頭尖端就是我們過夜的小坡。(來源:空勤總隊)
說是小平台,其實就是把他轉90度,用一株灌叢卡住腰部,剛好那邊也是這陡坡的一個小轉折點罷了。麻煩的是,他卡住的地方只有他所在的位置有平台,我站的位置是不穩定的邊坡,為了檢傷,地表已被我踏得面目全非。我掏出鋸子,一邊感謝,一邊把現在卡住他和待會準備用來卡住他的刺柏鋸掉大半,覺得自己真是變態;接著狠下心來無視他的哀嚎,用兩隻手捧著他的大腿,和他一起努力盡力讓腳呈現自然的直線,就算只偏離一度,都能讓這位滿身肌肉的飛輪教練大聲哀嚎,那是多可怕的劇痛啊!
大腿理當是「一根」,但隔著厚實的大腿肌,我卻能明顯感受到自己是捧著「兩節」硬物,而且它們還會在裡面互相碰撞、錯位,那種手感真教人一生難忘。
「好喔來,一起轉喔!一、二、三!」
「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
我想,附近的動物大概都快被小曾的叫聲嚇爛,至少我非常同情他,盡全力當個溫柔的暖男;但於事無補,只好應要求給他一根乾淨的樹枝咬著,讓他可以保留一點形象。歷經了足以痛暈大象的幾分鐘,我終於成功把他放在相對能平躺的山坡上,並且掏出睡墊塞進身體下,讓他不會冷也比較舒服。但這時,我看到雨褲的開口正汨汨流出濃稠的鮮血。
「糟了。」這個想法開始在我心中蔓延。
沾滿鮮血的雙手
從外觀或搬移的過程中,我都沒有看到褲子有任何破損,這代表出血必定來自最糟的情況——尖銳的東西是從身體刺出,也就是開放性骨折。由於無法脫下褲子,想要找到傷口就必須把褲子剪開。然而,看著不斷滴落的鮮血,我同時顧慮著如果褲子開了就沒辦法保暖,冬季三千公尺入夜的溫度都是零度左右而已,不是個好主意,要剪也是確定傷口位置,再沿周圍剪一個洞就好。
「你大腿在流血,可是我看不到褲子的破洞,我幫你摸摸看傷口在哪喔!」「好!哎!好痛!」因為早上穿越濕漉漉的植被,我們的雨褲都還穿在身上,所以我先剪開他的雨褲。結果刀才劃開,在褲裡積蓄已久的血就像桌上不小心翻倒的水一樣,沿著開口整片流下,隨後轉成涓滴。
「靠!怎麼積這麼多!」我心裡咒罵著,一邊把手伸進雨褲和褲子之間摸索可能的凸出物:刺出來的骨頭。「啊啊啊!呃!好痛!!!啊~~」「忍耐一下,我要找到才能止血啊!」小曾不斷哀嚎著,時而咬住剛剛給他的樹枝,我則一面摸索一面納悶:「奇怪,小腿是好的、屁股是好的、大腿內側和外側也都是好的,看來只剩下面了。」於是我把手伸進積血最多的大腿後側,也就是貼著地板那面,在一陣哎叫之中,除了浸在溫熱濕潤又有點黏稠的鮮血夾縫中,我感覺不到任何突出的物體或者體表開洞的徵象。
「這骨頭肯定是刺出來又縮回去才摸不到,傷口一定也沒有很大所以才沒辦法隔著褲子摸到,謝天謝地!」我一面摸索著,一面感謝祖靈上蒼。
在摸索的過程中,三年前WFR初訓時,主教練蔡奕緯示範「什麼叫大出血」的畫面在我腦中不斷回放:他拿了兩瓶一公升的水壺裝滿水,啪刷啪刷的潑在廣善堂禮堂門口,對我們說道『喏!這個就是大出血!』人體只要失血1.5~2公升,就有可能因為血不夠而引發容積性休克,是非常危急的情況,止不住血又無法馬上送院就必死無疑。
想著那兩灘大大的水痕,再對比眼下小曾的出血量,我頓時安心了不少「這肯定不是大出血,但還是得想辦法找到出血點、加壓,然後把血止住才行!繼續放任它流血是不行的!」然而,在沒有剪開貼身褲的前提下,我再怎麼找都無法肯定傷口的位置,看了看時間,天也快黑了;於是退一步,往屁股摸摸看哪裡開始沒有血,我就從那邊用扁帶打一條簡易止血帶,先把血液停下來再說。
「忍耐喔!」「嗚....嗚....!」10分鐘後,我用隨身攜帶的扁帶勒緊他的大腿,試著讓血流停下,再過一陣子,血滴落的速度好像真的有變慢。這時時間已經超過16:00,距離墜落已經超過兩個小時,看小曾的狀況也穩定了下來,便叫他自己拉著扁帶繼續緊繃,還不忘提醒他要適時放鬆以免組織壞死。這時我的腳有點麻,連續兩個小時站在極陡的坡上檢傷止血,還真的有些累人。
待援的碎石斜坡,實際坡度用手機一量,超過30度。小曾就在畫面右邊松樹的下方,樹叢中的綠色與紅色是我們的背包。
直到這時,我才走上陡峭的碎石坡,把他遺落在上方的背包給背了下來,和我的背包一起放在穩定的灌叢下卡好,避免繼續滾落。走到背包旁邊時,我抬頭看了看小曾墜落的這個斷稜,總共兩段,大約12公尺高;第一聲「砰」是撞到上方小平台的聲音,緊接著垂直壁立10公尺的高度,則造成了那段一年般的一秒靜默。
因為小曾實在太痛,所以我幫他拿了他自己帶的非類固醇止痛藥還有鎮定劑給他止痛鎮定,雖然這類NSAIDs止痛藥有抗凝血的副作用,但眼下也只有這個,只能祈禱副作用不要太猛烈,否則不吃真的很難熬過這個晚上。(非醫護人員給予藥物會有法律問題,但幫患者拿他自己的沒關係)
一邊整理要帶去求救的輕裝,一邊把小曾可能需要的東西放到他身上——保暖衣、水、行動糧、雨具、醫藥包。我瞄了一下雨褲的開口,看見鮮血正故我的用規律而緩慢的速度滴落塵土,滴...答...
那是朋友流逝中的生命,雖然沒有即刻斃命,這時死亡卻真實而無情的步步進逼,彷彿聽得見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正在一個一個解開複雜的鎖頭,準備迎接這個可能的新面孔。
雙手沾滿的鮮血,在冷空氣中很快就乾了,處理一下午的急難應變,我這時才感到肚子餓,便打開我的夏威夷果仁,拍拍手,用血跡斑斑的手拿出幾顆來吃,補充我的能量。我知道這樣非常危險,急救者不應該碰傷者任何體液以防疾病傳染,我應該在急救包裡放乳膠手套的;但為時已晚,摸都摸了還弄滿手,水只剩3公升超級珍貴也不可能拿來洗手,於是只能等它自己乾掉剝落了。而還有沾附能力的血跡或血粉呢?可能拿食物的時候多少沾到一些,就這樣被我吞下肚了。實在萬幸小曾沒有傳染病,不然我就一起當病友了。
拿朋友的血配下午茶,這種事有幾個人敢信?
下次還是多帶雙乳膠手套的好,反正沒重量,保平安。
啟程,搭建兩個世界的橋樑
「會不會頭痛、頭暈?」「不會。」
「會不會想吐?」「不會。」
「想吐的話,記得往旁邊吐喔!」「恩!」
臨行之前,再次檢查了小曾有無顱內壓升高的風險。為了穩固他的位置,在他身體下多塞了幾塊扁平的大石,並用剩下的扁帶做了簡單的確保,把他和身旁的二葉松固定在一起,確保他不會意外滾落。完工後,我拿出原本預定今明晚要享用的威士忌,倒出一點並用手沾酒往外滴三次,感謝此地的布農祖靈庇佑,讓小曾沒有受到致命傷,並祈求讓我們捱過今晚,明日救援順利。用來裝酒的Klean Kanteen不鏽鋼冷水壺因為墜落的強大衝擊,凹陷了一大塊;我仰頭喝下酒完成祭告儀式,打開手機GPS軟體,等衛星訊號穩定下來,紀錄這個待援點的位置,並且將地圖截圖,接著就出發了。
夠長的扁帶可以當簡易止血帶,剩下的部分就將小曾固定在樹上,以防再次墜落造成三次傷害。
照常理來說,不該將傷患一個人丟在山裡,然而我們只有兩人,這個斜坡電話又不通,最近的訊號點在午餐時的小山壁,卑南主山南峰山腰處,只能不得已而為之。我懷著忐忑的心開始小心低繞、鑽過各種帶刺的灌叢、掙扎著爬回鞍部。
然而,就在我爬上鞍部,抬頭一看時,整著人都傻了——「是冰!整座山居然全都結冰了!」原來,這一天剛好寒流來襲,從西邊吹來的風,夾雜著沒有散去過的霧,讓整座山脈西側的萬物,在低溫、風與霧的洗禮之下,全都結上了霧淞,化為一片雪白的幻霧森林。我的老天,真是美極了!但卻如此的致命,更讓我萬分慶幸小曾是掉在山脈的東面,我們待援的那個山坡,可是一點點風都沒有。是這座山接住了我們、庇護了我們,至少今晚不用過於擔心失溫的風險。
用快而不趕的速度努力爬升,停下來喘氣時,我不斷告訴自己這句話。
不久,約莫半小時過去,我終於抵達午餐的鞍部,然而掏出手機對著稍早我們打卡的方向,關閉飛航,卻收不到半丁點訊號。身邊霧氣圍繞,我眉頭一皺「果然,這個地方不是隨時都有訊號。」收起手機,我繼續往卑南主山南峰攀登。
隨著基地台的建設,台灣山區訊號是越來越好,然而除了百岳路線外,多數的山區依然是沒有訊號的狀態,就算能直視遠方的都市也不一定。像小山頭鞍部可以直視高雄,卻沒有訊號,而卑南主山南峰頂能直視台東,卻有著穩定的4G二格訊號,讓我滿懷期待的往那邊前進。除了位置以外,天候狀況也會影響收訊的品質,一個地方在晴空萬里時收的到訊號,並不代表在濃霧中也能如此順利。好在中午躺在卑南主山南峰山頂巨石滑手機的當下,就是一片白牆的大霧天候,讓我堅定確認那邊是有訊號的。
「如果有帶衛星電話,就不用那麼累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摸摸鼻子繼續往上走去。確實,衛星電話在通訊點未知的探勘路線上,是個降低風險的好選擇。但既然選擇了相對高風險的登山方式,那就要有承擔所有後果的心理準備;就跟選擇獨攀,或者騎車開車一樣,是選擇,而不是對錯,此時此刻我也正承擔選擇了這條路的責任。
事發當天的螢幕截圖。每一款GPS定位軟體都可以顯示座標,把座標用右下角的「分享」鍵複製出去,或者直接截圖給對方,都可以有效傳達自己的位置。
下午17:20,我終於抵達了卑南主山南峰山頂,有點忐忑地關掉飛航。
「...」
「4G兩格。」
手機上方的狀態條等待了幾秒後,顯示了相當於「希望」的數字與英文字母組合,當下大大鬆了一口氣——至少我不用摸黑跑到卑南主山頂再試一次了,並馬上打開FB Messenger通知留守人與熟識的登山界大大們:張元植、戶外安全推廣協會的吳瑋涵、接駁大哥陳文祥、我和小曾的共同好友崔祖錫、三條魚等等,開啟山難應變程序。
本次求援的流程是這樣的:
- 組織搜救討論群組:
開群組,Line或FB都好,把留守人與身邊懂山又有幫忙能力的人拉進來。這時任何文字記錄都很重要,盡量不要用語音。
- 案情說明:
a. 發生什麼事(簡述)、
b. 傷者目前狀況(詳述傷勢、精神,有照片更好)、
c. 目前位置(同時傳GPS軟體中於待原點定位儲存的座標、地圖截圖兩樣)、
d. 剩餘物資(水多少、食物多少)、
e. 現地天氣(今日天候狀況、有無雲雨或風,作爲直升機判斷用)、
f. 上傳所有申請文件、
g. 重申迫切需要何種支援
- 報案:
整理好資訊與留守團隊後,就可以著手報案與消防對口,或者由留守人直接報案即可。這邊要預期會花很多時間,因為消防端會希望了解非常多細節。
但這個事件有一個讓我不解的地方,那就是待援點和入山證都有了,但他們還是一直跟我要詳細行程... 我們過去一週就在鹿野溪中游亂晃,而且還因為要避免一個大崩塌過不去的風險而改過路線,問好幾次這個讓我支支吾吾很難回答的問題,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緒啊~~
- 約定下次聯絡時間:
山難支援群組、消防端的任務群組都建立並加入後(消防會自己把你拉進Line群組,誠心建議每一個登山人就算再討厭Line,也申請一下Line帳號,消防都用那個聯絡的,有帳號有保庇),回答完對方問題就馬上約定下一次聯絡時間,因為無論是手機還是衛星電話,電力都有限,不能一直開著。況且訊號點也通常不會是待援點,往返需要一點時間,像這個訊號點離我們的待援點足足40分鐘路程,不近不遠的。這種間歇式的聯繫,是每一起山難事件都必須進行的溝通方法。
因此,安排清楚隊伍登山計畫與登山地區的留守人,作為與消防端討論搜救計劃的窗口,是對每一個登山人而言都非常重要的事情。最起碼可以為山上待援的人節省大量的時間和珍貴電力,也可以提升消防的搜救效率,用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擬定搜救計劃。
約定隔天,1月30日早上06:30聯絡後,我開啟飛航,斷開與山下的密切聯繫,將搜救討論的細節全交給山下可靠的朋友們後,轉身投入逐漸降臨的夜幕之中,慢慢走回待援的陡坡。
當晚,山的西面完全結冰,化身美麗的銀白世界,但對我們來說卻是生命的威脅。
慶幸我有網路吃到飽,才得以如此密切的以圖、文、定位點等媒介描述我們的位置與狀況,甚至把小曾第一時間的自述,即刻傳給他密友請他們代為安撫家屬。如果常在爬山,沒有智慧型手機與4G合約,真的是很危險的事,最起碼也要簽網路吃不飽方案,就算是每月流量超過後的限流,還是能有基礎的溝通功能,只是速度會慢很多。
山在爬,朋友要有,有這麼一群兩肋插刀又有能力的朋友當我的後盾,真的是非常幸運而幸福的事。我想,這次山下搜救計畫的擬定一定十分快速且有效率,現在的我,就是全心全力照顧好小曾,撐過這難熬的一晚就好。
這時我拿起手錶,指針指著6點10分,夜幕低垂、氣溫直落「小曾他...應該還好吧?」在討論搜救計劃時逐漸平息的心之海,這時泛起了一絲絲漣漪。
天籟般的呻吟
「刷啦...啪刷...」「小曾~~」夜幕低垂,1月29日晚間6點45分,抓著一株刺柏裸露的根部,奮力將自己拉上一個胸口高的落差,頭燈照亮眼前的路,卻看不見身旁的景物,那是我們要獨力撐過的漫漫長夜。
「欸~」話音一落,前方便傳來了小曾厭世卻不虛弱的回應,讓我擔心他是否會因失血過多而昏過去的陰霾一掃而空。簡單說明救難規劃後,小曾安心了不少,我們也期盼著明早的曙光。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等我把保暖衣全都穿上、準備好當作晚餐吃的行動糧並在小曾腳邊整理好一個自己的位置,手錶的指針才指著七點半而已。
漆黑的夜是沒有時間感的池,我們兩人在無聲無息的等待中載浮載沉。
「距離天亮還有10個小時。」「我的天啊!」「欸我的腳好冷,可不可以幫我生個火取暖?」「好啊!」為了升起取暖用的火,我上上下下氣喘吁吁的搜集木柴,乾燥的天氣與成堆松針讓我只用了一顆火種就把火升起,照亮了我們,也似乎點燃了希望。
其實我們也有不用露宿的選擇——我們這趟是睡HILLEBERG的Anaris天幕帳,只要把外帳拆下來就可以變成天幕覆蓋我們兩個;但因為地勢過於陡峭,沒什麼腳點可以站,搭建時一定會耗費許多不必要的體力,且搭起來的形狀一定很怪,更可能不小心動到小曾讓他疼痛,加上又沒有風也沒有雨,所以我選擇了生火取暖這個更加原始而直接的方案。
由於小曾動彈不得,我就把火生在我和他的腳之間,大小控制在一個大餐盤左右的大小。這堆小小的火,就讓我一整個晚上都有事情可以做,因為如果太大,他根本不能動會直接烤熟,但太小或太遠又不會暖,怕他腳趾過冷導致組織傷害,所以我只得不斷的控火,太大撥開、太小丟柴,不夠就起身去撿甚至砍。
約莫8點半時,我離開火堆去拿水,這才意識到這個晚上有多冷、火有多厲害:那一小堆火的熱度,居然足以讓我誤以為這晚只是一般的高山寒夜,但萬萬沒想到,當我走近我的背包,才赫然發現頭燈掃過之處全都發出燦爛的細碎亮光,那是水氣結成的小冰晶,把我的背包套裝點的一閃一閃。更不得了的是,我發現我打不開我的水壺——它結冰了。
原來,今晚是個零下的冰雪之夜,只是我們湊巧在沒有風也沒有霧的地方,才沒有被凍成冰棒,但溫度也降得差不多了。我暗自慶幸著,也突然意識到原來「生火」對於戶外、對於野外求生而言,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就這麼小一個火堆,卻已經有能力讓我依偎在旁邊,沒有睡袋保暖也能對抗零下的寒夜,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事。火不在大,夠用就好。
然而,要把生火練到跟呼吸一樣自然,甚至無視天氣濕柴也照生,是需要大量時間與經驗,並非一蹴而就。
卑南主山旁小山頭,鳥瞰鹿野溪流域。右側就是我們順著上卑南主山南峰的稜線,左上角遠方則是卑南東稜霸主美奈田主山與佐美姬山。
由於地勢非常傾斜,且已沒有多餘腹地,我一整晚就只能穿著鞋子半坐在陡坡上,一邊跟小曾聊天,幫他計算時間服用藥物。因為止痛藥吃太多會有生命危險,但他又很厭世很想吃藥壓制,所以要看時間批准服用。
我時而搓搓無法烤火,只穿著雨褲和底層的雙腳,一邊動動Hanwag Alaska登山鞋裡的腳指,在零下的氣溫裡,下半身沒有保暖層真的不太舒服。幸好這雙鞋平常穿會讓我熱到流點腳汗,但今天它跟它的名字一樣,在這嚴寒中發揮了優勢,就算整夜不動也不會凍到痛麻,真是什麼裝備就是要用在什麼環境啊!雖然我不是為了耐寒,而是為了耐用而買它的...「等明天把鞋子脫掉,大概很臭吧...」我也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穿著登山鞋。
「還有在流血嗎?」小曾伸出右手看了一下。「還有。」「繼續壓。」
「現在幾點?」「8點50」「喔。」
安靜了好一陣子之後...
「現在幾點?」「9點15」「天啊!!怎麼才只過了這麼一下下?」
每過一小段時間,小曾就會開口打探手錶刻度,他不像我還可以各種胡思亂想消磨時間,光是忙著把疼痛的左腳微調出一個舒服的位置,並且時刻都受到右腳劇痛的精神侵蝕,讓他無法有連貫的時間整理思緒,總是會被傷勢打斷,時間的流逝感更模糊。
10點半,夜漸漸深了,我們兩也都累了,一個是痛得很難睡不斷調整姿勢,一個是坐著太難睡根本無法入眠,時間過得好慢好慢。但人總會因為疲憊而用極其古怪的姿勢睡去,隨著夜越深,我們睡著的時間漸漸拉長,我以半坐姿蜷縮在火堆旁打盹。這時,我們進入了有趣的循環。
每當火堆穩定,我就會被越烤越舒服,然後睡著。睡著之後,火因為沒人顧就漸漸變小。當火小到一定程度,我就會被冷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小曾還有沒有反應,第二件事就是重新把火照顧到大,然後開啟下一個輪迴。
「哎...啊...呃...好痛~對不起啦,我覺得我好吵!」每當我睜開眼,一定會聽到小曾的哀號聲。
沒聲音就完蛋了,一直哎就代表還有意識,什麼都好辦!我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呻吟聲,原來可以如此美好,大珠小珠落玉盤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是生命之音,也是希望之聲,萬分慶幸我整晚都有這樣的聲音相伴。
「好痛喔...真的好痛,又好冷喔!」「如果,我睡著了,然後慢慢冷死在這裡,就不會痛了,好像也不錯。」小曾喃喃自語,超過十二小時的痛楚折磨讓他開始有放棄的念頭。「不準!!你有睡袋睡墊冷不死啦!我們要一起回家,你沒那麼嚴重啦!加油!忍著點!」因為腳實在是太痛,折磨太久,加上深夜一兩點的時間使人思緒衰弱,小曾的求生意志已被消磨殆盡。
此時,身為傷患陪伴者,最大的功能就是盡力陪伴、安撫、舒緩,給予心理支持與希望,才能讓重傷的患者在面對夜晚的黑色深淵時,能有足夠的勇氣跨過這一關,最終回到自己舒適溫暖的家中。
人都需要陪伴,尤其是最虛弱的時候。
千萬不要小看「待援」這件事,遲緩的秒針、無盡的黑夜、劇痛的軀體、吊掛成功與否的擔憂...每一個重傷獲救的山友,在等待的夜裡都是一樣焦慮煎熬,那真是件折磨心智的災難,螞蟻般啃光最後的理智線,只求擺脫那化骨的劇痛。我想,任誰都難以承擔那濃烈的苦楚吧。
「血止住了嗎?」
「恩...我看看。」
凌晨二點的漆黑中,小曾將右手抽離大腿患處,用自己的頭燈端詳著。我在背光處,清楚地看著他的手冒著陣陣煙霧。刺眼的光、右手剪影加上蒸騰的水蒸氣,那不是熱血蒸騰,而是寒夜中的生命倒數計時,代表血還是繼續在流,那畫面有點超現實。
「還沒。」
「繼續壓。」
看了一下他下方的斜坡,幸好血量只多了一點點,遠遠不是大出血的等級,也不到即刻威脅生命;但繼續這樣出血下去,遲早還是有危險的,希望血趕快停下來啊......
凌晨三點半左右,再次例行性探問,聽到血止住了,心中大石碰咚落地;再次把火弄大之後,我便半環著火堆蜷縮,沉沉地睡去...
希望的黎明
「雪羊~」
「......」
「雪羊!」
「蛤!?!?怎了麼!?」
四點出頭,正當我睡的比較沉時,就被小曾用力的呼喊驚醒,以為他的傷況有什麼變化,腎上腺素急速分泌,馬上進入備戰狀態。
「你的睡袋燒破了...對不起...」
回話同時,我馬上看到他的腳被大量羽絨淹沒,堆成一座白色小山,對第一次看到睡袋破掉的我來說還蠻新奇的。原來,這次因為我睡得太熟,火變小了還沒被冷起來,小曾覺得腳冷以為火熄滅了,就把睡袋拋到腳上,沒想到意外蓋到火紅的碳床,就融出了一個大洞。他真的很有禮貌,這晚我不知道聽他說了幾次對不起。
聽到是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我鬆了一大口氣。「對不起啥啦!再買就好,沒事啦!」在這寒冷的清晨裡,我看著2017年底開始陪伴我走過無數路線,心愛的Pajak 4Z睡袋,再看看依然在道歉的小曾,瞬間覺得,這個當下,金錢,真是很微不足道。
和生命比起來,買得到的東西,又談何珍貴?這個累積了無數回憶的睡袋,有價值的並不是它的牌價,而是它做過的事、走過的路。這是一顆救過人的睡袋。
我下到背包旁拿出我的大力膠,盡力搜集外漏的羽絨塞回去,然後把睡袋底部貼滿貼好,畢竟不一定今天就下得了山,我們依然需要它。其他的事,下山再說!等處理好睡袋,又讓小曾吃了止痛藥和鎮定劑,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開始慢慢打包,準備出發。
2021年1月30日,早上5點30分,確認過小曾狀態穩定後,我動身往稜線前進。
不過昨天兩次低繞上切真的累人,要帶著救難隊員走這條我必須手腳並用還低頭鑽過的路,說實在並不是好主意。我不死心地從待援點直接往碎石坡頂端走去,小心沿著右側觀察有無可行的突破口,能讓我簡單接回稜線。果不其然,在一個稍微緩和的岩石邊坡旁,兩棵刺柏中間隱藏著一個小落差,下方有條沿著石壁繞行的小路,只要越過石坡並下攀,就能輕鬆接回稜線。「可惡,昨天在那邊鑽鑽鑽,好像笨蛋!」我咒罵自己的過於謹慎,還好我今早有再來確認,才不用讓救難人員跟著我吃苦,並節省體力與時間。
沿著稜線回到前一天午餐點,展望大好,美麗的雲海蓋著即將升起的朝陽,金黃色的光沿著雲與天的交界刷出一條極其華麗的金黃水平線。這毫無疑問是衝擊靈魂的美景,就故事性而言,這是我人生所見過,最無可取代的輝耀日出。不單單只是山的美,還有希望的光。
我拿出手機對準東方,關掉飛航。
「......」
「4G一格」
喔耶!中獎!果然有的點只有天氣好的時候有訊號!省了十分鐘呀!雖然比預計通聯時間提早了半小時,但無妨,回顧一下群組討論了什麼東西,得知已申請吊掛,同時派一支隊伍從藤枝森林遊樂區走上來支援以防吊掛失敗。隨著太陽升起,金色的陽光溫暖萬物,冰冷的空氣被融化,臉頰也開始溫熱,回報現地天況「雲和藍天的比例為0比8,萬里無雲、雲在下方約一千公尺處、東面無風西面風稍大」並回傳照片後,和空勤確認直升機會在8點從台東機場起飛,約15分鐘抵達我們的所在位置後,我便馬上回到待援處,準備稍後和直升機互動的工作。
那達達的不止是稅金聲,更是國家對人民的承諾
「達達達達達......」
2021年1月30日,早上8點10分,我站在碎石坡底的大破空處,終於聽見旋翼的聲音;在非常遙遠的雲海海面之上,有一個比芝麻還小的黑點正在向我們靠近。我開始往預先生好的火堆裡面放入新鮮的帶葉松枝,帶黃色的濃密煙霧隨即冒出、往上竄升。然而因為現場乾柴不夠,火不夠大,狼煙效果並沒有預期的理想,從空中可能看不太到,我隨即把我的Therm-a-Rest Z-Lite睡墊拿來,等直升機靠近,便開始不斷揮舞。
1月30當天吸引直升機注意的兩樣工具。亮色睡墊吸睛,而往火堆裡丟生的枝葉可以製造狼煙,但小心不要把火悶熄了。
2017年,我曾經參與哈崙山難搜救的支援工作,搭乘現已全數退役的UH-1H前往山區,所以十分清楚從直升機上看山區地表會是什麼樣子,推測睡墊的大小與和周遭森林截然不同的黃色,可以有效吸引教官的注意,進而確認我們的位置。
從地表和直升機互動有幾個簡單的要點:
- 要有空中可以明顯看到的大空地,越大越好。
- 狼煙要會生,而且要大,天上才看得到。方法很簡單,先生一堆普通火堆,越大越好,接著找一大堆帶綠色葉子的樹枝,樹葉越多越好。等直升機接近,就把葉子往火堆裡丟,最好能完全蓋住火焰又不使其熄滅,這樣狼煙就會出來了。不過確定直升機直直往自己飛近時,記得把狼煙熄掉,不然螺旋槳的風會把狼煙變成火焰龍捲風,會出人命的...
- 只要手邊有大型亮色物件,在空地不斷揮動就能吸引直升機注意,比如說:亮黃色的睡墊、鮮紅色的睡袋、背包套等和整體森林色系跳色的東西,都可以。這起山難也讓我再次確定了,爬山根本不需要穿的很鮮艷,因為只要有鮮豔的有東西可以揮動,直升機就可以看到你。但也千萬不要什麼都黑色什麼都軍規,那些顏色就算揮斷手都不夠顯眼,純靠狼煙吸引注意力還是有點風險,增加一點自己被找到的機會,是再好不過的事。
- 黑鷹直升機很大台,要懸停吊掛需要10m x 10m的對空空地,樹要砍乾淨。
- 風太大、坡度太陡都不會吊掛,需要找到又平又開闊的地方才行,這全看當天是哪位駕駛,以駕駛的判斷為準。2020年初針山山難那個是傳說級的吊掛技巧,不適用於每個飛官、每個山區。
- 黑鷹直升機要降落或貼地虛飄,需要非常大的空地,至少30m x 30m起跳,大多數山難搜救依然以吊掛為主。
- 吊掛救援沒有義務連大背包一起吊掛,那是徒增風險。至於怎麼樣的背包大小能一起被吊掛,則以當次執行勤務的特搜弟兄判斷為準,但通常都只有人,不要抱著期待比較好。
- 如果特搜垂降前,先丟一條繩子下來,那叫「牽引繩」,請務必衝過去抓好,把繩子拉直成一條線,並且維持彈性不要太緊繃,這樣特搜垂降時才不會亂晃,並直直朝牽引者的位置降去。
然而,事與願違,8點15分直升機抵達後,就只是大圈小圈的盤旋著,時而正面朝我飛來,時而在一旁的山坡附近懸停,就是沒有停在我們正上方。
「我的天...該不會...」
拿著睡墊,我心裡想著各種最壞的可能性,可能真的沒看到我、可能坡度太陡、破空太小、風太大而不能吊掛。不管怎麼樣,繞了好幾圈之後,直升機又飛走了,留下不願面對現實的兩個人,期待著它再次回頭。
但最終,它還是頭也不回地回去了,黑鷹直升機消失在雲的盡頭,正式宣告吊掛失敗。我坐在碎石坡上,沮喪的把頭埋在兩膝之間,沈沈睡去。「雪羊~」朦朧間,我聽到小曾叫我,原來是他在探問直升機的可能性,不願面對現實的我,知道今天撤離可能沒希望了,但不想太早跟他說,便回答再等等看,就又開始曬著太陽打盹。
「雪羊~~」再次被小曾喚醒,拍了拍自己的臉,知道不該再蹉跎下去,於是又確認了一次他的傷勢,轉身從早上發現的捷徑上稜線通聯。回到前一天午餐點一關掉飛航,訊息隨即湧入:我的推論沒錯,真的是太陡,而且直升機不只有看到我,還
從直升機拍了張空對地的照片。交換了資訊後,確認他們只是返航加油,稍晚10點會載送四人救難隊空降卑南主山旁小山頭,他們會走過來和我們接觸。
「我聽到直升機了,我先返回待援點,感謝各位。」這次因為即將與攜帶衛星電話的搜救隊接觸,因此會將聯繫全權交給他們,我就不再來回奔波通訊,也不再次約定通聯時間。回程路上,我看見直升機飛來,盤旋一陣子後,緩緩降落在卑南主山旁的小山頭上,那時我知道——援軍正式抵達,希望來了。
每逢山難,我們總是能聽到「浪費國家資源」的謾罵與指責,曾經我也是這樣的鄉愿,對於求救出動直升機十分不以為然。但實際參與過搜救後,我便改觀了。當然,這次成為了山難事件核心,也更完整了我對於山難者使用直升機的看法。
1月31日黑鷹直升機垂降特搜隊員與籃式擔架下來接人。
只要是明確緊急的危難,使用直升機救難不止能大幅提升受難者存活率,更能保障搜救人員的安全。當目前治理台灣的中華民國,其憲法第十五條中明確指出:「人民之生存權、工作權及財產權,應予保障。」時,我們是否仍要質疑在救難中使用直升機的合理性?並且擅自定義什麼是「浪費稅金」呢?當一個國家有餘裕保障人民在非都市區域的生命安全,那是一種超越物質的人道精神展現,也透露一個重要的訊息:「國家會保護你。」
當然,濫用直升機的人依然可惡至極,保障生命安全也不是到處蓋山屋架鐵梯將山徑徹底人工化把人民變媽寶,研擬救難收費機制我也一樣贊成;但我們能否在「直升機」這個議題裡,試著在一次次的山難案件中,試著剖析何謂濫用、何謂救人,讓台灣戶外文化告別看到直升機就膝跳反射「浪費」的時代呢?
10點13分,我回到待援處,卻發現小曾面有難色。
「我...我終於能體會身障者的心情了,剛剛直升機在我上面飛,我好想做點什麼讓他們看見我,但不管我再怎麼努力,我發現我的活動半徑就只有50公分!真的好無助...好無助...」說著說著,這位肌肉精實的硬漢,落下了兩行發自內心的淚。這真的是非常發人深省的自白,我也有點慚愧離開前沒有給他心理建設今天無法吊掛... 而且他的傷口也因當時太激動而再次裂開,滲出了鮮血。
不再無援,重拾幸福
「欸~~~~」
「......」
約莫12點多,我算好時間躺在稜線上的樹林間,曬著枝葉縫隙撒下的陽光,一面呼喊著搜救隊員,期待有人回我。在探路時還摸到一隻長滿青苔的鹿角,放在路上給他們當驚喜。
「欸~~~」
「欸~~~」
「喔欸!!!是消防嗎!?辛苦了!!」
「喔嘿~~是雪羊嗎?哈囉~」
我心頭一震,幫忙報案的朋友怎麼連我的筆名都賣掉了...正常來說不是應該喊黃先生嗎!!!好羞恥啊!!!見了面才發現,原來這幾位救難英雄早就看過我的文章了,害我心情五味雜陳,一邊感謝一邊害羞一邊帶他們穿過方才被我鋸開的刺柏灌叢來到我們待了22小時的碎石坡。
小曾看到他們,就像看到救世主一樣,我想稍早我大概也是一樣的心情,現在有一種「終於可以安心了」的踏實感,一股疲憊湧上心頭。救難隊員一面幫他檢傷、重新包紮,我一邊往山坡底下探尋可以吊掛的位置,不浪費一分一秒。等我回來,小曾的大腿已經被妥善包紮,整個人五花大綁固定在他們帶來的SKED(捲式擔架)上頭,身邊被塞滿了各種衣物、雜物以免身體晃動,看起來十分安詳。然而,這時雲海已漲潮般淹沒了我們,繚繞的霧氣宣告著這天的直升機作業時間結束。
終於見到救難人員的小曾,表情痛苦是因為腳又開始痛。
經過一陣討論,我們決定將小曾往上運到稜線,接著往北移動,尋找開闊的紮營點等待明日吊掛。這支隊伍由三位台東縣消防局的救難弟兄,與一位台東林管處的護管員組成,我們先用繩索架設省力系統,沿著超過30度的碎石坡將小曾拉到我發現的灌叢捷徑處,接著以人力輪流抬運,沿著崎嶇的山稜上上下下。
搬人真的是非常非常累的工作,我們四個人抬擔架,護管員大哥領路,花了一個小時左右,才將小曾移動了100公尺;以我們的能力,如果要搬到卑南主山南峰旁的小山頭,那簡直是天方夜譚,沒有增援非但不可能,還可能弄傷自己啊!
這一次讓我更了解為什麼山難搜救中,有要搬運傷患時都得出動大批人馬,因為真的非常困難。萬幸的是,在我們待援點不遠處,剛剛好有一個小凹谷可以紮營過夜,旁邊就是一個開闊的緩頂小丘!看到森林開闊的瞬間,我們一行人心花怒放「今天可以下班啦!」小心把小曾放在凹谷後,他們四人去取放在卑南主山旁小山頭的裝備與帳篷,而我把這幾天一直帶著的《Kulumah.內本鹿:尋根踏水回家路》塞給小曾排解無聊後,為了隔天順利吊掛與今天早點睡覺,就利用時間到小丘上砍樹去了;花一個多小時,砍倒一棵直徑比我鋸子還長的大二葉松,讓我的手一直到隔天下山還在酸。
傍晚,由於小曾不能動,我們紮營的小凹谷卻持續有風吹來,我便把Anaris的內帳拆掉,讓它成為一個沒有底、長得很有趣的雙塔型天幕,直接在小曾頭頂搭起來,成為我們兩個這晚的家。雖然他在SKED裡面看起來很安穩,但實際上因為固定性很好,所以一直想動一動,但一動又會痛,所以呈現一種十分尷尬的心情。也因為不能動,所以大小便都得忍著下山再解決,不然直接尿下去,可是要溼答答又臭醺醺一整晚啊!至於前一天是怎麼解決的呢?是直接犧牲他被撞凹的不鏽鋼水壺,使用男性的優勢伸進行解放,讓他保有最後一絲形象。
被妥善包覆、吃了止痛藥後,得到片刻放鬆時刻的小曾,正閱讀著《Kulumah.內本鹿:尋根踏水回家路》。
從1月29日中午開始就沒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過一餐的我,鋪好床後珍惜的用救難隊帶來的一升飲水,煮了我的泡麵與小曾的乾燥飯,脫掉鞋子伸直雙腿嗅覺霸凌小曾;兩人吃著這劫難後的第一餐,心中滿是感謝,對祖靈山神、對國家、還有對彼此。
原來,能夠好好的躺、好好的吃飯,就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伸直雙腿,坐在睡墊上,喝著溫熱的湯,時而把湯放旁邊完全躺平伸展一下,真的好舒服好舒服。超過24小時沒有吃正餐熱食的我,視線有些模糊,熱湯的蒸氣讓霧水佈滿了鏡片。
再會卑南南,42小時後的新生
2021年1月31日,早上8點10分,火紅的信號彈燃起,濃煙飄散在金黃色剛剛散去的早晨天空中,救難隊員揮舞的動作畫出一連串不規則的弧形,召喚著遠方豆大的直升機來到此地。
五分鐘後,直升機就定位,開始懸停,強大的下沉氣流將地表的一切吹得東倒西歪,他們垂降一名特搜隊員與籃式擔架到地面,同時脫鉤出去飛一圈讓我們把SKED塞進籃式擔架,再回來放下鉤子,勾走一切,帶走所有人的擔憂。當特搜隊員放掉黃色的輔助繩,拉直的線在空中扭動後,被壓縮成地上的一個點,就像我們這42小時的努力,只為成就吊掛成功的這一刻。
2021年1月31日,早上8點40分,特搜隊員與籃式擔架進入直升機,開始脫離現場,地面部隊四人與報案者在地面目送傷患離去,宣告救援成功,地面部隊開始撤離,我彷彿聽得到他們的歡呼聲。接下來,就交給台東馬偕醫院了。
這一次,山上與山下密切合作,用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完成了這一次的山難救援。要感謝的人,真的太多太多,除了來到現場的四名隊員、黑鷹直升機機組員與藤枝地面部隊外,尤其還有台東縣消防局的指揮中心,還有空勤的地面後勤人員,以及第一時間就集結起來,密切討論救援計劃甚至準備動身的,我們的好朋友們。
真的,非常非常謝謝你們。
山難救援是一件其他物種看到會非常疑惑的事:一群健康強壯的個體,勞師動眾集思廣益,只為拯救可能與自己沒關係,但因為各種原因受困山林岌岌可危的,理當被「天擇」掉的個體。
或許酸民仍然能講出一百種理由,來批判山難耗費的資源真的過於龐大;
但實際參與過搜救的人們,依然會在下一個事件發生時,義無反顧的上山幫忙。
為什麼?
因為你能在一場場搜救行動中,看見什麼叫生命的可貴、看見什麼是人性的光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原來可以如此重要,在綿密的組織行動裡團結一心,徹底領悟什麼叫做「家」。
只有能夠給予的人,才是真正的富有。
而能夠助人的人,則有更多的機會感受呼吸的可貴,一次又一次領略生命的真諦。
Uninang,感恩一切,平安健康。
後記:每一個喜劇收場的山難,都是奇蹟的總和
嚴謹的組織合作,造就了一次次以喜劇收場的山難,拯救許多寶貴的生命。
雖然墜落12公尺,又待援42小時,但在事件結束後的一個多禮拜,小曾就出院了,目前復原良好,祖靈真的待他不薄;他也發願回饋這個社會,希望更多的人能像他一樣受到幫助。
這個意外事件之所以是喜劇收場,總結有六個有利因素:
- 摔落沒猛力撞到頭:一旦發生,後面都不用說了,進來收而已。
- 沒有大出血:開放性骨折沒有刺到動脈。一直到搜救隊員跟我說,我才知道開放性骨折的出血是非常難止住的。所以萬一是刺到動脈導致大出血,要等這麼久才能送醫也是神仙難救。
- 摔對邊:同一時間萬物都結冰的山坡西面,前22小時將會令我們非常難熬,甚至有失溫的危險。幸好墜落的東面一點風都沒有,雖然也降溫到零下,但依然能讓我們安穩度過一晚。
- 天氣非常好:沒有下雨、沒有起霧、風不大、中午前都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雲都在下方積聚成雲海。如果不是天氣這麼好,讓直昇機每一趟都能順利往返,待援時間再拉長將會對持續出血的傷患非常不利。
- 墜落點夠好:附近就有空地可以吊掛,而且訊號點就在附近。因為選擇了不帶衛星電話的登山方式,所以如果待援點離手機訊號點來回超過半天,那將會是一個很不利的因素,且只能通聯一次,就得全權交給留守處理。雖然這個因素和這起山難的關係,比起前面四個都來得不密切,但也可以讓我們重新思考「風險的選擇與承擔」。順帶一提,經過消防隊現場測試,我們的待援點衛星電話是完全打不出去的,所以如果今天小曾是「帶衛星電話獨攀」,那也只會有不幸的結果。我不會把衛星電話當成萬能,它依然有著諸多限制,是眾多降低登山風險的選擇之一,而非判斷對錯的標準。只不過,一旦選擇了,就必須摸摸鼻子自己負責。另外,如果吊掛點太遠,那非得再等一晚讓地面部隊上來會合才能順利抵達,多花的一兩天也對傷患的傷勢非常不利,且感染風險大增。
- 隊友具備野外急救知能:我持有的WFR野外急救員(Wild First Responder)資格,是台灣目前一般民眾能取得最高階的野外急救證照,需要上9天紮實的學科與術科演練,最後通過考試才能取得,並每三年複訓一次才可以續證。這點對保護救援者本人、檢傷、包紮與危機處理都很有幫助,因為如果不具備這些知識,可能會急著下去找人而自己摔傷、離開傷者時沒有將傷者固定好讓傷者再次滾落、檢傷不確實就動身求救導致失血過量、止痛藥當糖果吃導致劑量過高等等。
其實野外急救會的這些,都是次要的事,但就如同輔助技能般,能把前面奇蹟般的五點巧合,變成讓傷者能夠平安下山的穩固靠山。並不是說一定要到職業人員建議擁有的WFR等級才有這樣的效果,為期4天的中階野外急救課程WAFA訓練就已經可以有相當的觀念與技能。
最起碼,你會知道事情發生當下要優先保護自己,其餘免談,以及一個人在野外到底要如何處理傷患,還有個人能力的極限在哪裡。多數時候野外急救具備的知識,是拿來預防傷害,在躲不掉的意外發生時,啟動有限資源下能做到最好的危機處理,判斷是否立即需要外援,同時全力放大患者獲救的可能。
當然,如果前面五個奇蹟少了任何一個,野外急救就幾乎無用武之地,只能望人興嘆。但這時,它依然能發揮保護救援者的最後一個功能:讓自己知道,自己已經盡全力了,得以在餘生不留遺憾。
野外急救沒什麼了不起,它甚至還讓我們變得更膽小、更容易撤退。但是在這次事件中,我清楚看見了這九天所換來的價值,讓自己在山難事件中,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臨機應變的人」;因為理解全局,而能沉著冷靜處理眼前所有狀況,不會緊張到不知所措,也不會害怕失去什麼,從容地做我能做到的、一個一個把目標完成。最後,和朋友一起平安回家。
我認為,「裝備、知識、技術」,是登山最重要的三元素,缺一不可。對環境的熟悉,可以靠經驗累積,而風險管理與危機處理,則是知識與技術的交互作用,難以閉門造車;除了自己看資料,進修各種領域的課程,也能快速累積、傳承前輩的寶貴知能。
什麼都不會,可以爬山嗎?當然可以,我最初也是一個連急救包都不帶、穿著牛仔褲爬山的笨蛋鄉民。只要運氣好,不管用多離譜的裝備、多空白的腦袋,任誰都可以平安下山。但運氣總有用完的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下輩子;代價可能是成為笑柄,也可能是一條命。
我們是要選擇坐上命運之神的牌桌,在十賭九贏的局裡祈禱自己不要輸了那唯一的一局;或者起身,打開自己的眼界,用知識與技術,為自己編織一張牢固的安全網,在千萬分之一的未來裡,接住那一個墜落的自己呢?
把網子越織越大,或許有一天,也能接住身旁意外跌倒的朋友,也不一定。
願有越來越多人,能成為助人的人,也是平安的人。
1月31日早上,卑南主山南峰北稜的美麗日出。尖聳的山頂是小曾墜落的斷稜,下方就是我們相依度過22小時的碎石坡,在朝陽的照耀下,成為最有意義的金黃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