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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歲青年鄭捷在板南線捷運列車持刀隨機砍人,造成四死二十四傷。這幾天,媒體與網路社群鋪天蓋地的議論,讓我們幾乎也像搭上那班列車的乘客,經歷了一場人間地獄。隱身這座城市光鮮表象底下那深黑不見底的洶洶伏流,驟然噴洩滿溢出來,我們憤怒,悲傷,迷惑,恐懼,但已不可能回到佯裝無視、粉飾太平的歲月了。
就在捷運殺人案的前一天晚上,一位中興大學碩士生從學校綜合大樓十二樓縱身跳下,當場殞命。他曾抗議課程內容有性別歧視,並投書媒體表示要「以死亡來捍衛我的性別認同」。據新聞報導,他之前已經多次以死要脅,曾經四度在校園企圖跳樓自殺被攔下,這次終於「成功」了。
是,這兩位青年都「壞掉」了,一位選擇把暴力施加在無辜的人身上,一位選擇毀滅自己。然而,何以致此?血案爆發以來,鄉民瀰天蓋地詛咒兇手(順便以最不堪、下流的語言詛咒廢死運動),仇恨嗜血的氣氛愈來愈濃,彷彿把那青年抓來殺掉(用愈殘酷的方式愈好),血祭受難者,便能讓一切重回什麼都還沒發生的「太平歲月」。
我倒想多花一點時間想一想,那不知何時開始「壞掉」,從「正常社會」掉落出去、慢慢跌進深淵的靈魂。他們並不是地獄來的異形怪魔,他們和你我一樣,在這塊島嶼出生、上學、長大。我們在一樣的速食店吃一樣的漢堡,在一樣的便利商店買東西,看一樣的電視電影漫畫,等一樣的公車,搭一樣的捷運。他們泅泳其中的那條闇黑伏流,難道不曾映入你我的眼角?
血案爆發之後,有人在網路協作平台Hackpad開了
「問題家庭共筆」專頁 ,鑑於「我們這一輩的許多父母都有超越時空相似的霸凌、體罰、羞辱言語、行為模式與邏輯觀念」,請網友提供「父母、師長超時空相似的言語與行為」,引起熱烈迴響:「打你是為你好」、「你這樣讓我很丟臉」、「知不知道我在你身上花多少錢」、「你不要像你爸(媽)一樣!」、「你為什麼就不能像某某同學一樣」、「早知道沒把你生下來就好了」......。還有來自親生父母、親戚、老師、同學各種肉體的、精神的虐待,從冷言譏刺到鐵棍毆打,從黑函詆毀到集體霸凌......。一路看下來,不禁感歎:多少人把箇中情狀一個一個吞下去, 最後竟然沒有變成連續殺人犯或者自殘、自毀、自殺,這才是人間奇蹟。
去年,台南嘻哈團夥「人人有功練」的「小人」出版專輯《小人國》,主打歌「兇手不只一個」已經在youtube累積了一百二十四萬次點播。這首不到五分鐘的歌一口氣觸及青少年霸凌、自殺、教育、代溝、媒體病態,打從十年前初聽早逝歌手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以來,這是最最讓我震撼的台產嘻哈作品:
兇手不只一個,死者不只一個 被害的加害者,加害的被害者 人們何時開始如此彼此對待著? 受傷的人不只一個,傷害的人不只一個 有些傷看不見的,人如此彼此對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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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歌的MV就像一齣劇情片,最後連續剪輯了幾則真實的校園霸凌影像片段,幾乎都是當初在場的孩子拿手機拍的。畫面暗下,浮現一段手稿:「即使消失會讓大家傷心,卻是短暫的,一定很快就被遺忘,因為這是人性。」──這是鷺江國中一年級霸凌受害者楊同學的遺言。身材瘦小、喜歡和女伴一塊兒玩的楊同學,因為不堪長期被同學嘲笑「娘娘腔」,二○一一年十月從自家社區七樓窗戶跳樓身亡。
無獨有偶,「小人」的師傅、台灣嘻哈界「泰斗」大支,去年的專輯《不聽》也有一首率筆直書青少年成長問題的「100分」:家長一味要求孩子考滿分,以為滿足了金錢和物質的條件就是夠格的父母。孩子的興趣被輕蔑被壓抑,無處可出的苦悶漸漸轉為霸凌和暴力。最後犯下滔天大禍,家長的反應竟是「到他殺人棄屍還在說他很乖,說別把他兒子逼死」。歌曲中段,大支讓幾位十多歲的孩子一人一句,輪流說出自己的心聲,那些灰冷疲憊的年輕的聲音,令人不捨、心痛、甚至不寒而慄:
我像關在監獄的俘虜 / 我想選擇我的父母 我就算回家也戴面具 / 我的人生國中就失去 我下輩子想學畫畫 / 你幹嘛要生我啊媽媽 我像小草被你們踩死 / 我對整個世界比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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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的靈魂生來就是「壞掉」的。在這令人心碎的時刻,我願意試著想一想:如何纔能讓那些原本不必死去的靈魂,讓他們的離世變得有意義?能不能讓這一齣齣悲劇轉化成星星火光,讓我們倖存的生者的世界,成為比之前更良善、更溫暖的所在?
此刻,我最願意重新溫習Tizzy Bac這一年傳唱極廣,在焦慮動盪的時代發揮了勵志、療癒效果的「這是因為我們能感到疼痛」:
我們都置身改變裡,無法視而不見 該是時候睜開雙眼,看清楚這世界 因為我們能感到疼痛,才能保護心不陷落 趁著黑暗全面來襲前,閉上眼不要看 這是我們能感到的痛,不會超過你所能承受 忍著眼淚,穿越過傷悲,才又向前一點 不會輕易白費,曾經留下的淚 學著更多體會,擁抱再多一些
(2014.5.24.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