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日晚上,61歲的胡德夫──我們叫他Kimbo──在北京通州運河公園「草莓音樂節」登台獻唱。舞台底下黑壓壓一大片人頭,幾乎都是二十郎當的青年。他們定定站著,雙眼放光,一臉虔誠。這是「台灣舞台」的最後一段節目,同時會場兩邊大舞台的壓軸表演也正熱火:一邊是「二手玫瑰」,另一邊是謝天笑,暴躁的音浪自遠方一左一右轟轟然輾過來。Kimbo沒有樂隊伴奏,他的武器只有一架鍵盤,和他的一把老嗓子。偶爾,年輕的口琴手小彭會竄上台去吹幾段聊作幫襯。
當Kimbo粗壯手指滑過琴鍵,開口唱歌,所有的背景噪音瞬時像海潮一樣退去。
我確實看過許多次Kimbo的演出。七十年代末我還是小學生,便曾在台北「國際學舍」或者「國父紀念館」的演唱會上,看過一頭黑髮的青年Kimbo彈平台鋼琴唱「牛背上的小孩」。我也曾在世紀初的台北「女巫店」看他唱歌,客人只有寥寥幾桌。2005年他終於出版第一張個人專輯《匆匆》,在台北「紅樓」劇場辦發表會,那夜我也在座。三十年前的青春狂夢,二十年前的衝州撞府,十年前的憔悴落魄,盡成往事。台下冠蓋雲集,昔日戰友多少恩怨情仇,如今許多已是台灣最有錢或最有權的人。Kimbo開口唱歌,他們齊齊落淚。散場時那些翻臉多年各事其主的頭臉人物真誠地緊握雙手勾肩拍背,相約宵夜飲酒,彷彿起碼這一個晚上,藉著Kimbo的歌,他們可以回到世界還沒那麼複雜的時代。
經歷過那些場面,我以為能經驗的都經驗過了,我將好整以暇聽完這場演出。然而Kimbo唱起「美麗島」。歌到中途,我發現自己正嘩嘩地流眼淚。我赧然抹了把臉,偷偷張望左右前後,他媽的,每個人都在抹眼淚,連音控台前的大哥也未倖免。
這大概是我不只第十遍聽Kimbo唱這首歌,我以為「美麗島」很難再讓我哭了。打從八十年代末──台灣解除戒嚴、這首歌「開禁」的時代算起,大概有二十多年,我在任何演唱會聽任何人唱這首歌都會掉眼淚。天知道,李雙澤和梁景峰1977年寫下「美麗島」的時候,連一絲一毫悲壯的意思都沒有呀,這原該是一首明亮、開闊、歡悅的歌。是後來發生的事,為它披上了苦澀的色彩。
Kimbo在台上說:「我最後來唱一首頌讚大地的歌,叫做美麗島......」立時引來許多歡呼鼓掌。我暗暗喫驚於彼岸青年人對Kimbo與台灣樂史的熟悉,畢竟這首歌從未在此地公開發行──當年《匆匆》引進版專輯在大陸上市,「美麗島」沒能通過審批,從唱片中消失了。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唱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Kimbo豪氣地說:「歡迎到台灣來!」底下歡聲雷動。
「美麗島」由李雙澤譜曲,歌詞作者是梁景峰,靈感來自七十年代「笠」詩社女詩人陳秀喜的作品「台灣」。與其說梁「改寫」原詩,不如說這是基於原作的「再創作」。比方原詩並無「美麗島」一詞,而是「形如搖籃的華麗島」,梁景峰改成了「我們搖籃的美麗島」。陳秀喜語言樸質,「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樣古雅的句子則是梁景峰「置入」──這八個字,典出《左傳》。1920年連橫(連戰的祖父)刊行《台灣通史》,序言引了這句話,該文亦是「美麗島」一詞出處:
夫臺灣固海上之荒島爾!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至於今是賴。......洪維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爲子孫萬年之業者,其功偉矣......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
梁景峰是李雙澤亦師亦友的哥們兒,在淡江德文系任教。寫下「美麗島」的時候,他三十三歲,李雙澤二十八歲。梁景峰曾赴德國留學,遇上了西半球學潮大作的時代。當年台灣尚未開放出國觀光,許多青年都是因為留學,而一頭栽進了西方「青年文化大爆炸」的震央。他們後來有人留在學術世界繼續探勘,有人投入「保釣」運動被列入「黑名單」數十年回不了家,也有人選擇回到故鄉,像揣著火種的普羅米修斯,伺機要讓彼時冷肅的台灣多亮幾星火光。梁景峰,就是這樣一位「歸國學人」。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原野
末一句,原詞是「高山和田園」,Kimbo總是唱「原野」,我猜這和他在東海岸大武山麓成長的記憶有關。從「田園」到「原野」,視界確實更開闊了。
台灣島西面海峽,先人所謂「黑水溝」,海象凶險,沉船無數。東岸臨太平洋,海床直劈而下兩千米,海岸臨水陡升,越過花東縱谷,便是重巒疊嶂的中央山脈,直上海拔四千米的玉山主峰。十六世紀葡萄牙水手航經花東海岸,看到這壯美的風景,遂把此地命名Ilha Formosa──福爾摩沙,美麗之島。
Kimbo的故鄉,在台東大武山。1953年,他的族人在「山地部落平地化」政策中被強迫離開祖先的土地,從高處遷村到山麓的嘉蘭部落。2009年「八八水災」,全村四百戶人家,有五十幾戶被沖進了太平洋。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這段Kimbo唱了兩遍,彷彿要確定每一句意象都確確實實穿透了每一個聽者的身體。
「水牛」與「稻米」是相互依存的:四百年來,水牛始終是台灣農耕的主要動力,有水稻處便有水牛。牠們祖先來自華南,隨漢人渡海,適應了海島環境。1950年代中期戶口普查,台灣總人口987萬,水牛則有33萬。台灣牛溫馴、堅毅、耐苦,台灣人亦常引以自況。如今水牛已經少見了,但仍有許多人感念牠們一生辛勞,仍遵守老輩的家訓,不喫牛肉。
當年胡德夫初次離家到淡江中學念書,寫家書給父親說:「請把牛寄上來,這裡有一大片草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高爾夫球場。
香蕉是台灣人熟視而近乎無睹的日常水果。它曾是六十年代佔台灣外匯收入三分之一的出口商品,也讓許多蕉農成為富豪:當年每公斤香蕉的外銷價是新台幣六、七塊,一整串蕉起碼能賣一兩百,而彼時一個中級公務員的月薪還不到一千塊。
到「美麗島」創作的七十年代,香蕉外銷的黃金歲月早已不再。台灣的小農生產模式敵不過菲律賓、中南美洲蕉農大規模的企業化經營,出口量持續銳減,利潤愈殺愈低。2000年台灣香蕉豐產滯銷,產地價格跌到每公斤新台幣一元,蕉農索性拿去餵牛,超過十萬公斤的滯銷香蕉只能倒進河裡。類此情節反覆上演,2011又逢台灣香蕉豐產,寫這篇稿的時候,家樂福的香蕉一公斤只要新台幣15元。
玉蘭花奇香撲鼻,早年台灣女子常以花瓣別在髪梢衣襟。它也是祭神常備的供品,廟宇酬神的日子,總有小販把沾著水珠的潔白的玉蘭花堆成一座座小山。善男信女買來一朵,和素果麵點一起盛盤擺上供桌。城裡十字路口也有挎著籃子賣玉蘭花的,她們趁紅燈巡走在停等的車陣,駕駛人搖下窗戶買一朵,玉蘭花都串上了鐵絲,掛在後照鏡,能香一整天。
近年賣玉蘭花的少了,車陣中巡走的打工者,發送的都是賣房廣告。
我記得七十年代末的「校園民歌」演唱會,最後返場總是合唱「美麗島」──那時這歌還沒變成「黨外雜誌」的名字,大家不太把它跟政治聯想在一起。七八歲的我聽到「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總是忍不住咯咯笑。怎麼會有人把香蕉和玉蘭花寫成歌詞呢?
「美麗島」的作曲人李雙澤,是一個愛唱歌、愛寫文章、愛畫畫、愛拍照、愛交女朋友的傢伙。他大學沒念完,賃居淡水一幢叫「動物園」的房子,淡江師生和各路藝文人士經常在那兒熬夜聚談,儼然「沙龍」。他亦曾浪遊世界,看遍第一世界到第三世界的江湖風景。李雙澤最著名的事蹟,是在1976年一場校園演唱會拎著一瓶可口可樂上台,質問唱「洋歌」的青年:全世界年輕人都在喝可口可樂唱洋文歌,請問我們自己的歌在哪裡?傳說他後來一氣擲碎了那瓶可樂,但據當天在場者回憶,那恐怕是誇大的神話。無所謂,李雙澤的「嗆聲」,震撼力並不下於當眾打碎一只玻璃瓶。
既然點了火,他也以身作則,開始寫歌,並用簡陋器材錄下一些作品。1977年9月,李雙澤跳海救人,竟溺死在淡水,得年28歲,他甚至來不及自己錄下親自演唱的「美麗島」。告別式前一天,老友Kimbo和楊祖珺借用「稻草人」西餐廳的錄音器材,就著李雙澤的手稿彈唱這首歌,留下了「美麗島」的第一個錄音版本,在葬禮現場初次播放。這個版本後來屢經轉拷,地下流傳許多年,直到2008年纔正式收錄到楊祖珺《關不住的歌聲》專輯。
單就專業表現論之,那錄音實在不算高明:音質破爛不說,兩人和聲參參差差,有一處吉他和弦還按錯了。唱到「水牛稻米香蕉......」,楊祖珺忽然沒了聲音。2008年我訪問楊祖珺,她說那不是哽咽,而是笑場──她和Kimbo邊唱邊笑:這什麼詞嘛!那年她22歲。
後來的許多年,楊祖珺和Kimbo還會有許多機會合唱這首歌。1978年楊祖珺發行個人專輯,收錄管弦樂團伴奏的「美麗島」,是這首歌第一次公開發行。不過唱片公司發現楊祖珺被當局目為「問題份子」,深怕受牽連,兩個月後全面回收銷燬。1979年5月,「美麗島」成為一本黨外雜誌的名字,12月高雄「美麗島事件」爆發,這首歌竟輾轉為1949以來台灣最重大的政治反抗事件提供了標題,此時李雙澤已經死了兩年。
楊祖珺後來投入「黨外」反對運動,Kimbo則組織「台灣原住民權益促進會」,成為台灣「原運」的旗手,兩人曾在競選卡車上合唱過「美麗島」。之後二十年,他倆在各自的陣營經歷了曲折與磨難,「美麗島」一路陪著他們,見證了那一道道關卡。Kimbo常常想起李雙澤,他後來覺得應當和天上的老友應和一下,告訴他:這個島依舊美麗。近十年來,他在這首歌的尾奏,總會多唱一折:
我們的名字就是美麗
在汪洋中最瑰麗的珍珠
福爾摩沙,美麗,福爾摩沙
福爾摩沙,美麗,福爾摩沙......
七十年代初,李雙澤和Kimbo相識。Kimbo彈一手好琴,在西餐廳唱英文歌,頗受歡迎,掙的錢比同齡人都多。有一天李雙澤問他:Kimbo,你們「山地人」有什麼歌?唱給我們聽聽。Kimbo楞住了──他離開故鄉到城裡讀書,考上台大,迷上西洋音樂,夜夜唱歌掙錢,卻從來沒想過「我們自己的歌」。
Kimbo苦思良久,想起父親唱過的一首歌。他在一次駐唱忐忑試唱那首父親唱過的歌,生怕聽慣「洋歌」的客人會喝倒采,沒想到掌聲空前熱烈。得此鼓舞,Kimbo決意唱更多「自己的歌」。這是李雙澤的功勞:他的歌聲堪稱難聽,創作歌曲也只有寥寥幾首,他還來不及邁入成熟就死了。這個傢伙的熱情,卻逼使許多人思考、行動,在他死後,那熱力甚至輻射得更大更遠。
Kimbo把父親唱過的那首歌,教給了歌手楊弦。楊弦1975年在台北中山堂辦創作發表會,嘗試替余光中詩作譜曲,後來發行《中國現代民歌集》,咸認為是七十年代台灣青年創作歌謠風潮的「引爆點」。楊弦在1977年的《西出陽關》專輯收錄了這曲「美麗的稻穗」,一把吉他伴奏,唱得無比清澈、無比虔敬。當時,他和Kimbo都以為這是一首古謠。
後來Kimbo回到故鄉,纔知道「美麗的稻穗」是近人作品,作者陸森寶是卑南族南王部落人氏,這首歌壯美的旋律底下,埋著一段苦澀的歷史:1958年「金門砲戰」爆發,許多原住民青年被徵兵去前線作戰。他們定居台灣幾千年,荷蘭東印度公司、鄭成功南明朝、大清朝、大日本帝國來來去去,現在他們竟要代表國民黨政權去和共軍打仗了。故鄉的水稻已經成熟,一起收割的壯丁卻都不在。陸森寶觸景生情,遂有此曲。
釐清這段歷史,Kimbo總算學會了「美麗的稻穗」完整版本:
今年是豐年,家鄉的水稻將要收割
願以豐收的歌聲,報信給在前線金門、馬祖的親人
家鄉的造林,已經長大成林木,是造船艦的好材料
願以製成的船艦,贈送給前線金門、馬祖的哥兒們
胡德夫後來常說:李雙澤提倡「唱自己的歌」,開展了他的溯源之旅,而在他心目中,陸森寶是率先踏上這條路的可敬先驅。
李雙澤當年刻意遠離楊弦那種雅緻、文藝、帶著學生味兒的「中國現代民歌」路線,追求一種更不修邊幅、粗礪率性的風格,這自然是受了美國新民謠從Woody Guthrie到Pete Seeger到Bob Dylan的影響。然而不可否認,儘管李雙澤作品質地粗糙、形式簡單,他的確示範了「唱自己的歌」可以怎麼幹──他的歌自有一種粗服亂頭的姿態,不再是「以漢語演唱西洋流行音樂」,又和我們耳熟能詳的東洋西洋上海風都不大一樣。那些歌的靈魂,從Bob Dylan出發,一路回溯,最終仍要逼近先民傳唱的那些民謠。
許多人為李雙澤辯護,說他寫「美麗島」並不存有政治意識,我想這也未必,端看你怎麼解釋「政治」。他傳唱最廣的另一首歌「少年中國」,不也擺進了耐人尋味的意象麼:
古老的中國沒有鄉愁
鄉愁是給沒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國也不要鄉愁
鄉愁是給不回家的人......
古老的中國沒有學校
他的學校是大地的山川
少年的中國也沒有老師
他的老師是大地的人民
要是李雙澤還活著,他多半和Kimbo、祖珺一樣,不可能自外於後來一連串搖撼台灣社會的事件。只是我們不可能知道:他會不會像當年老友一樣,經歷那許多的磨難與挫折,人過中年,最終在歌裡找到了救贖?
我偶爾會想:設若早生十年,我會變成李雙澤的哥兒們麼?大概不會。李雙澤是一個倔強、熱血、滿心正義感的傢伙,並且就跟許多那個歲數的青年一樣,深深相信自己看到的道路,纔是最正確的道路。若是身在1976「可樂事件」的現場,我想,我不會為他的唐突與無禮喝采。
我在青年時代也認識過同樣倔強、熱血、滿懷正義的同輩人,他們才氣確實遠不如李雙澤,我總覺得他們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幽默感,並且深深相信他們可以改造世界,凡不這麼相信的人則必須被改造。他們刻意不修邊幅,個個活成浪人模樣,彷彿這樣就可以擺脫他們多半不壞的出身,假裝自己屬於那個他們從未屬於過的階級。他們崇尚「草根」的土味兒,崇尚「素人」與「民間」這樣的詞彙,敵視精緻、敵視文氣、敵視「為藝術而藝術」。他們認為在這危急的時代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他們隨時要「啟蒙」你。而我始終覺得所謂自由,就是讓人能有「置身事外」的權利。一旦我們變得和我們反抗的對象一樣無趣、滿嘴教條、隨時隨地逼人表態,那革命還有什麼意思?──不消說,我們看彼此都不是很順眼。
聽著李雙澤那些粗糙的老錄音,我不禁想起青年時代認識的那些人。若我與李雙澤生在同一時代,多半也會被他目為「覺悟性不夠」、「革命純度不足」的那種人罷。設若如此,我該感到羞愧麼?
看胡德夫的前一天,我在北京「鳥巢」國家體育館看了整場「滾石30年」演唱會。其中一個饒富深義的段落,是侯德健和李建復同台唱「龍的傳人」──李建復是這首歌的原唱,至於侯德健,這首歌的詞曲作者,已經二十多年未曾在大陸公開演出了。那段表演不算特別純熟:恪於時間壓力,歌曲沒能唱全,老侯還唱錯了一段詞。但當李建復介紹侯德健出場,唱了兩句「歸去來兮」,仍讓我心震動: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是多少年來的徘徊
啊究竟蒼白了多少年
是多少年來的等待
啊究竟顫抖了多少年
侯德健,還認識這個名字的兩岸青年,恐怕為數不多了。然而只要回頭專心聽過,你應該也會同意:侯德健實在是七十年代「民歌運動」孕育的那撥青年創作人之中,才氣、底氣俱足的將才。他的創作很早就脫去了彼時「校園民歌」習見的文藝腔,語言乾淨而坦率,並且擅長從「小我」經驗寫出「大我」情結。比方後來讓包美聖唱紅的「那一盆火」:
大年夜的歌聲在遠遠地唱,冷冷的北風緊緊地吹
我總是癡癡地看著那輕輕的紙灰慢慢地飛
曾經是爺爺點著的火,曾經是爹爹交給了我
分不清究竟為什麼,愛上這熊熊的一盆火
別問我唱的什麼調,其實你心裡全知道
敲敲胸中鏽了的弦,輕輕地唱你的相思調
侯德健生於1956年,比李雙澤小七歲。他曾說:「政治本該是人的一部分,人不應該是政治的一部分」──然而事與願違,侯德健半生浪蕩顛簸,幾乎都和「政治的一部份」難分難解。他老是在錯誤時機做正確的事、在錯誤場合說正確的話,結果這個名字就這樣曲曲折折跌進了歷史板塊錯開的裂縫,被海峽兩岸以各自不同的理由遺忘了。
1978年12月16日,美國宣布將在次年元旦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這是台灣自1971年被趕出聯合國以來,連年外交挫敗的最後一擊。22歲的侯德健在這一天悲憤寫下「龍的傳人」。說真的,「龍的傳人」旋律簡單、歌詞粗糙,絕非侯德健最講究的作品。但是一首歌的命運,往往連創作者都無法逆料。侯德健做夢也想不到這首歌將如何改變他的生命,帶給他多少光榮和詛咒。
「龍的傳人」先以手抄曲譜的形式流傳開來,繼而在1980年由李建復錄成唱片。將近三十年後,我初次聽到侯德健1979年親自彈唱的小樣demo,纔發現「龍的傳人」原本是一首哀怨而壓抑的民謠,與我們熟悉的悲壯情緒相去甚遠。當年是製作人李壽全和編曲家陳志遠,合力把這首歌「托」了起來:悠揚的法國號前奏、沉鬱跌宕的混聲合唱、浩蕩的管弦樂團......當然還有李建復正氣凜然的清亮歌聲。他們讓「龍的傳人」徹底擺脫哀怨,變成了一首悲壯的史詩。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它的名字就叫長江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它的名字就叫黃河
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裡常神遊長江水
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
這是一個在台灣出生、成長的眷村子弟,對素未謀面的「故土中國」的執迷。我們想起楊弦唱過的余光中「鄉愁四韻」:「給我一瓢長江水呀長江水 /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長江黃河對彼時的台灣青年來說,仍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空幻符號。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
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
巨龍腳底下我成長,長成以後是龍的傳人
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
在「鳥巢」九萬人的會場,再度聽到這久違的熟悉的歌詞,仍不禁感到錯亂。歷經三十年歲月沖刷,物換星移,如此單薄的民族主義,如此天真的圖騰標籤,益發顯得不合時宜。
而那天在「鳥巢」,他們沒能唱到關鍵的第三段:
百年前寧靜的一個夜,巨變前夕的深夜裡
槍砲聲敲碎了寧靜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劍
多少年砲聲仍隆隆,多少年又是多少年
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的擦亮眼
「姑息的劍」是為了配合審查而改的詞──當年國府面對兵敗如山倒的外交處境,有「國際姑息逆流」的慣稱。侯德健更早的版本有二:「洋人的劍」、或者「奴才的劍」。「洋人」指列強逼壓,「奴才的劍」則把國族危殆的責任歸到了不爭氣的「自己人」身上,更耐人尋味一些。
整首歌直到這邊纔轉入悲憤。鴉片戰爭、八國聯軍的恥辱,和當年洋人「背棄」這片島嶼的現實前後映照。嚴格講,這段歌詞潦草而文氣不通,但正是這曖昧的仇憤,讓「龍的傳人」能夠跨越兩岸、在不同的時代凝聚起不同的群眾──它勾起了「同仇敵愾」和「恨鐵不成鋼」的心情,這在「台美斷交」之後被孤立於國際社會的台灣,以及邁入改革開放、重返世界舞台的中國大陸,都能找到集體焦慮的連接點。於是它先被國府「綁架」成官媒炒作的「愛國歌曲」,直到侯德健1983年干犯禁忌「出走」大陸,「龍的傳人」在台灣變成禁歌。在此同時,它開始在對岸傳唱,相同的詞曲,卻能映射出另一種光譜。
三十多年過去,台灣是老早告別「龍的傳人」的意識型態了,而我深深覺得彼岸亦未必需要這條身姿曖昧、體腔空虛的巨龍。見到侯德健終於得以公開登台演出,我衷心為他歡喜。然而老實說,同樣關於歷史、國族和家園,我更願意再唱一次「美麗島」,再聽一次「少年中國」。我還更願意拿出蒙塵的老唱片,再放一次侯德健的「歌詞1983」,那年老侯27歲:
回想起當年,沒問完的問題很不少
只是到如今,還需要答案的已經不多
關於我從何處來、要往哪裡去
關於可去不可去、能來不能來
關於有與沒有、以及夠與不夠
關於愛與不愛、以及該與不該
關於星星、月亮與太陽
以及春花秋月何時開
關於鴉片戰爭以及八國聯軍
關於一八四○ 以及一九九七
以及關於曾經太左而太右
或者關於太右而太左
以及關於曾經瞻前而不顧後
或者關於顧後卻忘了前瞻
以及或者關於究竟哪一年
我們才能夠瞻前又顧後
或者以及關於究竟哪一天
我們才能夠不左也不右......
(2010年七月,寫給對岸《大方》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