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廣超、馬健聰、陳漢威
書名:國家藝術:一章【木椅】
出版社:三聯書店 / 聯合出版有限公司
《一章木椅》不過一百四十來頁,單就篇幅論之,實在算不得「大部頭」。更何況它的主角不過就是一把椅子——精確地說,是一把「明式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一把椅子,能寫出多少花樣?然而讀完這本書,不禁嘆服:單就這把椅子可以說的故事,誠如書名所示,它只不過是「第一章」而已。
書中後記提到,原始的構想是寫一本關於「中國家具」的書,但是「在幾年中斷續地修正,從家具收窄到椅子,最後只是一張木椅。」然而《一章木椅》絕不只是「一張木椅」,更不只是一本關於「椅子」和「家具」的書:這本書從「坐」這個概念的演變寫到「坐具」與「床榻」在形制與文化生活史上的意義,還有文人介入之後對家具工藝產生的影響,當然也對這把明式官帽椅做了詳細的論說。
這本書的「主旨」,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其實是「一個民族在坐上椅子前和坐上椅子後的故事」。這本書要講的是「文化思維」這件事。「一張木椅」是展現這些思維的「示範品」,是一個展開論述的「話頭」。
趙廣超,以《不只中國木建築》、《筆紙中國畫》、《筆記清明上河圖》、《大紫禁城》等書轟傳一時,早已成為香港文化圈的標竿人物,也是少數能夠從「傳統 / 現代」、「東方 / 西方」、「繼承 / 移植」這些糾纏了上百年的老問題裡另闢蹊徑的「傳道者」。他念茲在茲的始終是傳統文化的精神底蘊,然而竟又能被香港文化人目為引領時尚風騷的「潮人」,對青年讀者影響尤大,論者遂多以「奇人」名之。
然而究其根本,趙廣超之所以「奇」,其實是發憤下苦工多年累積的結果。他曾經留法專攻造形藝術,卻不認為西方藝術理論可以套用在中國的藝術作品,遂回頭深究中國的藝術文化,浸淫多年,身兼學者與創作者的身份,出手「內力」自然不凡。而他主筆的這些書,又莫不是以「重新歸零」的方式,把陳腔濫調扔在一旁,帶著讀者找回一雙「天真的眼睛」,以「重回現場」的方式去「親近」古人手筆。
為了能用書頁展示這雙「天真的眼睛」,趙廣超以大量的套色線稿重新描繪古人作品,他說:「我一邊跟著原作畫,一邊分析畫家繪畫的方法,用筆學習......平日我們看畫,很多時候只流於概念,但畫的過程卻讓我更了解畫家的方法,成為我分析的據點。」說得雲淡風輕,箇中辛苦卻不難想像。為了真正做到「深入淺出」,他長年持續消化大量的「原始文獻」,為了「從頭體驗」前人的創作歷程,他臨摹了難以計數的稿樣。多年密集的「搏命工作」,也讓他落下了一身的病痛,朋友半開玩笑地說趙廣超遲早會「過勞死」,他卻說「這世死了,下一世繼續」。足見要完成這樣的作品,除了創作的才華,若無過人的熱情與執念,亦無以致之。
作家章詒和(1942~)曾在《最後的貴族》一書中,形容大收藏家張伯駒(1898~1982)身上擁有一種「出身、修養、稟賦、學識、品行、愛好、趣味等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文化自豪,使其自覺不自覺地要充任一個文化的傳播者」。那種舊時代文人的養成環境,如今已經不復可得,趙廣超作為雜貨鋪老闆之子,先天上便無緣擁有那樣的名士出身。然而他從小處做起,往大處想去,追摹前人「手感」,步步回溯文化根源,終於也能夠展現出這種「厚積而薄發」的「文化自豪」,這使他的書從來都不會讓讀者感受到「知識分子的傲慢」,也從來都不是「萬仞宮牆」的仰之彌高,而始終都是「即之也溫」的。那些書頁之中快要滿溢出來的大小圖樣,充滿了耐人尋味的細節,讓這本書禁得起一再的細細重看,他的文字風格也跟那些畫稿一樣,嚴謹卻又不失幽默,語言精鍊,理路清晰,極耐咀嚼,是上好的白話文。
這樣的書,形式與內容環環緊扣,每頁每個角落幾乎都藏著可以再獨立發展成書的迷人子題。至於後期製作的設計、印務、裝幀諸端,亦皆有足堪稱之為「教材級」的精彩示範。此書雙色套印,穿線膠裝,特十六開本,規格乍看無甚出奇,一點兒都不「炫耀」,然而執行細節之考究,對「手感」與「視覺動線」考慮之週到,市售圖文書幾乎都難以望其項背。
作為「國家藝術」書系的開山之作,《一章木椅》挑起了無盡的懸念:我們迫不及待想知道它的第二章、第三章會是什麼,更期待像趙廣超這種擁有「文藝復興人」特質的「通才」,能夠啟蒙更多青年讀者,重新「接通」文化底蘊的源頭活水,在未來灌溉出更多奇花異卉。我想趙廣超作品蘊含的「啟蒙」力量,是可以延續不只一個世代的。
(給《文訊》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