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給《幼獅文藝》的稿子。本來是要寫所謂「閱讀的經驗」,囿於篇幅,只能集中回憶小時候看的書。有機會,或許可以再續著寫一篇。
我從小就常生病,犯氣喘啦,鬧支氣管炎啦,三不五時就要請假。「賴課」在家,沒事可做,就躺在被窩裡讀小人書。父親對於「買書給兒子讀」這件事是十分慷慨的。每隔一陣子,他下班回家時便會拎著一包書,打開往往是一疊硬皮精裝的「中華兒童叢書」,這套書總共有五百多種,分批出版,文圖俱佳,包羅萬象,編得極好。父親每次都是一口氣把新出的書整批買回來,於是我便可以一本一本地看,消磨好一段時間。
父親雖然很有幾分舊時代文人的氣味(他從青年時代便喜歡穿長衫,寫一手幾可亂真的黃山谷,即使在他那一輩人中也多少算是異數),卻從來不曾像某些家長那樣強迫小孩兒背誦詩詞古文、讀指定的「啟蒙書」。他只是盡其所能提供他覺得有點兒模樣的書,讓孩子挑著看(而我並不挑嘴,有什麼看什麼)。父親也從不吝於讓孩子翻揀書架上一排又一排的「大人書」,即使那是一部珂羅版精印的畫冊,或者原吋複製的經摺裝法帖。這讓我很小就在「書本」這件事情上開了眼界。
在學校,我也常常在體育課掛病號,留守教室——我本來就不喜歡上體育課,尤其不喜歡那位長得像牛頭犬的體育老師,對我這種跑不快跳不高、球打不好、連毽子都不會踢的小朋友,他總是冷嘲熱諷,絲毫不顧情面。大部份的小朋友都是熱愛體育課的,於是偶爾我還會和值日生打商量,自願和他交換,然後一個人享用整間空蕩蕩的安靜的教室,自顧自看上兩節課的書。
一個小學生,留守在教室,看些什麼書呢?那時候,漫畫書一律是不許帶到學校的,所以我看的大概是國語日報出的《山海經裡的故事》,東方出版社的縮寫版《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翻譯小說《十五少年漂流記》、《金銀島》、《圓桌武士》,還有父親給我的一本叫做《星星王子》的書,是《小王子》在一九六○年代的譯本。
後來我在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口的「兒童書城」買到了整套十四本水牛版的《綠野仙鄉歐茲國》系列(插圖是初版的John R. Neill手筆,極是精緻)和整套七本長橋版的《納尼亞傳奇》(我先讀了長輩送的《魔衣櫥》早期譯本,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也有一系列故事,驚喜萬分),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那些奇幻的人物和情節,簡直比電視卡通還叫人入迷。有一陣子廢寢忘食看完了整套東方版的《福爾摩斯探案》(很奇怪,其他孩子都熱中的《亞森羅蘋》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那些刺激生動的情節,都二十幾年了,還是歷歷在目。
五年級那年,印象比較深的是楊茂秀翻譯、學生書局出版的《哲學教室》,那是為青少年寫的理則學入門書。父親拿給我看,大概跟他自己在學校教理則學也有點關係。書裡的故事如今早就忘光了,倒是記得自己模仿大人在裡面畫了很多線,還裝模作樣寫了好些眉批。
上了六年級,自以為「有了大人樣」,花了足足一個月,看完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李永熾翻譯的遠景版),覺得很有「攻頂」的成就感。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到底讀進去了些什麼東西,實在是十分可疑的。接著雄心壯志想看《紅樓夢》,厚厚一大本扛到學校,被同班一個「自命早慧」的女生看到,喳呼著要我趕快看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可惜研究半天,也沒有看出什麼不得了的名堂——說來慚愧,直到現在,《紅樓夢》我還是沒能終卷。
那陣子父親弄到了一堆小津安二郎作品的錄影帶,看完經常興奮地向家人解說,於是我也自以為早熟地讀起了父親書架上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美學》,然而當然是讀不懂的,只記得書裡縮印的一排排小津手畫的分鏡表——即使到現在,我也不敢說自己「懂」了小津的電影。那時候大概因為體弱內向,在同齡孩子的遊戲競逐中註定力不從心,只能在閱讀上「自命孤高」一下吧。儘管私心最喜歡的,大概還是日本漫畫:松本零士的《銀河鐵道999》、鳥山明的《怪博士與機器娃娃》......。
雖然很早就喜歡寫作文(常常被老師派去參加作文比賽,名次卻總是平平),並且偶爾做著「未來也要像爸爸一樣當個作家」的夢,心裡面是從來沒有把「看書」跟「寫文章」兩件事想在一塊兒的。得等到長得更大一點兒,編起了高中校刊,開始在乎起「寫作」這件事情,「讀」跟「寫」纔漸漸產生了「有意識的連結」。
對我來說,青春期的「閱讀啟蒙」,大概是爾雅的《創世紀詩選》,它讓我循線認識了洛夫、啞弦、商禽、鄭愁予和楊牧。父親書架上那一整套爾雅版《年度小說選》,從民國五十五年一路編到八十七年,讓我「提綱挈領」地認識了台灣不只一代的小說家:王文興、白先勇、李昂、張系國、王禎和、黃春明、楊青矗、鄭清文、陳映真、黃凡、張大春、朱天心、朱天文......,各門各派的「大將」,幾乎都出現在裡面。高中時代曾經囫圇吞過一些魯迅、巴金、沈從文、老舍,也讀了曹禺的《雷雨》和錢鍾書的《圍城》(都是違禁的翻印本),然而彼時自己仍然是蒙昧的,「冒險讀禁書」的刺激感,恐怕遠遠比讀了進去的東西重要,結果是幾乎過目即忘。那些所謂「陷匪附匪作家」的舊作,還是要等到多年後出社會才真正讀了進去。同樣地,學生時代也「趕時髦」讀過幾本志文新潮文庫的尼采、沙特、羅素,也都「船過水無痕」,如今全忘光了。
總地來說,我很早就以「自命早熟」的心情「硬看」過一些書,然而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時候未到,蒙昧未開,沒用就是沒用。等到自己寫的東西稍微多一點了,腦子動得勤一點了,回頭閒閒再讀那些遺忘已久的書,反而處處有啟發,愈讀愈有興味。長大之後,當然還有更多的「閱讀啟蒙經驗」,不過那都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