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遙遠的路:聽胡德夫「匆匆」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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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寫給五月號《誠品好讀》的稿子。

胡德夫,朋友都叫他Kimbo。他的個人專輯「匆匆」終於出版了:從1977年錄製第一首創作歌曲到現在,將近三十年,我們才等到這張唱片,滄海桑田,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張專輯是在Kimbo少年時代讀書的淡江中學舊禮拜堂錄的,那架老鋼琴也是四十年前就在那兒了。時值盛暑,聒噪的蟬聲也跟著鋼琴一起入了歌。製作人鄭捷任讓錄音機一直開著,隨便Kimbo要唱什麼都好,就這樣一路錄下去。情緒卡住的時候,他們便和錄音師冠宇一起去操場打橄欖球⋯⋯。


專輯問世之後,感動涕零者有之,意猶未盡者有之,也有人覺得錄音可以更好、編曲可以有更多想法、還有人說,Kimbo根本就應該出一張現場演唱會實況專輯,那才是真精神。更有多年來聽過無數場Kimbo演出的朋友表示,他的聲嗓其實還可以更如何如何⋯⋯。
然而一位朋友說得好:面對像這樣的歌手,這張專輯「怎麼做都是對的,卻也都是不夠的。」信哉斯言。我們怎麼可能用一張薄薄的CD,去涵括Kimbo四十年的創作生命呢,那豈止是音樂而已,那是他血淚交織的一生啊。

拿到這張專輯,按下PLAY,「太平洋的風」前奏鋼琴流瀉出來,才放半首歌,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為什麼?其實我自己也說不上來。Kimbo那行走江湖、吞吐著大山大海的聲嗓跟鋼琴,對我來說,是直搗胸臆、難以描述的神奇體驗。「美麗的稻穗」、「大武山美麗的媽媽」、「美麗島」⋯⋯它們召喚著一個我們以為早該逝去的熱血年代。Kimbo的每一首歌,幾乎都脫胎自一個特殊的時代片斷,然而它們又是這樣地難以歸類,就跟所有了不起的藝術一樣,超脫了空間和時間的拘限,而又跟它所從出的時代血肉相連。Kimbo從不刻意追求完美,同一首歌,唱一百次有一百種版本,然而正是這樣「渾然天成」的風格,成就了他的歌裡撼人的力量。

四月15日,胡德夫在紅樓舉辦專輯發表會,現場冠蓋雲集‐‐資本家、革命黨、當朝新貴、落難王侯、文藝老中青年、硬頸安那其、老左小左、媒體寵兒、文壇祭酒、福佬人、客家人、外省人、白人、紅人、昔日戰友、今日讎寇、失聯舊愛,全數到齊。那真是一場詭異的聚會,當Kimbo開口唱歌,現場一片淚光閃爍,Kimbo洶湧澎湃的音樂,像一陣狂風掃過所有人的記憶,掃出許多我們未必願意回想卻又不捨得忘記的往事。

我們想起了大家同仇敵愾不問左右統獨、一致要幹倒萬惡國民黨的年代。我們想起了那些「代夫出征」的女子們悲憤的演講,想起了政見發表會場上眼神冷峻的便衣。我們想起了哪一年夏天舊書店老闆不動聲色偷偷塞給你的那本「吶喊」,想起了「尊嚴」、「夢想」這兩個詞還沒有被糟踐到令人羞於啟齒的時候、一提到「未來」眼睛就會放光的年歲。我們想起三十幾年前那群彈著吉他、夢一樣年輕的男女。燈光昏暗的咖啡廳裡,唱盤沙沙放著BobDylan和JoniMitchell,陳達在台北的西餐廳裡自顧自撥弄著月琴,林懷民在實踐堂在藝術館矯健地舞動著年輕的身軀。我們想起了誠懇地學唱「美麗的稻穗」的楊弦、輕輕彈著「好了歌」的吳楚楚、個頭嬌小卻活力四射的楊祖珺大聲唱著「少年中國」和「美麗島」。啊是的,我們想起了那個熱血沸騰的胖子,李雙澤。

李雙澤,1977年在淡水的海浪中滅頂,他轟轟烈烈喊出「唱自己的歌」的口號,自己卻先走一步,只留下九首作品,包括後來成為傳奇的「美麗島」。在紅樓的那晚,當舞台側邊的螢幕打出「李雙澤」這三個字,還有那幀他回頭咧嘴而笑、盤腿彈著吉他的黑白照片,觀眾席倏然爆出歡呼與掌聲,彷彿必須這樣歡呼、這樣鼓掌,纔能確認他沒有被我們遺忘‐‐照片中的李雙澤青春飛揚,舞台上的Kimbo卻早已滿頭銀髮。

李雙澤走得早,還來不及跟「大人世界」正面衝突,便渾身燃燒著理想主義的烈焰,往天堂奔去。未死者則沒有那樣幸運‐‐看看Kimbo和楊祖珺,他們投身反對運動的最前線,犧牲了音樂生命,也犧牲了自己的生活。二十幾年過去,他們在荊棘遍佈的道路上經歷了我輩難以想像的磨難與挫折。即使在戒嚴體制崩潰之後,仍然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太願意提及昔日歌唱的那段歲月,彷彿一旦憶起那些洶湧澎湃的歌,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又要被撕開。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和自己的過去「和解」了。你現在仍然可以在社運場合看到祖珺的身影、聽到她嘹亮的歌聲。而Kimbo的聲嗓,經歷了這些年,愈發顯得滄桑深沈。生命中殘酷的磨難,卻讓他的歌聲與琴聲真正「熟成」了⋯⋯。「匆匆」裡面的12首歌,是Kimbo寫歌唱歌四十年來的「作品總驗收」,它們就像莽林飛瀑、高山落葉,完全沒法用我們習慣的音樂分類去貼標籤:你可以說它是Blues、是民歌、是搖滾、是原住民的hohaiyan⋯⋯然而那些都無關宏旨。不需要說什麼「他是台灣的誰誰誰」或者「他是台灣唯一世界級的歌者」云云,我只知道,全世界只有一個Kimbo,他不需要標籤和頭銜。歌聲和琴聲,就是他最耀眼的勳章。

曾經這樣想過:後人在追懷前賢的時候總有尋找英雄的衝動。可惜,歷史並非對錯黑白一刀兩半那麼簡單。李雙澤地下有知,大概也不會願意變成「聖徒/烈士」吧。我不願意遽爾把Kimbo說成「英雄」,他大概也不需要這樣的光環。胡德夫願意與「自己的過去」和解、願意繼續唱、願意給我們這張個人專輯,於我輩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不禁猜想,當我們的骨灰與草木同朽,這些歌在我們的後代耳裡,又該會喚起什麼樣的情感呢。謝謝Kimbo‐‐能與你處在同一個時代,親耳聽到你大聲唱歌,真是我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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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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