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1998年聯合文學「搖滾頁」專欄稿。當年另有配圖,沒有掃描機,先不放了。
我總悄悄希望,哪一天能遇見Jimi Hendrix的鬼魂(我相信他將是個和善的鬼)。我總幻想他會帶著Monterey被焚的那柄火紅色Stratocaster,在煙霧瀰漫的午夜現身。
然而,假若真的見到了他,我將說些什麼呢?大概只要輕輕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讓他知道寂寞的人也可以相互陪伴,這樣就夠了吧。
據說Jimi Hendrix是因為吞了太多安眠藥和鎮靜劑,在睡夢中被自己的嘔吐物堵塞住氣管,纔活活噎死在女友的床上。對一個曠古難尋的天才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窩囊的死法?
據 說Jimi的女友因為害怕被警察搜到毒品而遲遲不敢報案,耽誤了救活他的機會。據說當天街頭交通很亂,救護車偏偏選了一條塞車最厲害的路線,結果人還沒到 醫院就斷氣了。據說Jimi死前那幾天心情不太好,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在一九七○年九月18日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Jimi身邊儘管多得是攀 親道故的朋友,卻連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也沒有。
Jimi慣用左手 彈琴,但他拒絕使用左撇子專用的吉他。他把專為右手設計的Fender Stratocaster六條弦順序倒裝,再反過來彈,創造出許多只有左撇子纔做得到的彈奏技巧。他的個頭有點矮,所以總是穿著厚底鞋,奇怪的是只要一站 上舞台,他就顯得高大無比。許多認識Jimi的人都說,他擁有一雙最最美麗的手。就是這雙手,使他在舞台上變得氣勢凌人、難以逼視。Jimi慣用左手彈琴,但他拒絕使用左撇子專用的吉他。他把專為右手設計的 Fender Stratocaster六條弦順序倒裝,再反過來彈,創造出許多只有左撇子纔做得到的彈奏技巧。他的個頭有點矮,所以總是穿著厚底鞋,奇怪的是只要一站 上舞台,他就顯得高大無比。許多認識Jimi的人都說,他擁有一雙最最美麗的手。就是這雙手,使他在舞台上變得氣勢凌人、難以逼視。
我 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Jimi Hendrix彈吉他的感覺,當時他已經死了將近二十年。那是一九六七年加州Monterey音樂節的實況錄影,電視螢幕先是由黑轉亮,接著一個頂著爆炸 頭的身影慢慢浮現出來,他的頸間團團圍繞著羽毛,衣服袖口都是花邊和縐褶,活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小丑。舞台只有微光,把Jimi的側影映照成一輪鑲滾著花邊 的新月。他的身軀不斷傾側扭轉,電吉他的握柄像一把利斧,來回斬劈著周圍的空氣。暴戾的聲浪從舞台四面八方的音箱轟然噴洩,層層疊疊築成一道厚重的音牆。 Jimi綴滿羽飾的身影旋舞其間,宛若燔祭的巫師扮成巨鳥,在熊熊火堆中作法。
然後燈光乍亮。我清楚地看見他那柄上下顛倒的火紅色Fender Stratocaster ——哎哎,魂縈夢繫的名琴啊。這柄Strat遍體繪滿五彩斑斕的花紋,據說當天登台之前,Jimi根本沒怎麼排練,時間都拿來彩繪他的吉他了。他真能畫,好一支美麗的神器!我瞪大眼睛,望著螢幕裡的Jimi,他微微笑著,嘴巴老像在嚼什麼東西,一派自在悠閒表情。
這 段紀錄片拍攝當時,Jimi在故鄉仍是沒沒無聞的冷門歌手,難怪開場時只有稀稀落落的掌聲。這天是他在英國闖蕩經年,終於決定回美國參加的第一場大型演唱 會。一切端看此役,成則英雄、敗則草寇,他的壓力可想而知。然而Jimi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彷彿早就知道自己沒有被埋沒的道理。
果然,當開場曲彈罷,Jimi像大師落款似地,讓音箱發出一連串抑揚頓挫的尖嘯,噪音築成的牆愈來愈高,然後轟然崩落,一切歸於靜止。觀眾席的喝采和鼓掌排山倒海而來,所有人都知道,巨星誕生了。
然 而這還只是開始而已。接下來,為了讓觀眾印象更深刻些,他脫下羽毛圍巾,不慌不忙地,用牙齒彈了半分鐘的solo。半分鐘!接下來的一小時裡,他把吉他吊 在背後彈、倒掛在身側彈、騎在胯下彈,他的能量如此驚人,連音箱都炸壞了好幾個,許多人看得呆了,壓根兒忘了鼓掌。演唱會將近結束的時候,Jimi興致高 亢地對台下觀眾說︰「我現在要犧牲一個真正心愛的東西,為了所有在這裡的朋友。大家要冷靜,不要發瘋,好嗎?」然後他和那柄通體彩繪著花葉紋飾的火紅色 Fender Strat電吉他,展開纏綿悱惻的愛撫,擴音系統傳出陣陣不屬於這個星球的奇妙聲音。接著Jimi把吉他平擺在地,彎下身去吻了它一下,便在上面潑了一把 油,放火。火舌愈舔愈高,Jimi掄起琴柄,趁著火焰未熄,把它舞成一圈風火輪,然後用力把吉他砸成兩截。Jimi俐落地撿起斷落的琴柄,往台下一扔,鞠 躬下台。下一個出場的樂隊Grateful Dead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才讓跡近暴動的觀眾平靜下來。Grateful Dead的團長Jerry Garcia多年後接受訪問,苦笑著說︰「全世界根本沒有人記得那天我們彈了什麼,連我自己都忘了。」
這 是Jimi Hendrix走紅的開端。接下來的一千多天,他把搖滾樂的規訓裡外翻轉了一遍,彷彿上帝專程派他下凡,叫他用三年時間重寫電吉他的定義。七○年代剛冒 芽,幾顆藥丸又把他帶回了天堂——Jimi畢竟沒能熬過二十七歲。許多搖滾樂手不約而同在這個年份耗竭殆盡,留下一幀幀永遠年輕的容顏,妝點無數青少年臥 室的牆壁。Jimi穿著大翻領軍樂隊制服、結一條花領巾、睨視著鏡頭的形象,便是這樣和一代代渴望擁有一柄電吉他的少年對視,勾引著伊們心底迸竄的火苗。
Jimi 身後留下一疊疊寫在不同旅館便箋上的詩句和歌詞,全都塗得密密麻麻 ——他習慣寫長長的手稿,再把精華整理萃取成歌。據說他最著名的歌,Purple Haze,原本竟是厚厚一落長達十頁的手稿。Jimi用左手彈琴,卻慣用右手寫字,筆路瀟灑不羈,可以發現他相當享受書寫的樂趣。儘管臉上總是掛著隨和的 微笑,他的內心卻一直存在著揮之不去的脆弱和孤單。千千萬萬的歌迷去看他表演,僅僅為了期待他再來一次牙齒彈琴的絕技。在一九六九年的一場演唱會實況, Jimi彈罷一曲,把吉他湊近臉孔,用牙齒彈了幾個音。底下歡聲雷動,Jimi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高興。他把吉他卸下,往地上砰地一扔,草草鞠了個躬,就 走回後台。我想,當時沒有比他更寂寞的人了。
舞 台下的Jimi是個內向而羞澀的青年,和舞台上狂放的形象完全相反。愈接近生命尾聲,Jimi在舞台上的肢體動作也愈少。到最後,他幾乎整場演唱會都站著 不動,閉上雙眼,整個人浸溺在指端流洩的音符裡,或許那纔更接近他的本我吧。在最後這一年,Jimi強撐著被藥物和酒精浸潤過度的知覺,在錄音間漫無章法 地探索著音樂上的種種可能。天才畢竟是天才,那些生命末期留下的斷簡殘篇也都充滿著熠熠生輝的珠玉,可惜他身邊既沒有才華足堪匹敵的對手,也沒有瞭解他的 朋友,能幫助他把這些作品組織出完整的面目。所有人都在猜想Jimi若逃過了七○年九月的劫數,將會做出什麼樣的音樂,但這樣的猜測已經毫無意義了。
翻 著他的手稿複印本,腦海中浮現深夜兀自坐在旅館房間的Jimi,靜靜塗寫著一句句歌詞,任憑那些亂暴癲狂的音符在體內奔竄。只有獨處的時候,他纔不必裝出 隨和的笑臉、暫時忘卻經紀人和歌迷無窮無盡的需索,專心拼湊自己內心那座脆弱的城堡。每一頁塗佈著字跡的手稿,都是這座城堡的磚瓦。Jimi需要更多這樣 的時刻,可惜,老天不願意施捨給他。
一九六八年,整個西方世界都在暴動的時刻,Jimi曾經輕輕唱道︰
然而那座沙做的城堡
最終還是滑到了海裡
就這樣,一直到最後,他都還是沒有解決內在的混亂,別無選擇地走向了悲劇性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