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庚子年的轉年,翠喜生下了壹對雙胞胎,是對大胖小子,大的叫天寶,小的叫銀寶。天寶、銀寶長得如此相象,有壹次,粗心的女傭替他倆洗完澡, 壹起放在壹張小床上,結果取好了衣服轉過身來,竟分不出他倆誰是誰了,所以很有可能後來的天寶是銀寶,銀寶是天寶。
與別家的兄弟不壹樣,天寶、銀寶幾乎每壹天都要在爭吵打鬧中度過。翠喜帶他倆壹塊出去玩,如果天寶說往東,銀寶就壹定說往西。吃飯,銀寶說要往大米粥裏擱些糖,天寶就壹定說要放些鹽。長大了,銀寶喜歡穿長衫馬褂,愛好小說詩文,而天寶則喜歡洋裝革履,愛打網球籃球。雖然天寶、銀寶刻意處處顯示與自己兄弟的不同,但在旁人眼裏,還是壹眼就能看出他們其實是出自同壹娘胎的哥倆兒。
老人們常回憶說,天寶、銀寶的爭吵,早在繈褓時就開始了。還在吃奶的時候,如果母親抱起他倆中的壹個,另壹個就會大哭大鬧,任何辦法也止不住,只有把吃奶的這個放下,把奶頭塞到哭鬧的另壹個的嘴裏才行,但抱起來的這個剛停下,放下的那個又開始大鬧。後來只好把他倆分開兩個房間,壹個東廂房壹個西廂房,誰也見不著誰,都以為母親只給他壹個人餵奶,這才同時停止了哭鬧。
天寶、銀寶吃奶的時候,總要壹邊含住母親的壹個乳頭,壹邊用手牢牢抓住另壹個,生怕被人搶去似的。天寶習慣用右手抓,而銀寶習慣用左手握,開始大家還沒註意,到長大壹點,開始學抓東西的時候,大家才發現天寶是右撇,銀寶是左撇。
到了可以滿地亂跑的時候,如果父親不在家,天寶、銀寶就會跑到父親和母親的臥房,爬上那張巨大的銅床,纏著要和母親睡在壹起。然後經過壹番吵鬧爭搶,知道誰也無法獨自霸占母親的兩只乳房後,才壹人握著母親的壹個乳頭安靜的睡著了。翠喜疼愛的看著熟睡的兩個兒子,徹底明白了什麽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趙靜安比翠喜見多識廣,他告訴了翠喜壹個新詞兒,說這叫遺傳。報紙上正在熱議壹本叫做《天演論》的新書,書裏說按著洋人的學問,人是從猴子變來的,普天之下物競而天擇,那些被老天爺挑選出來的優秀的生存本領,就是叫遺傳了。
壹天,翠喜從午睡中醒來,憐愛的看著壹左壹右睡在身邊的兩個兒子,輕輕的把他們的小手從自己的乳房上移開。她的目光不經意看到天寶、銀寶的小褲檔很顯眼的鼓起壹個鼓鼓囊囊的包,這才突然意識到兒子們壹天天的長大了。從這天開始,她不再允許天寶、銀寶接觸自己的乳房,獨自睡覺的時候也把房門關緊,不論天寶、銀寶在門外如何哭鬧央求,也絕不再讓他們進來。就像斷奶壹樣,鬧過壹陣後,確認母親確實是鐵了心腸不再給他們任何機會了,天寶、銀寶也就只好接受了這壹事實。但這並沒有斷絕他們對乳房的狂熱熱愛,鄰家誰有吃奶的孩子,他們就跑去看。因為他們還是孩子,大人們也不避著,趁著奶孩子的時候,他們可以把女人的乳房看個夠。
但是,即使是偷看別人家的母親餵奶,天寶、銀寶也想壹個人獨霸,而不願與自己的兄弟分享。為了看到更多的女人餵奶,天寶想了個辦法,他告訴壹塊玩耍的幾個小夥伴,誰要知道哪家有正在吃奶的孩子,並能帶他去看,他就給誰買壹串糖葫蘆。這個辦法果然奏效,壹段時間,周圍數十條胡同,誰家有正在吃奶的嬰兒,誰家剛生了孩子,甚至誰家的媳婦懷了孕,他都知道得壹清二楚。
天寶整天串了東家串西家,呆在家裏的時候就少了,但是好景不長,有壹陣子,好像在壹夜之間,小夥伴們突然再沒人來報告新的“消息”。 他整天悶在家裏,反到是經常見不到銀寶的影子。
壹天,天寶堵住壹個正在胡同裏玩玻璃彈球的小夥伴,答應送給他壹副最好的玻璃彈球,但要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這才得知原來是銀寶高價收買了這些小夥伴,如果誰把“消息”告訴銀寶,而又保證不讓天寶知道,誰就可以從銀寶那得到三串糖葫蘆。
就在這天,快到晚飯的時間,家裏還沒見到銀寶的影子。父親問天寶,知不知道銀寶上哪兒去了。天寶就壹五壹十將銀寶如何用糖葫蘆收買小夥伴,到別人家裏偷看女人餵奶的經過全告發了出來。可想而知,銀寶回來後受到了怎樣的懲罰。天寶躲在自己的屋裏,隔著壹個院子都能清楚的聽到後院傳來的銀寶殺豬般的哀嚎。
趙靜安接連打斷了兩個雞毛憚子,問銀寶是誰教他這麽幹的。銀寶泣不成聲的說,沒人教,是他自己學來的。趙靜安又問是從哪裏學來的,銀寶說是從天寶那學來的。於是,用被子蒙著頭假裝睡著了的天寶,也給從床鋪上直接拎到了後院,和銀寶壹起跪在石板上,皮開肉綻慘叫不止。至此,天寶、銀寶對乳房的狂熱,算是被勤勉盡責的父親徹底鎮壓了下去。
自打八國聯軍進城,這些年,送水的買賣慢慢的不大好做了,聯軍進城帶來了全新的掘井技術,打出的井能從地下十米深的優質深水層汲水,到聯軍離開北京時,這樣的人工“甜水”井已有多處,“甜水”的價格自然落下了不少。1908年,袁世凱的親家,周撥的四兒子周學熙在北京創建自來水公司,為籌措資金,在報紙上大登廣告集資入股。當時大多數人都十分看好這家“官督商辦”的自來水公司,覺得就像在歐美和日本的那些大城市壹樣,自來水壹定會取代井水,成為京城居民們的日常用水。趙靜安也這樣認為,他投入大半家產入了兩萬股,成為了自來水公司董事中的壹員。
八國聯軍之後,皇權的威嚴已然掃地,老權威的覆滅引來的是新權威的爭奪,北京城接連上演了清帝退位、民國建立、袁世凱登基、北洋軍主政。古老的北京就像古老的戲臺,默默承受著名流要角們來來往往的輪番演出。
寒來暑往,趙靜安依舊每日忙碌著送水的買賣和自來水公司的事務,他認準了壹個理兒,就是這世事不管如何變遷,這活人總是要喝水、要吃飯。自來水公司雖然沒有象當初預想的那樣快速發展,昂貴的安裝費使它只能服務於京城百分之十左右的富裕人家,普通百姓依舊習慣於自己打井或購買廉價的井水,趙靜安兩頭都忙碌著,也總算是把趙家經營得井井有條。
壹車壹車的水賣出去,壹分壹厘的利潤積攢下來,簡單的事情重復做,不需要任何的創新或改動,把事情做熟做巧就行。這樣經年累月,趙靜安積累的財富與日俱增,登門求財求事的人也就絡繹不絕,趙靜安總是熱情接待,耐心應酬。每當應酬的場面,名片發完了,他會吩咐助手馬上再取壹些來,給在場的每個人都發到,不冷落任何壹個想與他結識的人,哪怕對方只是壹個車夫或者不重要的普通職員。宴請賓客,他會每張桌子都坐上壹刻鐘,壹壹碰杯,不怠慢任何壹位賓客。如果是單獨的商談,會客結束,不管事情大小,來客尊卑,他都會壹壹送客送到大門,壹壹握手作別。趙靜安的握手,客人們總是能感到比別人的握手握的時間更長,握手中感覺到他的壹雙手比別人更溫熱、誠懇、有力。
這些待人接物的細節看似平常,但數十年壹以貫之的堅持下來,絕非常人所能做到。就這樣,憑著壹點壹滴的積累,趙靜安在商界的聲望日隆,平易近人的形象口碑相傳,商界領袖的地位蜚聲京城。
趙靜安的啟蒙教育,雖說大多來自教會學校和教父謝福恩給予,完全西式,但在成年之後,趙靜安顯然更醉心於東方古老的處世藝術和做人的道理。在他接待賓朋的寬大廳堂,高懸著壹副中式書法的對聯:“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尋平處居,向寬處行。”這副對聯被仰慕者視為商界領袖的智慧和境界的象征,口口相傳。
1919年,趙靜安已年近五十,父母已相繼辭世,而這年,天寶、銀寶在北京大學就讀也已快滿壹年。世人對財富的占有,除了錢財、美貌,還有就是儲備在大腦裏的知識了。趙靜安希望他不能給予兒子們的知識,由學費昂貴的大學來給予。
壹天,在飯桌旁,天寶忐忑的對趙靜安說:“父親,我們和同學們打算成立壹個讀書會”
“多讀些書總是個好事,是不是要家裏資助些錢?”趙靜安看著眼前兩個長得幾乎壹模壹樣的兒子,露出了嚴父難得壹見的笑容。這兩個兒子在父親的眼裏,要說有什麽區別的話,就是天寶右手拿筷子,銀寶左手拿筷子,銀寶的分頭往左邊分,天寶的分頭往右邊分。
“不需要太多的錢,是同學們把自己的藏書捐出來,成立壹個小小的圖書館,然後大家可以方便的借閱。圖書館要有個地方,我們家屋子多,可不可以放我們家?”銀寶在壹旁補充說。
“妳們可以用臨街的那個偏院,我把傭人安排到別的院子去,要是不夠,其它院子還可以再騰出些空房來。”
“太好了,謝謝父親!”天寶、銀寶異口同聲,兄弟倆難得有了壹次步調壹致的聲音。
以自己對這兩個兒子的了解,趙靜安原以為凡事都要互相擡杠,爭個短長的這兩人,是絕對不會選擇上同壹所學校的,所以當初讓他們在北京最好的兩所學校,國立北京大學和清華學校自己挑壹所。但沒想到,天寶、銀寶對“專事培養漢奸”的清華毫無興趣,而獨對北大的“新文化”、“新思潮”壹心向往。
八國聯軍打下北京,簽訂《辛醜條約》, 條約約定,大清國按人口每人壹兩白銀,向各國賠償白銀4億5千萬兩,年利息4%,分39年付清,連本帶利共計是9億8千萬兩。在條約的第六款第甲項,還約定了白銀與各國貨幣的兌換匯率,其中,大清國1兩海關銀約定等於0.742美元。條約中,美國分得近3300萬兩白銀的賠償,所以後世常言,美國在《辛醜條約》分得了2400多萬美元。
從1909起,美國從收到的賠款中以美元計價,分出壹半,退還中國,專款用於建立清華學校,培養和派遣學生赴美留學,但其實,因為條約中約定的白銀與美元的匯率不公平,退款遠沒有達到壹半這麽多。
當時,按大清朝的各期律令,1兩純銀約等於37.301至37.797克,而1美元的銀幣約重27.22克,含銀只有90%,在當時的實際貿易中,1兩白銀至少可以折算為1.37美元。但是,按《辛醜條約》中的匯率,卻是1兩白銀只可兌換0.742美元。賠款支付的是白銀,退款是按條約中的不公平匯率換算的美元,所以號稱退款壹半,實則是少了許多。
當時有著名報紙《民報》發表評論:“美之返歲幣也,以助中國興學為辭,實則是鼓鑄漢奸之長策。”隨後另壹些中國報紙,刊登了壹則美國伊利諾斯大學校長詹姆斯寫給總統的備忘錄:“中國正臨近壹次革命,哪壹個國家能夠做到用教育影響這壹代中國青年,哪壹個國家就能由於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的影響上,取回最大的收獲。如果美國在三十年前,就已做到把中國的學生引向美國,並使這個潮流繼續擴大,那麽,我們現在壹定能用最圓滿和最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國的發展。而如果聽任大批的中國學生留學日本和歐洲,當這些中國人從歐洲回去後,將要使中國效法歐洲,效法日本,而不是美國,這就意味著,他們將推薦英、法、德的教師到中國去擔負要職,而不是美國人。這還意味著,英、法、德的商品要被大量買去,而不是美國的商品。各種商業上的特權將會給予歐洲,而不是給予美國。所以,為了擴展精神上的影響而花壹些錢,即使從物質的意義上說,也能夠比別的方法獲得更多。商業追隨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隨軍旗更為可靠。”
與早期的清華學生報考大學只為留洋相比較,京城的另壹所大學,北京大學的氣象則全然迥異。這是年輕的光緒皇帝變法維新失敗後,留下的唯壹遺產,也是古老中國效仿西方教育制度,建立的第壹所現代意義的國立大學。
在北京大學,政府出資,網羅了壹批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智士,其中,時任文科學長的陳獨秀來自安徽,浙江的魯迅出任文科教員,而湖南的毛澤東則在圖書館裏做著整理雜務的臨時工,這些名字後來都書寫了這個國家的歷史。
此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來自紹興,是個前清的進士,做過翰林。翰林是個官職,主管編修國史,記載皇帝的言行起居,還給皇帝講經讀史,以及草擬朝廷各項典禮的文件。但就是這樣壹位熟稔傳統的前朝老臣,卻擁有著最開明的思想,辦起學來,不拘壹格。實用主義成為中國人普遍的信仰已綿延千年,官方辦學壹般也以“學以致用”為最高追求,並視為天經地義。但是到了蔡元培主持北京大學,他卻第壹次以他所推崇的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時期的自由哲學為藍本,宣揚教育的最高信仰是“為學問而學問”,而不是為其它的目的而服務。
“為學問而學問”,意味著學者們向任何壹個方向的探索都是被允許的,北京大學的學術自由的氣氛在蔡元培的主持下蓬勃壹時。保守、維新、激進,都能擁有同樣的機會,占據講臺,競爭聽眾。背後拖著長辮眷戀帝制的老先生,與思想激進西裝革履的新人物,皆可並坐爭論,同席笑謔。這情形很像是中國的先秦時代,或者是古希臘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時代的重演。
此時的中國,帝制雖已作古,但列強環伺,領土不斷被割讓,作為壹個國家已經來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大學裏的“新青年”和他們的導師們,無不認為國家的積弱皆來自政府的腐敗無能。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中心城市,他們辦起了報刊雜誌,改用通俗易懂的日常口語寫作政論檄文。而在此之前的數千年,作為壟斷知識的壹種工具,文人們壹直沿用壹套近似於密碼的文言文,與民眾日常的口語幾乎是兩套完全不壹樣的系統,其它階層若不經過經年的寒窗苦讀,幾乎難以理解文言文的真正語義。
為了爭取民眾的支持,拋棄文言文,年輕的知識分子們做出了自己革自己命的努力,但是在1919年,這個龐大的古國只有百分之五的人識字,城鎮裏只居住著百分之二的人口。與城鎮相比,農民和農村才是古老帝國的根基所倚、決定所在,但是,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並不是壹開始就為“新青年”們所認識。
歷史壹次次證明,再沒有什麽比“革命”更能讓年輕學子們激動不己的事情了。與大學裏的同學們壹樣,天寶、銀寶對革命,對拯救國家,也是充滿了天然的熱情,而且光發議論已不能滿足,他們要參與到“社會改造”的行動中去。
趙靜安對時政沒多少興趣,他總認為那和老百姓所過的日子關系不大,他只關心如何把趙家的這份來之不易的家業,經營好維護好,並希望日漸長大的兩個兒子,也能抱有和他同樣的想法。但兩個兒子從小到大爭吵不斷互不相讓,讓趙靜安頗為頭痛,所以遇著兄弟倆願意壹塊合作點什麽事情,不管事情大小,他總會盡力支待。趙靜安近來還發現,自從天寶、銀寶壹塊上了北京大學,倆人的爭吵真的少了,互相商量的時候多了,連平日所穿的衣裳,也脫下了堅持了多年的故意的差異,換上了壹模壹樣的學生制服。趙靜安看在眼裏,心想,他的這兩個兒子也許真的是長大了,懂事了。
壹次翠喜跟趙靜安埋怨,兩個兒子整日“救國”“革命”,學都不上了,還搞什麽“讀書會”, 弄得家裏每天許多的學生進進出出,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好好管管。趙靜安回答說:“唉,這時代確實是有些不同了,孩子們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看也沒什麽不好。妳沒看見那每天進出咱家的學生裏面,還有許多漂亮的女學生,興許裏面哪個就成了妳的兒媳婦了,妳這個當媽的還是多留意著點吧。”
其實用不著趙靜安提醒,出於女人的本能,翠喜早早就註意到了那些經常出入趙家的女學生。其中壹個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女生,叫楊子玲,格外引起了她的註意。不過註意到楊子玲的遠不止她壹人,楊子玲走到哪裏都無法不引起周圍人們的註目。俏麗出眾的容貌,熱情洋溢的性格,舉手投足壹顰壹笑,青春氣息無不感染了四周。這個姑娘確實太出眾了,憑著母性的直覺,翠喜預感自己的兩個兒子將會因她而招來不幸。但直覺卻沒有告訴翠喜,這個姑娘身上潛藏的危險,還同時威脅到了趙家大院的女主人的自己,要不後來她就不會讓楊子玲走進自己的臥房,讓她看到了那張巨大的銅床。
母親的直覺壹點沒錯,此時她的兩個兒子正在為著這個漂亮女生發著狂。
天寶、銀寶第壹次見到楊子玲,是在壹次學生散發傳單抵制日貨的遊行隊伍裏。還沒等引見的同學開口,楊子玲就說:“妳們先別說,讓我猜猜看。嗯,這位穿長衫,左手持標語的是弟弟趙銀寶。這位穿西服,標語拿在右手的就是哥哥趙天寶了。”
“楊小姐真是好眼力!”
“不是我眼力好,是兩位公子名氣大。早聽人說,妳們倆壹人是左手, 壹人是右手,壹人穿長衫,壹人穿西裝。還有,壹個人的頭發往左邊梳,另壹個人往右邊梳。咯咯咯,初次聽到時笑死我了,今天壹見還果不其然咧。不過,我到覺得妳們要是穿上妳們北京大學的制服,那肯定比妳們現在中不中洋不洋的打扮要更帥氣。”
在又壹次學生聚會,因為有楊子玲參加,天寶、銀寶不約而同的換上了嶄新的學生制服。楊子玲依舊是男生們圍攏的中心,但她遠遠看到天寶、銀寶,擺脫了包圍,跑了過來。
“妳看,我說的沒錯,妳們這樣就更象帥氣的革命青年了。”
學生中開始流行“救國十人團”,十來個誌趣相投的學生湊在壹塊,咒罵政府官員的腐敗,紙上談兵式的議論什麽才是最好的救國方策。天寶參加的是“陽光社”,覺得救國最緊要是強健國人的體魄,強健體魄才能不是東亞病夫。而銀寶參加的“新生社”則主張救國最好從文藝入手,文藝最容易讓民眾理解古老禮教的黑暗與偽善,以及“科學、民主”的昌明。天寶和他的夥伴們經常打籃球、排球,日日練跑步、跳遠,擲標槍,扔鐵餅,冬天洗冷水澡,夏天赤膊在烈日下日光浴。銀寶這邊的“新生社”則是聚在壹塊吟詩作賦,排演西洋話劇、音樂,鉆研如何讓每壹句稚嫩的臺詞,都能透出奔赴新生活的決心與勇氣。
天寶、銀寶都想邀請楊子玲參加自己的社團,楊子玲也都爽快的答應了。她和天寶壹起打網球、排球,觀看天寶在籃球場上瀟灑有力的運動動作,讓她感到輕松愉快。而與銀寶壹道談論雨果、左拉、狄更斯,聽他朗誦壹首首動人的詩句,或者在鋼琴上彈奏莫紮特、巴赫優雅的抒情樂曲,則也讓她感到心曠神怡。
在銀寶為她彈過的所有曲子中,有壹首並不完整的曲子,楊子玲覺得卻是她聽過最美的壹首。那天,銀寶看著譜架上壹頁泛黃的手寫琴譜,第壹次試彈,譜子很短,只有幾個小節。樂譜上那泛黃的筆跡,是他的父親的教父當年在謝菲爾德莊園為美麗的凱蒂寫下的音符。
“這曲子真美,叫什麽?”楊子玲問。
“不知道,這譜子是在父親的書房裏偶然看到的,曲子好像還沒有寫完。”銀寶還想告訴楊子玲,他剛才彈下的每壹個音符,仿佛都壹壹對應著她留在他腦海裏的每壹個美麗的身影。
“這曲子太美了,妳應該把它寫完。”
“好吧,我試試看。”
“寫完後妳壹定要彈給我聽。”
“是的,我如果寫完,第壹個就彈給妳聽。”
趙天寶打聽到楊子玲家住燈草胡同,父親是位小學的國文教員。恰好燈草胡同是由趙家的夥計在送水,天寶跟這個夥計商量好,楊家的水由他去送,但不許告訴任何人。
楊子玲的父親很納悶,怎麽近來給家裏送水的水工,換成了壹個穿學生裝的小夥子,而且不會算賬,每次不是少收了水票,就是幹脆忘了收。楊子玲也樂得在壹旁抿嘴偷笑。
而銀寶除了為楊子玲彈琴,還開始寫壹首首的抒情現代詩,含蓄的表達他的愛慕和想念,他的痛苦與煎熬,然後偷偷的寄給楊子玲。但每當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小心翼翼的向楊子玲詢問那些詩的下落和觀感時,她卻總是笑而不答,咯咯笑著跑開了,撇下趙銀寶壹個人,壹臉的悵然。
和其他女生壹樣,楊子玲喜歡看西洋小說,但能看到的卻不多,能借的地方幾乎借了個遍。壹次她隨口說:“我們能看到的書太少了,妳們看,現在大家都以談論馬克思主義為時髦,但我們卻連壹本馬克思的原著我們都沒能讀到,誰都說不清楚馬克思主義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如果能組織個讀書會,同學們把自己的藏書拿出來,集中放置壹個地方,成立壹個圖書館,大家免費借閱,這樣加入的同學越來越多,大家能看到的書也就越來越多了。”
“這主意好,我們家院子大房子多,我看可以把圖書館設在我們家。” 趙銀寶立刻響應。
“好,我去跟父親說。”趙天寶也連聲附和。
趙家大院確實是個大院,名副其實,不單占地面積大,甚至還包括了壹個後花園,花園裏甚至還包含了壹個池塘。池塘雖然不大,但足以容下壹條小船劃上幾下。後世京城的房價騰貴,人們常以鋼筋水泥的幾房幾廳、多少平米炫耀財富,也常有嫉妒者諷刺這些剛進城的暴發戶說,這有什麽,我祖上趙家大院,大到能在後花園劃船。其實他們的祖上可能只是在趙家大院幹過活,在花園池塘裏劃過船,拍過照,而且也不姓趙。
趙家大院原本屬於某個祖上被賜過黃袍馬褂的大包衣,家道敗落,轉手於趙家。趙靜安買下這個院子的價錢也不算太高,大約相當於鄉下同等面積的水田的價格。農業社會,政府還沒有學會用城市裏的土地和房產,向民眾課以重稅。城市裏的土地和房產尚未稀缺,甚至供應過剩,當時壹位北大教授的月薪,就足以購買京城壹處普通的四合院。在農業社會,擁有肥沃的農田才是富足的象征。
書籍匱乏而求知欲旺盛,讀書會出乎預料的發展了起來,參加的學生很快增加到了數百人,藏書多到上萬冊,經常有過百位讀者在同時借閱。讀書會的工作變得異常繁重,楊子玲和天寶、銀寶,還有幾個義務的誌願者常常需要工作到深夜,然後每人挾壹大捆郵包,送到郵局去寄給那些不能親自上門借書的讀者。
雖說讀書會是個賠錢的事情,但看到兩個兒子有這等張羅事情的熱情,趙靜安也很高興,看著人手不夠,就把老管家杜升的兒子杜順,安排去給讀書會幫忙。杜順的小名叫小順子,趙家大院上上下下都叫他小順子。小順子比天寶、銀寶小了個兩、三歲的樣子,長得中規中矩,象他爹壹樣,每天垂著兩只手耷拉著眼瞼,壹幅隨時聽候主人吩咐的樣子,幹起活來異常的迅速麻利,是把幹活的好手。
小順子成了這個小小圖書館的專職管理員,每天仔細的做著兩位少爺或者楊小姐交給他辦的事情。小順子有著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沈默性格,少爺們和楊小姐說笑的時候,他總在壹旁默默的做著手上的事情,好像什麽也聽不到似的,但如果有誰突然喊他壹聲“小順子", 他也會馬上答應,反應異常的迅速,就像壹直在等候著主人的召喚。
有時候,大少爺和楊小姐去打網球,叫上他壹塊,他就在場邊跑來跑去,幫著撿球。叫他上場打兩下玩玩,他總是壹臉憨厚的笑著推說自己不會,死活不碰遞給他的球拍。而有時候,靦腆的二少爺將徹夜未眠寫下的詩句,放在信封裏叫他送去給楊小姐,他也總是面無表情的將信遞到楊子玲的手裏,說:“楊小姐,這是二少爺讓我給您的信。” 他從不打聽信裏裝的是什麽,以及為什麽二少爺不自己把信交給楊小姐。
沒人知道小順子心裏想著什麽,也沒人關心他心裏想著什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自已知道,每當楊小姐出現在他近旁的時候,雖然他從不敢正眼看上壹眼,但他的兩只耳朵,卻無壹遺漏的捕捉到了,屬於她的每壹個細小的響動。如果楊小姐從近在咫尺的身邊經過,他會深深的吸上壹口氣,等待著楊小姐的衣袖攪動起的空氣中,飄來的隱隱約約的美人櫻般的沁人芳香。
而在壹個又壹個孤獨冷清的夜晚,小順子的腦海會不由自主的漂浮起楊小姐迷人的身影。每當此時,他就感到身體裏有壹千支火苗在燃燒,有壹萬匹野馬在狂奔,但他能做的只是嘆息著將手伸到胯下,將那漲熱的胯間之物死死的扼住。有幾次他不小心弄臟了褥子,遭到了父親的毒打母親的責罵。他沒有辯解,他覺得父母的打罵是對的,他不應該弄臟褥子,壹條褥子要用許多個冬天。後來,他想了個辦法,找了塊擦桌子的抹布,等著射出的精液。抹布很臟,但已讓他滿意,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卑微得如同趙家壹條看家護院的家犬。
有壹次,有好幾日沒見到楊小姐到圖書館來,從兩個少爺的閑談中,小順子得知楊小姐患了傷寒正在家養病。後來老爺也過問起此事,並特意請了壹個最有名的老中醫,給開了壹方專治傷寒的偏方。老爺把藥方交給小順子,讓他到藥鋪抓了藥給楊小姐家裏送去。
開方的老中醫很有名,所用的藥引也最奇特:經霜三年的甘庶、結子的平地木、原對的蟋蟀等等,多是稀奇古怪不容易辦到的東西。這次藥引開了味“冬天的蘆根”。 老爺知道這中藥裏的藥引多是為了多討幾個錢的設計而已,對藥力並無影響,所以只給了小順子壹塊大洋,交代他只管抓藥,藥引子不用管它。
遇到傷寒,趙靜安有自己的藥引,乙酰水楊酸。那是他早在少年時,就從教父謝福恩那學到的技巧。但在後來的日子,他又回到了中國人熟悉的環境裏,身邊每個相識的人,都會告訴他哪裏哪裏的老中醫,或者是曾服務過皇室的哪個哪個禦醫,開出的藥方是如何如何的靈驗,不由他不得不信以為真。所以,每遇傷寒,趙靜安的辦法都是請很貴的名醫開個藥方,然後再自己加上家裏常備的乙酰水楊酸,同時服用。
趙靜安的這個方法幾乎就是現代中藥的鼻祖,壹百多年後,醫院和藥店裏的所有的由正規藥廠生產的中成藥,都在使用這個方法。在壹堆莫名其妙的中藥藥方裏,添加療效確切的化學合成藥物,這樣做的好處是,除了療效確切,還能獲得民眾的認可,認為這就是老祖宗們壹直沿用下來的中藥。這個方法還擴展到了涼茶領域,在各種草藥的熬制液體裏添加對乙酰氨基酚、氯苯那敏、甲硝唑、布洛芬,服用者的體驗就是,涼茶也能治療感冒或者牙疼,所以老祖宗的智慧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甚至是高於科學的。
回到1919年,這壹天小順子來到藥鋪,遞上藥方,問有沒有冬天的蘆根。藥鋪的夥計白了他壹眼說:“有,很貴,單這壹味冬天的蘆根就得三塊大洋。”
小順子說:“妳等等。”
小順子沒有三塊大洋,但他不知哪來的自信,相信自己壹定能弄到這三塊大洋。他從藥鋪出來,走過幾條街,在壹家首飾店門前停了下來。首飾店裏有不少的人,有個胖胖的闊太太模樣的女人抱著個孩子,在挑選長命鎖之類的小玩藝兒。胖女人的腰間鼓鼓的,露出個包著大洋的手帕的壹角。小順子想都沒想,悄悄挨近胖女人身邊,突然把手伸入胖女人腰間的口袋,掏出那個手帕,撒腿就往外跑。當胖女人反應過來,扯開嗓子叫喊時,小順子已跑出去了半條街。
小順子只顧拼命往前跑,中間摔倒了兩次,壹次摔破了左膝蓋,另壹次摔破了右膝蓋。但幾乎在摔倒的同時,他都能立刻從地上彈起來,繼續往前跑,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褲腿和鞋面。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動了,小順子終於癱倒在壹個僻靜胡同的旮旯裏。他在那呆到了天擦黑,藥鋪快打烊的時候才返了回去。手帕裏有六塊大洋,小順子把六塊大洋全碼在了藥鋪的櫃臺上,讓藥鋪夥計給他包雙份的“冬天的蘆根”。 夥計陪著笑臉說沒問題,抓了些草梗樣的東西包到了藥包裏。小順子覺得,貴重的藥用得越多,楊小姐的病就應該好得快些。
三、四天後,病愈的楊子玲重又出現在了趙家大院的小圖書館裏,大夥兒都非常高興,極少到偏院這邊來的老爺,也特地過來看望。小順子聽到楊小姐在為送去的特效藥向老爺道謝,說多虧了那幾付藥,病才好得這樣快。
與平日壹樣,小順子依舊低著頭,仔細的做著手上的事情。他覺得,楊小姐的病能好得這樣利索,他那加了雙份的藥引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雖然誰也不知道他曾為此做了些什麽。他心裏的那個高興,也同樣無人知曉。
這天,翠喜的丫環小紅,也過來請楊子玲。在趙家大院,楊子玲雖然與女主人碰過幾次照面,問過幾回安,但從未單獨壹起說過話,心裏未免有些緊張。她心情忐忑的跟在小紅的身後,在回廊裏迂回轉折的走了五、六分鐘,來到了靜謐的後院。
後院極為寬敞,布置得也考究。院內方磚漫地,青石作階,院中栽著幾株修剪整齊的石榴樹,樹下涼棚魚缸裏養著幾尾胖乎乎的金魚。穿過卵石鋪就的小徑,楊子玲壹路來到後院的正房,院子的女主人正等著她。
“子玲姑娘病好些了嗎?”
“謝謝伯母關心,我的病全好了,讓您費心了。”
“好利索了就好啊,以後妳可要多多註意身子,妳可不知道,妳病了的這些日子,我們家的天寶、銀寶都急成什麽樣,後來,連他們的父親也跟著壹塊著起急來了。” 翠喜第壹次近距離打量楊子玲,臉蛋和眉眼果然標致得象畫裏的人兒似的,身姿不但曲線玲瓏,還遠遠就透著壹股市井裏難得壹見的娟秀氣息,兩個兒子對她著迷成了那樣,也是難怪了。
“謝謝伯父、伯母,我以後壹定會多註意的。” 楊子玲被翠喜打量得渾身不自在。
“來,妳坐我跟前來。我這個做長輩的壹早就想送點小禮物給妳,這次妳病好了,正好拿出來給妳,也算討個吉利。” 翠喜拿出來的是壹對正翠玉鐲,那還是她從娘家帶過來的陪嫁,再往上也不知傳了多少代人了。這對玉鐲是從壹整塊石料裏開出,翠玉相連,水色欲滴,就算是個外行也能壹眼看出價值不菲。
“使不得,伯母。” 楊子玲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拿著吧,孩子,這是伯母的壹點心意。”
“不不,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楊子玲幾乎就要轉身朝屋外逃去了。
見楊子玲堅決,翠喜也不再勉強:“也好也好,今天妳不拿,就還先放我這。我這些東西呀,以後自然也還是妳的。我說這話妳別見怪,如今妳們這些念過書的孩子,都時興自由戀愛了,我們做爹媽的本不該多管,但大家都知道天寶和銀寶都特別喜歡妳,妳也常和他倆在壹塊兒,妳能不能給我這個當媽的透句話,妳覺得,他們倆妳更喜歡誰? ”
楊子玲的臉“刷”的紅到了脖根,驚慌的站了起來,驚慌失措般的看著地板:“伯母,我和天寶、銀寶,我們都是要好的同學,我們壹起辦讀書會壹起做事,也是想著為社會出壹份我們青年學生的力量,我從未想過喜歡他倆誰更多壹些,而且喜歡和戀愛也不是壹回事。” 楊子玲說的是心裏話,她確實喜歡和天寶、銀寶在壹起,也確實覺得他倆比整天像蒼蠅壹樣圍在她家門前的那些貴胄子弟、公子哥兒可愛得多,但她總覺得這種喜歡,總還缺了點什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在他倆之間,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楊子玲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好了好了,別緊張了孩子,原諒我這烏鴉嘴說錯了話。這喜歡和戀愛是怎麽個分法兒,我們這老輩人看來是鬧不清了。不過,妳再想想,有沒有可能,這喜歡有壹天也能變成了戀愛了呢?妳再想想,再想想,如果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妳就來跟我說,我這老媽子替妳做主,好不?”
楊子玲自己都記不清,這天是怎麽就結束了談話,恍恍惚惚從後院告辭出來。 壹路往回走的路上,她沒有再想翠喜和她說的話,甚至翠喜對她說了什麽她壹個字也想不起來,纏繞她腦海的只有壹個念頭:“那張床怎麽那麽大那麽奇特呀?我當時怎麽就有了想要委身於它的沖動?”
剛才在後院正房,楊子玲第壹次見到了那張巨大的銅床,大銅床在正房的壹側,在她和院子女主人說話的地方,只隔著扇雕花鏤空的屏風。從屏風的鏤空處,可以看到大銅床的局部。雖然只是瞥了幾眼,但那古舊銅器的溫暖光澤,床架上那翻雲覆雨般的葉蔓狀花紋,還有那幾乎漫無邊際,雪白壹片的柔軟床榻,這些細節牢牢印在了她的腦海裏,讓她臉發燙、心狂跳。
七
民族主義來自每個人的本能,來自DNA,每個群居的動物在意識到群體的生存受到威脅時,基因組裏的這段DNA就會被啟動,做出表達。每個民族的民族主義都是如此,不用後天學習,都會自發的湧現,而學潮則與單純的民族主義多有不同,它更復雜,幾乎伴隨於每壹個古老民族的現代化進程之中。
1919年,第壹次世界大戰的戰後,戰勝國的代表們聚集巴黎,為這個世界重新分割勢力範圍。德國是戰敗國,德國在中國的資產自然也要被重新分配,巴黎和會的最後決定是,把德國占領的中國青島等地,劃歸給日本,而不是歸還中國。巴黎和會的決議通過電報發回了北京,五月四日,義憤的學生們湧出校門,湧上了街頭。
學生們縱火焚燒了政府中親日官員的住宅,駐日大使被學生們攔截群毆,政府則出動了警察和憲兵鎮壓。這是壹幅經常出現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家的畫面,代表社會良知的知識份子,與謀求現實利益的政府,形成了兩個勢不兩立的集團,學生與軍警對峙在古老街道的兩端。
警察有執法權,固然可以把學生抓進監獄,但青年學生卻得到了各地民眾甚至年輕軍人的支待,民間的聲援壹浪高過壹浪。
上海的報紙在五月五號壹早,用大字標題刊登了北京的新聞:“北京學生遊行示威反對簽訂凡爾賽和約。三親日要員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遭學生圍毆。曹汝霖住宅被焚,數千人於大隊憲警監視下拘留於北京大學第三院。群眾領袖被捕,下落不明。”
新聞簡短,別無其他報道,但卻震動了整個上海。當天下午,公共團體如教育會、商會、職業工會等致電北京政府,要求把三位親日高官撤職,同時釋放被捕學生。第二天,全上海等待北京政府答復等了壹天,但是杳無音信。於是,學生開始罷課,開始了遊行和街頭演說。
五月六日早晨,各校男女學生成群結隊沿著南京路挨戶訪問,勸告店家罷市。各商店有的出於同情,有的出於懼怕,紛紛閉店。許多人則仿照左鄰右舍的榜樣,也紛紛關門歇市。不到壹個小時,南京路上的所有店鋪都關上了大門,警察幹涉無效。
罷市風聲迅速蔓延,到了中午,全上海的店都關了。成千上萬的人站在街頭聚談觀望,交通幾乎癱瘓,租借巡捕束手無策。男女童子軍代替巡捕在街頭維持秩序,指揮交通。由剪了短發的女童子軍指揮人潮洶湧的大街的秩序,成為了上海租界的壹景。中國人和外國人同樣覺得不解,為什麽群眾這樣樂意接受這些穿著童子軍制服的小孩兒的指揮,卻對穿著警察制服的巡捕大發脾氣。
幾天之內,罷課罷市蔓延成了全國性的風潮,上海附近各城市的商店和公司全都關了門。上海是長江流域的商業中心,這個大都市的心臟停止跳動,附近各城市也就隨之癱瘓了。
大清國皇室退位之後,北京政府雖然實質是由軍中強人把持,但至少表面上照搬了西方的民主制度,憲法、議會、內閣,民主的擺設壹應俱全,政府也聲稱壹切權利皆來自民眾的授予。各地民眾的聲援此起彼伏,政府的合法性就受到了嚴重挑戰。北京政府壹時勢微,不得不釋放關押的學生,撤職政府中的親日官員,學生運動壹時占了上峰。
但是到了十月底,五個月過去了,學潮暫時平息,學校重新復課,警察和暗探的秋後算帳就開始了。蔡元培雖然復職了北京大學校長壹職,但已經失去保護學生的能力。北京大學被指責鼓吹“三無主義”,無宗教、無政府、無家庭,與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在古希臘被指摘戕害青年心靈的情形如出壹轍。
蔡元培本人也覺察到學生們為勝利而陶醉,既然嘗到了權利的滋味,那以後他們的欲望恐怕就是難以滿足的了。
趙靜安周旋於商界,收到消息,他的兩個兒子和“讀書會”的壹些學生是學潮中的骨幹,上了秘密警察的黑名單。已經有壹些學生領袖莫名其妙的突然失蹤,或者已經死亡。北京已不能久留,趙靜安打點關系,把天寶、銀寶送到了上海,打算由上海離境,躲避風頭,到國外去留學壹段時間。
趙銀寶已經讀了幾本共產主義的著述,比如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和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雖然對於白紙壹張的年輕學子們來說,眾多的主義就如雜貨鋪裏的香煙,琳瑯滿目包裝光鮮,但是,壹種人人沒有私有財產的嶄新制度,顯然更能占據道德的制高點,更具有煽動性,或者說這個制度看起來更酷。而且那個時刻,共產主義已經不是坐而論道的空談,俄國革命已經建立了共產黨人的政權。既然是去留學,銀寶就決定到共產主義的發源地歐洲去看看。
這年趙銀寶只有18歲,但他已經隱約覺得,只有把個人的命運放置於更宏大的歷史之中,把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時代的命運聯系起來,才能顯出意義。這個決定影響了他壹生的軌跡,並義無反顧,直到他生命的最後壹刻。
在生命的最後壹刻,趙新民已經無法說話,我在壹旁操作,把他大腦裏的記憶導入壹塊量子硬盤。他的意識即將停止運轉,在監看數據傳輸的顯示器上,突然跳出了壹個由他的意識發出的最後壹個問句:“意義的意義是什麽?”
我想,這個問題他肯定已經思考了壹生,只是在那個時刻才表達了出來。
在1919年的10月,天寶沒有銀寶想得這麽遠,也覺得沒必要想這麽遠,太遙遠的未來缺少現實感。他打算去日本,日本路途最近,壹旦風聲過去,他就可以盡快返回北京。
在喧嚷的碼頭,天寶送銀寶登上跨海的輪船。站在輪船的甲板,銀寶看到天寶擠在黑壓壓送行的人群裏,吃力的向他揮著手臂。
“弟弟,妳壹定要多保重,早點回來!”
“哥,我記住了,妳放心回去吧!”
自打咿呀學語以來,這對爭吵不休的兄弟大多直呼其名,從未以兄弟相稱。此時,弟弟的眼眶噙滿了淚水,也使勁向哥哥揮舞起了手臂。
眼前灰蒙的景象,紛雜的心情,催促著離別的汽笛,恰如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的壹幅縮影。這對同卵雙胞胎兄弟再度相遇,是在二十九年之後,在妳死我活的內戰的戰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