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陪伴兩個孩子已經兩個月了。早上兼職零碎打工,晚上則去釣蝦場直到凌晨才回家,家裡堆滿零碎的器具。貼一半的眼鏡鑽石、摺一半的麵包餐盒一箱箱放在客廳,家裡充滿膠水黏著劑的味道。郁琳早習慣在這迷宮裡穿梭自如,淺睡型的她一點小動靜她都可以起來,父母出門上班時,即使穿衣服的聲音縮到只有螞蟻聽到,她彷彿就是螞蟻。而父親的工作是烘焙,他在南區的夏都大飯店裡頭當廚師,他是這麼跟他兩個女兒說的。郁琳和芳恩睜大雙眼聽著父親分享他工作時遇到的有趣事情,兩個孩子永遠聽不膩。
有時郁琳和芳恩會幫忙婷婷,遞給她未完成的物品,小小的身體栽進藍色的塑膠箱子裡,伸長小手在裡頭揮動試著拿到底層的東西。不過這時候婷婷還是會自己彎腰下去拿。這個工作持續了一段時間,芳恩每次放學都會窩在小小的書桌埋頭寫作業。
兩個孩子很喜歡表演,她們會在電腦前跳著韓團的歌,插著腰扭著屁股學習著各種姿勢,樂不可支。她們還會一起唱歌,唱著日本五十音且朗朗上口。她們還會演戲劇,想像自己是美少女戰士擺著各種消滅敵人的姿勢,或是分別扮好人壞人,然後演上一齣打架劇,慢動作揮拳、慢動作閃躲。她們還會畫畫,他們會憶起趴在地上畫著一家人住在美好的屋簷下。兩個孩子會在生活中尋找樂趣,充滿創意、天馬行空的想像。
「我在想要不要創業。」父親看著播放海綿寶寶的電視,輕聲地跟婷婷說。
「那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我們還有兩個孩子。」
「我知道,但那都是該經歷的不是嗎?」
郁琳轉頭看向竊竊私語的父母。「爸爸媽咪,你們不看嗎?」
「正在看呀!快看蟹老闆出現了。」父親指著電視上紅色的生物進場。
「朵拉甚麼時候開始,我不想看海棉。」芳恩輕推婷婷的膝蓋,眼睛時不時偷瞄瞪著她的郁琳。
「再等等,就快播完了。」
郁琳用力拉芳恩的衣角,示意讓她坐下好好看電視,芳恩掩蓋小脾氣坐在郁琳旁邊,聽著郁琳激動地說著皮老闆的出現。父母對看然後微笑。
「試試看吧!」
他們有了一台新車,大大的車燈像眼睛一樣眨呀眨,紅色的身體鮮豔的引人注意。他們利用這台車做了移動式販賣攤,後座並沒有座椅而是寬敞的小台階,方便放大型的物品,像是瓦斯爐、瓦斯桶、食材等。郁琳和芳恩被車燈深深吸引,還幫這輛車取做大眼睛。
鄉下七股某間儲藏室放著要販賣的工具及材料。每逢四六日,他們都會去花園夜市擺攤,在人潮擁擠的地方叫賣著。他們必須提早到現場架設好工具、預熱鍋子,然後等待客人上門。
「郁琳,去前面叫賣。」
郁琳一臉驚慌的被父親推出去,她看著在眼前來來去去的人群,自己站在攤位旁邊拿著菜單,熙攘的聲音漸漸模糊。她不曉得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她有些恐懼,手緊緊地握著手上的塑膠板。
「唉呦,這誰?這麼可愛出來幫忙做生意。」一個女性停下腳步笑著摸摸郁琳的頭,然後轉向父親。「紅豆、奶油、花生各五個。」
郁琳呆呆地看著那位女性,她身上散發一種很好聞的香水味。喧嘩聲又再次浮現,彷彿她不再畏懼那份不安。稚氣的嗓音環繞在人群中,逐漸散去。之後的郁琳宛如在台上的表演者般,自信的叫賣著。不再是那個緊張兮兮陷入恐懼漩渦的孩子。
「是金龜子。」
父親看到草叢堆裡正在移動的綠色昆蟲,然後手指輕輕抓起並放在他手上。芳恩放下手上的麵粉湊過來觀察,郁琳則是戰戰兢兢的緩緩走過來。兩雙眼珠子盯著父親手上的金龜子。
「要放在手上看看嗎?」
「我要!」芳恩握緊拳頭伸出手臂,父親輕輕將金龜子移動到她手上。芳恩沒有害怕反而更靠近觀察生物的動向。
「妹妹呢?」郁琳搖頭。父親笑著抓起郁琳顫抖的手,把金龜子放上去。「牠不會咬人。」
金龜子婷在郁琳手臂上,她把手臂伸得遠遠的。接著金龜子開始移動了,小腳在她手上移動,她不喜歡那個觸感。金龜子往她肩膀走去,她嚇得大哭。
「拿走!」郁琳瘋狂大喊,淚水和鼻涕不停留下。她不敢把金龜子重重甩到地上,只好哭著叫父親將小生物從她手臂上拿開。
芳恩在一旁大笑著,父親拿出手機拍著郁琳大哭的樣子。
「快點!牠要靠過來了!」
那一刻,沒有人解救她的無助。身旁的人只有嘲笑然後紀錄她,她好生氣。父親拍完照片將金龜子移到芳恩手上,芳恩立馬高興地活播亂跳。父親抱著還在哭的郁琳,她氣他們的嘲笑、他們的玩笑、還有自己被父親安慰就立馬不生氣的自己。剛才的無助,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她的存在。
他們會擠在那間雜物間裡,做著麵包。聽著夜晚蟬翅膀的摩擦聲,烤箱出爐的提示聲,攪拌機撞擊的聲音。香噴噴的麵包就出爐了。七股的溪水聲在寧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野餐墊上,在草叢堆中看著明亮的月色,吃著熱騰騰的麵包。
「有腳踏車。」芳恩在倉庫裡找到一架有些舊的腳踏車,前面的籃子已經被拆除而某些地方早已生鏽。
父親轉動著車頭,按壓輪胎。「還能用,誰要當第一個。」
芳恩立馬舉手,手上還拿著麵包的郁琳將麵包一口塞進嘴裡,然後伸出她纖細弱小的手。父親無奈地看著還在咀嚼的郁琳,轉向姊姊。
「姐姐先,妹妹先把食物吃完。」
芳恩立馬坐上腳踏車的空位,雙手緊緊抱著父親的腰。
「出發!」
芳恩探出頭,看向前方的道路,微風吹著兩人的頭髮。他們繞了一大圈,經過學校以及其他住戶。再次回到起點時,郁琳已經站在那裡等待,輪到她了。她拉著父親的手還有芳恩在後頭推著她的屁股,吃力的爬上座位坐好,拉著父親的衣服。「抱著爸爸才不會掉下去喔!」
郁琳感受著帶有青草味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頰,秀髮在後頭隨風飄揚,她好喜歡。希望時間能靜置在這一刻,永遠。
烈陽在頭上照耀著他們一家子,四顆大輪子在路上奔馳,他們要先回七股拿器具準備晚上的販賣,兩個孩子在後面寬敞的空間蹦蹦跳跳,郁琳玩到累了坐在門邊睡覺,隨著車子的晃動漸漸闔上眼進入夢鄉。然後門往後滑開了,郁琳往外傾身摔了出去,脆弱的頭顱重重的撞在柏油路上。
「啊!妹妹掉下去了!」芳恩慌張地用力敲打在前座的父母。
父親緊急煞車,衝出門外抱起躺在柏油路上,頭滲出血的郁琳。父親快速讓自己保持冷靜。鮮血在父親的手臂上蔓延,瘦小的她躺在父親的懷裡陷入昏迷,婷婷持續抽著置物櫃裡的衛生紙,一張張塞到那淌血的頭上。醫院的急診室鮮血的銅味瀰漫,每張床上都躺著正在緊急搶救的重患。父親的內心如此冷靜,抱著郁琳在急診室裡大聲呼救,隨即身穿藍綠色上下衣的女性推著病床奔跑過來,周圍的醫護人員都很有默契地為她讓一條路。郁琳在那張病床上顯得更加瘦小,頭上的血在床上滲透,醫生開始確認她的狀況,一大堆專業醫術用語讓父親不知所措。
「家屬請在外面等。」
護士攔下身體顫抖的父親,進入消毒過的手術室,直到門上的手術燈亮起。父親不停在外頭來回走動,坐在塑膠椅上止住顫抖的雙手一會兒又站起在門外探著頭。芳恩被婷婷帶回家休息,順便整理郁琳的衣物。
「家屬。」一個沉重低穩的聲音喚起不知何時睡著的父親。
「我是,她父親。」
「所幸您及時送達,目前已無大礙。」手術室漸漸打開,熟睡的郁琳安穩的呼吸躺在床上。父親上前撫上郁琳的額頭,釋如重擔的看著郁琳。
「後續觀察沒有後遺症再出院,先轉到加護病房。」醫生翻動著手上的資料。「家屬請先到前檯申請入院手續,之後再跟我確認患者的狀況。」
郁琳陷入昏迷,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耳朵聲音逐漸模糊,燒開水的聲音在腦海中環繞。她盡全力想睜開雙眼,但始終黑暗。
「張郁琳!」是父親的聲音,郁琳努力的聲音來源。
聲音消逝,黑暗持續了好一陣子。她似乎看到母親生下她的樣子,然後一陣閃光在她面前劃過,是電視上熟悉的手術燈。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會看到這個景象。之後又是一片黑暗,有鐵盤被撞擊的聲音、衣服摩擦的沙沙聲、電腦儀器發出的嗶嗶聲,接著寂靜再寂靜。
「郁琳!」父親的手抓住她。「醫生,她醒了!」
一道光打在眼珠子上,她的瞳孔瞬間聚焦在燈光上。「孩子,妳聽得到我說話就眨眼睛。」郁琳漸漸清醒,她眨著雙眼讓眼前模糊的視線變清晰。
「孩子,這是數字幾?」醫生伸出纖細的手指。
「三。」
「好,那這樣子會痛嗎?」醫生輕輕捏郁琳的指尖。
郁琳點頭,「會。」她看著天花板上的燈條,然後巡視四周發現父親就站在旁邊。「爸爸。」她抬起右臂指著父親,父親上前一步緊緊地抓著她的手。
「妳現在有不舒服嗎?」
「沒有。」
「醫生,她現在可以吃東西嗎?」
醫生翻翻床腳的資料︰「可以。那有甚麼問題或者患者感到任何不適再幫我按牆上的呼叫鈴。」
「好。」他們目送醫生離開。「郁琳肚子餓不餓。」郁琳點頭,父親起身穿上外套,「那爸爸去買東西回來給妳吃。好嗎?
「待會媽咪和姐姐會過來喔!」父親緊緊抱著她接著轉身離去。
郁琳看著陌生的環境,充斥著酒精味。她對面是一個空床,隔壁和斜對面則拉上藍綠色的簾子。她的床呈現四十五度,讓她可以坐躺著休息,她的右手邊就是窗戶,她目測大約兩層樓高。看著樓下的醫生來去匆匆,病患在輪椅上任由太陽在她身上雀躍、兩個年紀看似相同的女子坐在花園石崁上聊天、帶著毛線帽的老爺爺做在花圃旁的長椅上。過不久一輛救護車從遠方急速前來,兩名身穿橘色的男子將車上的孩子搬下來,一名女性哭著緊追在後,隨即進入大樓消失在郁琳的視線內。
「妹妹!」芳恩拿著一個娃娃跑過來不小心撞到一位大姊姊,她立馬跟別人道歉再次奔過來,「妳還好嗎?」她還沒等郁琳開口。「我帶了妳的娃娃過來。」她將手上的花花兔( U.SA.HA.NA )遞給郁琳。
郁琳緊緊抱住娃娃。「謝謝。」而婷婷就在後面,「爸爸呢?」
「去買食物。」
「妳現在有不舒服嗎?頭痛?」婷婷將手上的東西放在一旁的置物櫃上,郁琳搖頭。過不久父親回來了,他帶了郁琳最愛吃的漢堡,一瞬間就吃完了。父親還買了棒棒糖形狀的棉花糖。然後還搞怪的把郁琳的頭髮當作鬍子拍下來做紀念。
出院了。
他們除了去花園夜市擺攤,還會在小巷子間販售。郁琳坐在副駕駛座吃晚餐,母親和父親在後座等著客人上門。郁琳專心的看著婷婷準備食材,出神到嘴巴不自覺打開,就在這時一隻蒼蠅飛進她的嘴裡,郁琳快速合起來又發現不對勁,立馬吐出來。衛生紙上沾滿口水死翹翹的蒼蠅讓郁琳愣在那裡。
「怎麼了?」婷婷正做好一個奶油口味的紅豆餅要遞給郁琳。
「蒼蠅飛到我嘴巴,我把牠咬死了。」
一霎那兩個人定格在那裡,婷婷趕緊拿起水壺拉著郁琳去一旁的水溝,讓她漱口把蒼蠅殘渣都吐乾淨。婷婷在一旁哭笑不得,她遞給郁琳那個做好的奶油紅豆餅,希望可以藉由奶油的甜味掩蓋蒼蠅屍體的味道。郁琳緩緩地吃著,努力不回想她吃到蒼蠅這件荒謬的事,是甚麼情況下蒼蠅才會飛進她嘴裡,況且平常要抓那小小生物時,都抓不到便得知蒼蠅的動作很快,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實在想不透。
那一天,郁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知道,蒼蠅吃起來沒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