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上的棉花（外一章）

　　本來新疆棉的討論我是打算到上一篇為止的，不過在這幾天的相關資訊收集過程當中，我聽到了一件新聞，事件不大，影響可能也不算太廣，但是這個新聞卻讓我感覺到一種在這個事件以外的深沉的悲哀。台灣知道這件事的人大概不太多，我想在這裡說說這件事。

　　有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孩，在微博上取了一個「北川晴子」的名字，當起了美妝部落客，如同你很熟悉的那種對美妝很有興趣的小女生一樣，她平常就在她網路的小小天地裡分享各種美妝品的開箱和使用心得，她的粉絲大概有十萬人上下，在中國不算太多。在有關新疆棉的愛國狂潮最熱中的那幾天，這個小女孩我想是真的對這些外國品牌的「辱華」行為感到憤慨，所以她也像其他明星一樣在她的微博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譴責這些外國品牌對中國「子虛烏有」的指控。我想她是真的相信，她這麼熱愛的祖國在二十一世紀不可能對維吾爾人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情。這件事其實不特異，在那樣的教育下教出的年輕人都覺得有那樣的發言是天經地義，甚至是值得驕傲的。我覺得她是真的相信中國不會那樣做，外國政府和敵對勢力實在太過分了。如果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覺得她會繼續相信下去。

　　這篇文章發表之後，北川晴子很快地收到了一個粉絲的私訊回覆，這個粉絲應該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她說她就是來自新疆，而且那些外國媒體說的都是真的，她的父兄家人被抓進了再教育營，並且遭到了嚴酷的對待。這個粉絲在給北川晴子的語音訊息中，哭著對她說，晴子，你真的很幸福，不必像在新疆的他們一樣遭遇這樣的慘劇。北川晴子聽到後十分震驚，這些令人憤慨的事情原來不是外國人捏造的嗎？原來她熱愛的國家是真的正在做這樣恐怖的事嗎？我想她當下真的覺得震撼，不知所措的她把這個粉絲的訊息也公布在了微博上，沒想到她立即遭遇到排山倒海的責難，不計其數的「愛國群眾」湧進她小小的微博，痛罵她居然會聽信來路不明的訊息，公開的為「外國敵對勢力」造謠。這些「愛國群眾」的用語可以有多惡毒和殘忍我不待贅言，然後她這個帳號就被微博官方查封了半個月。

　　看到這邊，已經讓你不舒服了嗎？很抱歉，這個事件真正的悲哀和噁心在後面。事情發展到這邊，我們可以想像，北川晴子這個小女孩應該是嚇壞了，她只是把粉絲的來訊公開，就好像十惡不赦、數典忘祖、顛覆國家，不只招惹了廣大的愛國群眾，從微博被封號這件事看來，可能接下來政府的力量就要來處置自己了，我想她真的害怕，她只是一個喜歡讓自己漂漂亮亮的小女生，她只是一個聽到粉絲受苦也會不捨的小女生，她只是一個對自己從小開始的愛國教育開始感到一絲絲疑惑的小女生，這樣的事不該斷送她才剛要綻放的人生，她很害怕，她真的很害怕。她想知道，現在該怎麼樣才能重拾以往安全的生活。

　　所以她主動前往當地的警察局，舉報了那個相信她、向她哭訴的新疆粉絲，並且全盤提供了警方這個粉絲相關的身份證據。

　　我想北川晴子暫時安全了。

　　在中國行之有年的網路實名化的政策下，加上從微博、微信到電信公司都無法拒絕政府索要個資的情況下，大概可以確定這個粉絲會被他們找到。我們都不知道那個粉絲接下來會有怎樣的遭遇，或許我們不願意去想，因為那些遭遇可能會讓我們悲傷到難以承受。北川晴子和這個粉絲大概都太天真，她們都相信了不該相信的人。或許北川晴子還能鴕鳥的告訴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如果這個粉絲真的是「造謠」，那她遭受國家的懲罰也無可厚非；如果粉絲說的是真的，那她一直擁護的國家「應該」不會懲罰說真話的人吧。北川晴子可能真的是這樣安慰自己的，當然你會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就是了。

　　這個事件我只知道到這裡，接下來會怎樣發展已經無力再去追蹤了。我是從網路上幾個從中國逃出來的時政Youtuber那裡得知這個事件的，他們對這個事件的態度，除了痛罵中國政府和小粉紅，大多是指責北川晴子「背叛」了這個無辜的新疆粉絲，但是我很難去那樣指責一個那麼年輕、那麼微不足道的年輕女孩，她只是害怕而已。然後我就想起了我們的228和白色恐怖，在那些我們可能都曾聽過的故事裡，有那麼多人之所以被捕入獄甚至喪失生命，都是因為被身邊的至親好友舉報。那些舉報的人都是壞蛋嗎？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嗎？都是黨國體制的走狗嗎？當然其中可能真的有，但是我相信更多的人都是因為恐懼，你不知道如果幫他們隱瞞，是不是會惹禍上身？你不知道要是你不舉報，會不會被別人當作同黨舉報一起鋃鐺入獄？你不知道國家的手會不會突如其來伸到你的身邊，搶走你最重視的人事物？我沒辦法強迫別人當烈士，因為在那樣令人作嘔的時空環境中，如果我被那種濃重如流沙泥淖的恐懼緊緊壓迫，我實在沒有把握我不會做出更糟糕的事情來。

最可怕的制度，不是充滿壞人，而是逼迫你也變成一個壞人。

　　所以我只能這樣祈願，除了那個新疆粉絲能逃出生天，北川晴子可以在四下無人安全無虞的地方，誠心地在心裡向她這個素未謀面的無辜粉絲懺悔道歉，雖然於事無補，但這可能是在那樣悲哀的國家，最後的良心與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