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與狗子

某個晚上，為了快點到家，夫子堅持穿越一所國小的操場。那時，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

我說：「這麼黑，踩到狗屎都沒知覺哩！」

夫子說：「對妳這隻鴨子來說，的確不無可能。」

我問：「為什麼我是鴨子？」

夫子說：「妳沒看過鴨子走路嗎？無論地上有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踩過去。」

「原來如此……可是，為什麼我是鴨子？」

「你常常踩我的拖鞋，還如履平地一般……」

「先生，你不檢討自己的拖鞋不好好穿在腳上，倒檢討起我踩你的拖鞋？我還沒檢討你的拖鞋絆了我的腳……」

我話沒說完，他突然打斷我，降低音量說：「噓！那是什麼？」

我嚇得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像抱棵大樹一樣，只差沒攀爬上去。

黑暗中，但見一個灰白色球型影子在我倆腳前移動，無聲無息，行跡飄忽。

夫子掙脫我的手，上前察看。

「一隻小狗，剛斷奶吧。」

他掏出手中塑膠袋內所有的東西，塞進我的懷裡，將小狗裝進塑膠袋，提回我媽家去。

我媽原已養了一隻傳說中黑嘴斑舌的惡犬——多麗，媽給撿來的小毛球取了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吉利，後來我媽又撿了一隻頭被打傷的狗，取了更矬的名字叫「來福」。

我媽養狗，可是她有潔癖，從不跟狗玩。夫子住我家時，每天傍晚領著三條狗腿子玩耍去。我爸想起之前老死的黃狗「小黑」，不免唏噓︰「小黑沒福氣啊。」

我們搬去新房子，住沒幾天，夫子找不到他一條毛料長褲；又隔了幾天，我找不到扔在抽屜裡的戒指，才發現遭小偷了。損失事小，那種惶惶終日的感覺特別難受。跟媽要了多麗，可後來多麗得了犬瘟熱死了。正巧姨媽想養條狗，託她朋友找。她朋友找來一對一個月大的狗兄弟，寄放我媽家。姨媽只想養一條，讓我們挑一隻去，媽也說趕緊養一條，免得老想念多麗。

兩條狗都很可愛，很難取捨。這時狗兄弟鑽進花叢裡，一時間不容易抓出來。

夫子說：「這樣吧，牠們誰想跟我們，就誰吧！」

他蹲下身，朝小狗拍拍手，叫喚：「來！來！來！」，白色的那隻跑過來搖尾巴，於是牠就成了我們家的狗。也因為夫子叫喚「來」，牠就來，所以夫子替牠取個英武的名字叫「Lion」。

夫子成天跟他的狗兒子Lion打鬧，不是抓住Lion的嘴不讓張開，要不就是猛把Lion翻得肚子朝天讓牠動彈不得。Lion氣得用牠米粒般的乳牙咬得夫子手上盡是細細的紅點，夫子一把掐住狗嘴咬Lion的鼻樑。玩得太過火難免闖禍，有一次，夫子拿個東西逗Lion 往上跳，結果狗爪子不慎扯破袖子。丈母娘嘮叨：「這可是名牌襯衫哪！」，於是乎袖子一截，變成短袖襯衫。

夫子雖然寵狗，讓狗自由出入臥室，但不到讓狗上床的地步。Lion十分狡詐，趁我們熟睡之際悄悄上床，躺在床尾。我們半夜覺得冷，卻扯不動棉被，腳一伸，觸到一團暖呼呼的東西，便一腳把牠踹下床去。

某日清晨，夫子醒來，拿起床頭櫃上的膠框眼鏡戴上。

「咦？」夫子疑惑的摘下眼鏡，自言自語說︰「怎麼搞的？」

定睛一看，鏡架兩腳的塑膠全被啃光，露出裡邊的兩根鐵架。

「Lion！！」夫子氣得大吼。

Lion奔至跟前坐下。

「是不是你幹的？」

狗子一臉無辜，很巴結的搖著尾巴。

「你報復我踹你下床？」

狗子一臉忠誠，死命搖著尾巴。

我說：「你快遲到了，還有空審訊他？小心校長找你喝咖啡。」

夫子只好戴著那副怪模怪樣的眼鏡上課去。

下課回家後，夫子態度驟變，得意的拍拍狗頭，說學生都稱讚Lion不同凡狗，牙口細膩，把鏡架兩腳啃得光溜溜，卻一點兒也沒傷及鏡片周遭，還懂得擺回原位……

俗話說「寵豬舉灶，寵子不孝」，Lion被夫子稱讚之後，又不著痕跡的幹了幾樁事兒。比如說，把後車廂貼的「xx汽車」摳下來，幸好未傷及烤漆。

夫子說：「幹得好！我早想把那難看的東西弄下來。」

後來我們的車進廠保養，借用弟弟的車。早上車庫裡出現一節一節長短不一的U形金屬，繞著車子轉好幾圈，就參不透那到底是啥東西？直到第二天，我才看出端倪：右側少了繞過車頂的銀色飾條。這下子，夫子終於不好意思再誇自己的狗，他必須先想想如何跟小舅子交代。

沒多久，Lion 長成叛逆的青少年，老想著去花花世界闖蕩。

夫子對狗子的態度向來放任，可是Lion 愈來愈得寸進尺，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晚，不免令夫子十分光火，一見到浪子進門，氣極敗壞的脫下一隻拖鞋砸過去。

縱使Lion惹了不少麻煩，狗子比兒子強的地方是，牠決不頂嘴，也決不擺臭臉。可是畢竟難敵生物本能，一聞到春天的氣息，牠便撇下家中二老，尋芳去也。夫子深恐狗子年輕識淺，不留神得了什麼隱疾回來，親自出馬去找Lion。

我說：「這小子不知躲在那個旮旯，你到那裡找？」

夫子說︰「你看何處群狗嘯聚，往那裡找就對了！」

果不其然，三兩下就找到牠了。夫子兩手拎起狗子便走，母狗對狗子情有獨鍾，緊隨不舍，其餘眾犬則尾隨在後，一行隊伍浩浩蕩蕩，路人莫不掩面竊笑。我低頭走到路的對面去，夫子隔著馬路喊我：「妳走去對面幹嘛？過來呀！」

我說︰「才不要！好丟臉啊！」

夫子跟我說，據專家所言，千萬別挑一叫就來的狗，因為牠們缺乏戒心，Lion 後來也的確是死於太過信任人類的缺點上。

Lion 死後，我悲痛欲絕，夫子沒掉半顆眼淚，就像他六歲失去父親時也一樣沒哭。他是一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我知道他心情沉重，卻從來不說。他只說，希望以後有錢買個有很大庭院的房子，讓狗恣意奔跑。

過了一段沒有狗的日子，屋裡空蕩蕩，心裡也像缺了什麼似的。週末晚上看完「超人影集」，好像就沒別的事可做了。

「養了兩條狗，結果都死了。寵物壽命沒人長，牠們走了，心裡難受，以後別養了。」夫子語重心長的說︰「不如，咱們生個孩子吧？」

我們本來打算當頂客族，政策急轉彎後，努力一年，有了第一個孩子。